六十五 低眉卻把青梅嗅
“……是霧。”蒼術再不開口,抱緊懷中人飛身朝密林深處絕塵而去。
到達天宿泉,不過是兩柱香功夫之後的事。汩汩的泉水沁著夜的微涼,奏出動人的旋律。
蒼術取了滿滿一水囊的泉水收好,又扯了一枚闊葉盛了一盞泉水遞給離塵。飲完甘冽的天宿泉水,離塵登時覺得神清氣爽。
初夏時節,粘膩的燥熱已經蠢蠢欲動。離塵雖然命好地不用自己走路,可蒼術身上傳來的溫度也足以讓她薄汗濕衣。看著眼前清可見底的天宿泉,她眼波流轉,計上心來。
聽離塵提出要在天宿泉中沐浴,蒼術一時愣住,她自言自語般的絮絮叨叨,一句也沒有進入他的耳朵裏。離塵猶自絮叨著沒完,蒼術卻突然轉過身去,一個閃身又隱在一塊巨石後麵。
離塵茫然地望著再度一聲不吭琢磨著自家大師兄這潛台詞大概是,你洗吧我替你把風。於是心安理得地除去外衣,一瘸一拐地走進水裏。沁涼的泉水對腳上的扭傷頗具神奇的功效,初與泉水接觸,離塵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腳傷。
這一發現讓她欣喜萬分,一時得意忘形,難免步伐就快了些。泉底鋪陳的是天然的鵝卵石,光滑細膩,腳踩在上麵極為舒適,隻是若不留神,也極易打滑。就像現在的離塵一樣。
伴著離塵一聲尖叫,一抹白影從巨石後一閃而出,朝著離塵的方向飛來。若是離塵真的不慎摔倒在水裏,倒也罷了,可偏偏她搖擺了幾下,又穩穩立住。蒼術焦急萬分地來救離塵,卻沒想到她會安然無恙的站在原地。速度快,距離短,他想要收力,卻也已來不及。
於是離塵被蒼術結結實實地撲進了水裏。
泉水雖然不深,卻足以沒過呈撲倒姿勢的兩個人。兩人的長發在水中綻放,糾纏,如兩擷墨菊,絲絲縷縷勾錯相連。離塵在水中張大了眼睛,將那雙近在咫尺同樣圓睜的眼睛望著。誰會想到,這樣的巧?
撲倒也就算了,他的唇竟不偏不倚印上她的。
微微愣神片刻,離塵恍然大悟,驚恐地想要逃開,卻在將要離開時,被他的大手牢牢地鎖住。這樣的情況更讓她無所適從,隻能呆呆地望著眼前那雙微閉的眼睛,任他輕輕撬開她的唇瓣。
“少主,就是這裏了。”大煞風景的聲音透過水幕,依稀傳入蒼術耳中。他略顯懊惱地凝眉,戀戀不舍地放過她的唇,側耳聽著水上的聲音。
兩個人,習武,且武功不弱,或者說,很強。先前說話的人顯然是一名仆從,從步法判斷,輕功不弱,卻不及另外一人。蒼術惑然:究竟是誰,會在這時候來天宿泉?
蒼術猶自揣摩的功夫,離塵早已在水裏憋得要死要活了。她可是什麽武功心法一概不會,在水裏待下去豈不是小命兒堪憂?看這樣子,蒼術一時半會是不打算浮上去。尋思著剛才他似乎是要為她渡氣,她便不客氣地扳過他的臉,鼓著嘴貼了上去。
她的舉動不僅驚呆了蒼術,也驚動了岸上的兩個人。
“誰在那裏!還不快出來!”走在前麵的男子將手中火把向前探了探,見水波蕩漾卻無人應聲,遂撿了枚石子,手中發力向水中擲去。
隻是那枚可憐的石子在半空中便被無形的力量格開,但見水花四濺,蒼術懷抱離塵破水而出。二人雖衣發盡濕,卻絲毫無損風華,映著撲朔的火光,若一對洛水神仙翩然現世。
一泓清泉,四個活人大眼瞪小眼。短暫的沉默後,岸上之人施施然開口了:“蒼術掌門果然好雅致。”
“世子殿下繆讚了。”蒼術立在水中,穩若青鬆。眼猶望著岸上的人,手卻不自覺地緊了緊,讓懷中人靠得他更近。
離塵一時傻了眼,卻終究晃過神來:“小、小清兒?你怎麽會在這?!”
所以說命運實在是一件無以揣測的事。荒無人煙的密林深處,萬籟俱寂的夜幕時分,能夠在這種極為苛刻的條件下相遇,著實需要緣分,不淺的緣分。
“離塵姑娘,”姬元清的表情隱在明滅的火光中看不大分明,“好久不見。”
陌生的稱謂讓離塵莫名的心頭一空,離塵姑娘?虧她還打算為之前的事道歉,如今……她恨恨地動了動嘴,一語不發。蒼術不動聲色地一步一步從水中走上岸,垂眸瞥了一眼懷中默不作聲地人兒,又抬眼對姬元清道:“世子殿下至此,不知有何貴幹?”
“蒼術掌門至此又有何貴幹?”姬元清不溫不火地回了一句,“莫非隻為與佳人水中纏綿不成?”
“姬元清!”聽著他陰陽怪氣的話,離塵再也忍不下,怒道:“什麽離塵姑娘!什麽水中纏綿!這般目無尊長,我平日可是這樣教你的?”
一旁的隨侍顯然對離塵的話甚是不滿,作勢便要上前,卻被姬元清一個眼神製止了。他微眯著鳳目,把眼前兩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然笑道:“既然做了又何須推諉解釋?至於目無尊長,我倒不知是誰說不要我再叫她師父。”
因他那異樣的目光,離塵才注意到自己現下的姿態。先前早已脫去外衫,如今僅有的一襲褻衣,卻因被水浸濕而僅僅貼在身上。身體大部分雖被蒼術刻意用袖袍遮住,遮護不到的地方卻隱約可見溫潤的膚色。
最讓人浮想聯翩的是這曖昧到不能再曖昧的姿勢。剛才從水中騰起的一瞬,離塵下意識地緊緊摟住蒼術的頸子——走了一路,這姿勢也已經習慣了,故而做得十分順手。若是青天白日,衣冠楚楚的倒也罷了,可這大晚上還是濕身相對……也難怪他會誤解。
“你誤……”離塵擺著手忙要解釋,卻被蒼術打斷:“既已無師徒情分,便從此互為陌路罷。我等之事無須世子殿下過問,告辭。”
說罷,蒼術便抬步與姬元清擦肩而過。那一縷熟悉的柑果香氣隨風而逝,離塵心中一陣悵然。
“哈哈,從此陌路?”姬元清仰天而笑,笑聲中有微不可察地頹然,“清自詡無情,卻不料世間無情更甚者亦有之。朝夕之情,生死之劫,不過耳耳!”
似乎湊熱鬧一般,原本混沌的層層雲端,驀地傳來滾滾雷聲。低沉的轟鳴過後,雨若遊絲,頃刻滂沱。
離塵回首,姬元清在雨中笑得頹然。
離塵的心如被鈍刀研磨,雖不曾血肉模糊,卻疼得沁骨噬魂。她掙紮著離開蒼術的懷抱,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向姬元清。蒼術幾番猶豫,終於伸手拉住她,她卻搖首示意無礙。他無奈,隻得不甘地任她的衣角滑過他的掌心。
初夏的雨,才褪去春日的羞澀,便衍生出幾分飛揚跋扈來。愈見滂沱的雨勢如決堤洪流,一發不可收拾。離塵瘸著腳挪到姬元清跟前,雨打得她幾乎睜不開眼。但她仍努力仰頭看著他,大聲喊道:“先前是我冤枉了你,如今我為先前的事道歉!今日卻是你的錯,你可願為今日之事認錯?”
她盡量提高的聲音在震耳雨聲中,卻如滴水融入汪洋,頃刻便沒了蹤跡。連她自己幾乎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正琢磨著是不是需要再重複一遍的時候,卻聽姬元清道:“先前的事,我已忘卻。今日之事,師父大人海涵。”
姬元清說話時運了內力,清越的聲音絲毫未受雨的影響。離塵緩緩揚起唇角,抬手覆上他濕漉漉的發,無聲地動了動唇。姬元清亦囅然,那個“乖”的口型他看得分明。
在天宿泉附近找出個十處八處的避雨場所,對於蒼術來說是件易如反掌的事。他輕車熟路地拉著離塵來到一窟石洞,這件事,讓離塵對自家大師兄的景仰之情不由得又提升了一個高度。
初見眼前一片密布的藤蘿時,離塵還暗自好奇,大師兄不找避雨的地方,怎麽反倒有心思來這觀賞綠色植物?一切的疑惑卻在蒼術三扯兩扯之後豁然開朗。原來那洞口早已被藤蘿爬滿,若非熟悉地形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層層繁葉茂枝下還別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