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山有木兮穀有泉(三)
她低頭看著纏在腳上的層層紗布,結尾處打了一隻精巧的蝴蝶結。顯然,為她包紮的人非常用心。她默默撫上那隻蝴蝶結,眸子裏隱約有水光閃動。
從小,她就是村子裏不受歡迎的異類,除了盈素,她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親近的人。她繼承了盈素的美貌,而這容貌,更引起同村女孩子們的嫉妒。她們散播著各種關於她的流言,狐媚子的女兒,沒有爹的野種。
年幼的阿武並不懂什麽叫狐媚子,什麽叫野種,她跑回家去問盈素。盈素不語,隻將她攬在懷中,無聲地落淚。聰慧如她,自然知道那些不是什麽好話。她性格不似盈素一般溫婉,打骨子裏透著一份倔強和桀驁。第二日,她便將帶頭嘲笑她的女孩子打得慘不忍睹,而她自己也被抓得滿臉傷痕。
從那以後,便更沒人願意與她一起玩耍。她也再不獨自出門,每日隻守在盈素身邊。
盈素死後,她在香蕖院吃進了苦頭,在她的世界裏似乎再也沒有溫情這兩個字。
而離塵的出現,打破了她麻木而空洞地生活。離塵慷慨的微笑、關懷,對她來說猶如混沌中的一束陽光,沙漠中的一汪清泉,讓她冰冷而幹涸的心日漸溫暖濕潤起來。
她一度對離塵存有戒心,卻在不知不覺中,完全對她敞開了心懷。與蒼術的再次相遇,更讓她欣喜若狂,這天神般的男人肯收她為徒,教她醫術武藝,她感覺簡直像在做夢一樣。
她始終相信,這一切都是母親在天上保佑著她,讓她遇到了離塵和蒼術這樣的好人,讓她終於可以脫離苦難的生活。對於這一切,她嘴上從未表示過,但心裏卻無時無刻不感恩戴德,她以為這就是上天對她最好的待遇。
沒想到,她有朝一日還能見到她的父親。得知這個消息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茫人海,她從未想過能與這個未見過麵的父親相遇。
而當她滿懷期待與父親相見,卻看到他流露出的對妻女的關愛時,她的心莫名的酸澀。隻是,那又能怎樣呢?
拆穿他的絕情絕義?告訴他母親為了他苦守了一生?讓他珍愛的妻女都離他而去?
這些,都不是她想看到的。她深信,遠在天上的母親,也不會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
她撫著蝴蝶結的手一緊,小臉掛上了釋懷的笑,沒有父親的日子,她已經習慣了。
正當阿武獨自笑得釋懷的時候,卻聽到一陣急促而輕盈的腳步聲。她透著窗子看去,離塵似一陣輕風拂過院子,直奔內室,一眨眼就出現在阿武麵前。
阿武吃驚地來不及擦幹眼角猶存的淚花,訝然問道:“塵姐姐,你…何時練得輕功?”
“你…他……還有……”離塵撫著胸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努力半天,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把阿武搞得更加迷惑。
蒼術不疾不徐地跟在離塵身後,見離塵狼狽的樣子,默默倒了一盞茶遞上:“若是小時候習武也能這般用功,便無須人人為你掛心了。”
灌了一大口茶水,離塵深吸了一口氣,又急急對阿武道:“阿武,我們都錯了,你爹他,不是你爹!”
這句話,讓阿武一下子懵了:“不是?可我看他分明……”
離塵將茶盞放在一旁的花幾上,在阿武身邊坐下,方笑盈盈地說道:“此事說來話長。”
世事就是這樣奇妙,表麵的東西不足為信,卻往往讓人深信不疑。比如甲乙丙三人同住一室,乙吃了甲的蘋果,卻隨手將果核扔在丙的身邊,甲進門一瞧,便認定是丙吃了他的蘋果,從此心懷芥蒂。
誤會就是在各種不去追究內情的表麵現象下產生的。有些誤會幸運地得以化解,那就是所謂的冰釋前嫌皆大歡喜。而有的誤會,卻缺乏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始終作為一個死結,足以讓人介懷一生。比如盈素對羅惜文的誤會,深刻到生死兩隔的距離。
這個距離隻是因為羅家好巧不巧的一對雙生子,羅惜文和羅惜武。
羅惜武在十一年前迎娶門當戶對的富家小姐盧桂淑為妻,一年之後喜得一女。羅惜武請文采出眾的大哥羅惜文代為取名。彼時羅惜文正為了苦尋不到心上人而萎靡不振,見到出生不足一月的侄女,卻心生憐愛。幾番躊躇,他為侄女擬定一名,曰宛盈。
自那日起,羅惜文便如換了一個人,一心撲在羅家的產業上,兢兢業業早出晚歸。他將羅家的祖業擴張了數十乃至百倍不止,一躍成為京城舉足輕重的首富。前來攀親說媒的人幾乎踏平了羅家大門的門檻,而他,卻一一婉拒,始終獨身一人,連一個侍妾都沒有。
羅府上上下下皆知,羅惜文將羅宛盈當做親生女兒一般疼愛,比之羅惜武對其寵愛更甚。羅惜文在書房珍藏著的一副女子畫像,常常取出畫像喃喃自語,有時甚至坐上一兩個時辰。
有下人在打掃書房時不慎將畫像碰落在地,畫像展開,一位傾城佳人在紙上笑得嫣然,而那雙眼睛,卻與羅家大小姐宛盈頗為神似。
而這一切,都是盈素無從得知的。
阿武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無聲地張了張嘴,這種時刻,她不知該說些什麽來表達自己內心潮湧般的思緒。
她麵前的男人,是羅家真正的家主,羅惜文。他有著與羅惜武完全一樣的容貌,卻別有一番書卷氣,灑脫文雅如林間青竹。隻是鬢邊青絲染雪,顯得他益發消瘦而滄桑。早生華發者,必有愁事憂心,羅惜文的兩鬢幾乎全白,可見憂心之深。
“你……”
“你……”
阿武與羅惜文同時開口,卻又同時緘默。阿武默默垂下眼眸,羅惜文頓了頓,繼續問道:“你真的是盈盈的女兒?”
“嗯。”阿武點點頭。
“是了,生得這般樣貌,除了盈盈的女兒還會有誰。那……”羅惜文略顯激動地抓住阿武的雙肩,“那盈盈…你娘在哪裏?”
“已經死了,”阿武肩膀被捏得生疼,不自覺地緊了緊眉頭,“五年前,死在香蕖院。”
“死了……”聽到阿武的話,羅惜文仿佛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一瞬間失去了精神,猶放在阿武肩上的雙手也無力地滑落下來。
不知這樣沉默了多久,羅惜文才緩緩開口:“她,為何會死?”
“五年前,香蕖院的人找到我們,說娘拿了他們的東西。娘不承認,”阿武的聲音沙啞,“被他們折磨死了。”
羅惜文已經無法再支撐下去,他絕望地癱坐在地上,仰天放聲悲慟。阿武亦放下了心中的束縛,肆意地痛哭起來,仿佛要將多年來的委屈一並發泄出來。
守在門外的離塵,也被這肝腸寸斷的哭聲感染,眼淚大滴大滴滾落下來。蒼術抬手,想為她拭去眼角的淚,卻發現一切都是徒然。她的悲傷如脫韁的野馬,一旦放任,便無可挽回。
略沉吟片刻,蒼術的手從她的臉滑落到她的肩,稍一用力,便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裏。他本生得頎長挺拔,離塵剛好伏在他懷裏,身形幾乎被他寬大的衣袖完全掩住。在這隱蔽而溫暖的空間裏,離塵更加放縱自己的情緒,窩在他懷中肆意地哭泣。
而房內,羅惜文的情緒稍平複了些,卻似乎忽然想起憤然的事,他怒道:“你爹呢?你娘被抓走時你爹在哪!他怎麽能任由那些人把你娘帶走!”
阿武止住抽泣,對他的質問報以嘲諷的笑:“你以為,我娘另嫁他人?虧我娘為你苦守一生,到頭來竟受你這般猜疑!”
“你,你是說……”羅惜文怔在原地,“那你是……”
“我娘讚我爹滿腹錦繡,文采斐然,”阿武臉上的諷刺更深,“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個迂腐不堪,枉負真心的草包書生而已!”
聽了阿武的話,羅惜文並不以為忤,悲怒交加的臉上反而掛上驚喜:“這麽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和盈盈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