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品詩大會
李隆基見姑姑今日待自己十分隆重,有點受寵若驚,謝道:「姑姑有事,吩咐侄兒去辦就是,用膳就不必了,侄兒實在擔待不起。」
太平公主當時只是衡量局勢,覺得韋皇后拋出「五色雲」以及《桑韋歌》的輿論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說明韋皇后的野心,已然從密謀走向明面。她的最終目的,無非遵循則天皇后故事,逐步架空皇帝李顯,獨自把攬朝政。
太平公主絕對不能看到這個結果。她深知一旦韋皇后掌握了大政,其首要清除的目標就是自己和哥哥李旦一家。目睹了朝中風雲並深諳權謀的太平公主知道,任何他姓之人掌握了大權,李氏宗族就成為其行進道路上的第一個絆腳石,自己的母親當年不正是這樣做的嗎?
太平公主深知,以韋皇后目前的地位,若非哥哥李顯以廢除皇后的法子可以奪其位,其他人難以撼動。可是哥哥李顯對韋皇後言聽計從,讓他廢后,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她與李隆基密謀的結果,一致認為應該先除韋皇后的爪牙:宗楚客與紀處訥,至於崔湜,無非是一個捎帶著的角色。
太平公主今日本想拿這些事兒試探李隆基的看法,不料李隆基竟直言拋了出來,且義憤填膺,她很滿意李隆基能有此態度,遂點頭道:「不錯,不但李氏子孫應該這麼想,大凡有些良知之人,豈能容如此劣行橫行天下?我作為李家女兒,也十分憤慨。三郎,其實我這幾日鬱悶,緣由此起!」
李隆基此時想起那日與趙逍遙求一起密談的情形,趙逍遙求讓他設法與太平公主聯手,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他此後思來想去,因為實在摸不透姑姑的心思,不敢貿然張嘴。今日姑姑約來自己,雖如往日那樣對自己嬉笑怒罵,然她與自己單向晤談,則此種方式已透出特別。
當時正好薛崇簡答應后離去。太平公主橫了他一眼,說道:「你日日貪玩得緊,自然天天快樂,無暇關心它事。你莫非沒有聽說嗎?前一陣子,為了一具水碾,僧人把我告到官府,弄得我灰頭土臉。還有,裹兒現在也無視我這位長輩,常常在背後說一些蔑視之語。三郎,外人欺負我,家裡小輩也不把我放在眼裡,你說,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
李隆基聞言太平公主有話要說,殷勤問道:「姑姑還有何事吩咐侄兒?」
記得李隆基那日的毬伴為禁苑總監、利仁府折衝以及萬騎果毅,這些人雖官職不高,然皆手握一定實權,到了關鍵時候還是大有用處的。太平公主畢竟身在高位,所歷大事太多,其眼光較常人犀利不少,一下子就能看出事情的關鍵所在。她現在等待李隆基前來,心中的思緒紛紛揚揚,忽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此子為何多結交這些軍中之人?若論玩毬,那鍾紹京與麻嗣宗尚能上場馳騁,而陳玄禮與葛福順畢竟技差一籌,整場比賽只能在場邊觀看,沒有上場的機會。如此看來,這個三郎以玩毬名義結交軍中之人,恐怕另有深意!若三郎果然有了這種心思,那麼自己此前對三郎的看法肯定是完全錯了,這是一個深不可測之人。
太平公主道:「我不想他長久如此。我想托你之事,就是請你把崇簡與王師虔帶入你的朋友圈裡,讓他們學一些交際的本事,你覺得為難嗎?」
李隆基覺得姑姑此招匪夷所思,所謂朋友,那是志趣相通之人因有默契而常常交往,沒聽說過生硬地將人硬塞入他人圈內。不過薛崇簡為人很好,其言語不多,性情很隨和,相信自己的朋友圈能夠容納此人。李隆基並未多想,只是覺得答應了此事,今後與姑姑的聯絡就可加深一層,遂滿口答應道:「姑姑所命,隆基定遵照執行,有何為難之處呢?只是我的這幫朋友層階太低,怕崇簡兄恥與他們交往。」
「你那崇簡哥哥,也是一個不愛交際的主兒,在外面沒有什麼朋友,就愛在府內與典簽王師虔一起弄詩吟文,實在讓人惆悵。我剛才說了,男兒要志在四方,需要朋友。將來我百年之後,這個家還需要他來主持,他如此行事,我如何能放心?」
李顯和韋后皆為愛熱鬧之人,數日前已發敕書,讓中書省與門下省三品以上官員、學士、諸王、駙馬等人入宮城一起守歲。是日晚間,受邀之人早早入宮城等候,天色一黑,人們按指定位置入席,就見殿外的空地上,燃起了數十堆大火。
鼓樂聲中,殿門處又入兩名宮女,她們手執團扇,其扇后立著一位款款而來的窈窕女子。團扇遮住其面目,可見其身穿青色翟衣,其下擺露出紅綠相間的格紋,其頭上插滿了金銀琉璃等釵飾,可以看出價值不菲。
百官從各處漸漸會至池中的華岳山下。只見山體皆選用華山那樣黝黑的山石,其絕壁峭立,山間台階相連,赫然就是一座微縮的華山。登上山頂,那裡有數座涼亭,倚亭而觀,可見山下的定昆池水勢瀲灧柔波,園內的奇花異木爭奇鬥豔,與遠方的終南山渾然一體,未見人工斧鑿的痕迹。山腳下的一個小廣場上,風拂楊柳,腳踩碧波,實為觀景的一個好去處。臨近水池一側,臨時搭就了一個鮮花棚子,上官婉兒要在這裡品評詩作,以定優劣。
之後,李顯在人群中看了半天,未見太平公主人影,僅看到相王李旦,遂對黃門官道:「去,召相王過來,讓他陪朕游賞。」
李旦聞聽哥哥召喚,就疾步走了過來,他再向哥哥行禮,又向韋皇后示意,李顯問道:「四弟,朕在人群中未見令月妹妹之影,她今日未來嗎?」
李顯得知太平公主今日不來與會,原因是與安樂公主慪氣,哈哈一笑道:「她原來是與裹兒較勁呀,咳,令月妹妹確實為老不尊,事兒若傳揚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四弟,你該勸勸她,怎麼年齡愈長,性子愈成小兒女姿態了呢?」
李顯與韋皇後到了定昆池門前,未見安樂公主前來迎接,心裡微覺詫異,然並不為意,兩人進入門內。
李顯雖作詩一般,畢竟經常觀詩,又得婉兒指點,品評功夫還是有一些的。他令人拿過沈李二人的詩箋,凝神觀看。
百官詩作皆集上官婉兒之手,其慢慢賞析,每讀過一篇詩作,若不入眼,縴手便將之向外一拋,那寫有詩作的絲絹飄飄洒洒,慢慢跌至棚下,該詩主人看見自己的詩篇被棄,心裡就有了一絲遺憾。
進入門內後有一闊地,這裡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以名花異木最盛。有天台之金松、琪樹,嵇山之海棠、紅桂,天目之海棠、厚朴,鐘山之月桂、楊梅,曲房之山桂、溫樹,金陵之珠柏、欒荊、杜鵑,宜春之柳柏、紅豆、山櫻,藍田之栗梨、龍柏。李顯看到這些奇樹,嘖嘖贊道:「皇后,這趙履溫確實有本事,如此短的日子,他竟然將天下奇樹集於此。」
大約婉兒用心閱讀,其品評速度極慢,棚上需過片刻方才跌下一篇絲絹來。李顯在這裡等待得有些不耐煩起來,又不能急催婉兒,於是就想了一個消磨時間的主意,他對群臣說道:「眾愛卿,棚上由昭容品評詩作,我們也不能閑著。眼前回波舞正酣,不能沒有回波詞。這樣吧,卿等能者多勞,各試作一首,如何?」
沈佺期、宋之問文思敏捷,其心中默思片刻,急就成章。詩中都用了漢武帝與昆明池的典故,以歌唱頌揚李顯,並描繪了君臣賦詩唱和的場景,全詩確實難以區分高下。沈佺期詩末兩句「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用了《論語》「朽木不可雕也」句意,已然離開全詩主題,用婉兒的話說,叫做「言浮於言」,而宋之問詩的末句,仍然緊扣主題,即「言盡意不盡」,所以把沈詩比了下去。
上官婉兒立起身來,朗聲說道:「陛下,皇后,妾以為,今日之詩,以宋之問之詩為冠,可以入樂。」
於是,李顯將沈宋二人叫到面前,將詩箋還給他們,說道:「昭容品得不錯,沈詩確實失於末句。沈卿,你今日得朕言語,明日復你牙緋,亦算有得嘛。」
沈佺期此次借詞自嘲,說自己現在雖列修文館學士,畢竟未蒙授任,所以向李顯乞還「牙緋」,那是伸手要官的意思。沈佺期吟完,宗楚客大約得了沈佺期的好處,即拱手向李顯道:「陛下,沈學士才思翩翩,臣以為他現在乞還牙笏緋袍,亦屬無愧。」
李顯聞言,此時心情正好,遂當場答道:「好呀,就依卿所奏,還沈佺期牙緋罷了。宗卿,此事由你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