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錄】楊風 拾伍
「楊兄但說無妨。」
楊夏風頓了頓，臉上竟起了層薄薄的紅暈。「如果我一去不回，可否告訴阿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索性別過半張臉，害羞般地伸手微微攏遮在自己唇前。
「在這世上，有棵白楊樹，等了她數百年。」
「嗯，我答應你。」店長被他這模樣逗笑了，卻又不好得笑得太過明顯，空出的手，卻下意識抓了一下腰間的掛飾。
「楊兄，」望著楊夏風的背影，他不禁出口叫了他一聲，卻在他回頭之時猶豫了，已經被他抓在手中的掛飾，就這麼鬆開墜回腰間。
「後會有期。」他話鋒一改，朝他拱手以作送別。
「願你能在這漫漫旅程之中，尋到你自己的深淵。」
「楊夏風。」
數月之後。
巨大的閃電降在長安城外，雪白的光芒幾乎將整個長安城從夜色之中點亮。
「楊夏風，你妄圖違背天地常規，干預天子生死、國家命脈。」
「現以天帝名義，奪你人身毀你修為，此生此世，不得為妖。」
楊夏風站在電光之間合眸微笑，只可惜沒辦法繼續找你了，傻妮子。
一束電光，自上而下將他擊中。
隨之而來的，是隆隆的雷聲。
店長站在窗前，來自天界的震怒之聲在他耳中回蕩，穿過那千里山河，他似乎看到了長安城外的那場聲勢浩大的天劫之災。
「後會有期。」
天邊烏雲越發壓抑，萬鈞雷霆在高空炸裂，掀起了足足三個時辰的風雨。
一陣雷雨之後，長安城依舊繁華，只是多了個看上去七八歲的衣著臟破的流浪兒。
這流浪兒便是昨夜受了天劫的楊夏風。也不知道是因為身處國都得天子龍虎之氣保佑，還是因為自身命大，居然在天劫之中存活了下來，不僅是保住了命，還保住了他那將近五百年的修為。只是，他忘記了，記憶和法力在天劫之後被灼傷封存，明明是百年樹妖，如今卻要靠著乞討度日。
或許是依靠自己的直覺吧，陰差陽錯之下，他竟尋到了浮淵閣的路。
數年之後，店長站在小巷巷口看著靠坐在牆角啃著野果的他，暗自驚訝失了記憶的他居然還能找到這裡來，不禁嘴角一揚。只見他走近，一把拉起楊夏風的手。
「渴了吧，我請你喝茶可好？」他附身微笑，卻見楊夏風抬起頭，一雙暗褐色的眸子無神地望著他，似乎是覺得似曾相識吧，楊夏風的目光竟漸漸起了神采。
倒是店長，這雙褐色的眸子，刺得他眼睛發痛。
青翠綠眸乃樹妖象徵，他眸中的翠色散盡，恐怕是法力受封，失掉了樹妖的特性。
「哥哥，不是說好帶我喝茶的么？」楊夏風抬頭，想要伸手拉拉店長的衣袖，又怕自己這手將對方衣袍弄髒，只好怯生生地縮回了手。
「嗯，我們去喝茶，之後哥哥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嗯！」
似乎是太久沒好好飲水吃飯，店長一手托腮，坐在木桌對面饒有興緻地看著他，見他猛灌一口綠茶被苦得皺眉，卻硬壓著咽下去的模樣，不禁輕聲一笑。
果然是他，這般模樣，像極了當初。
「走吧。」見他吃飽喝足，店長微微一笑，伸手將其抱起，不顧他驚訝的神情，帶他御風而起。
良久，店長身體穩落在山下。
「還記得這裡嗎？」
楊夏風環視周圍，青山碧草，好一派祥和風光，只覺得甚是眼熟，卻無論怎樣都想不出這地方的名字。
「跟我來。」見狀，店長拉過他的手，順勢將一束方才採摘的野花塞入他手中，引他順樹叢之後的小路而下。
楊夏風低頭，只見那花生得奇怪，紫蕊白邊，開得甚是好看。
不知為何，望著這花，心中徒生一股悲切之感，無論怎樣壓制，也毫無效果。
「到了。」
店長停下，俯身摸了摸他的頭，一手手指指向不遠處的土丘。
「拿著這花，過去吧。」
楊夏風點點頭，攜花而至，這才放下花，卻無意間看見了倒在一旁草叢之中的石碑。這石碑也不知是受了多少年的風霜侵蝕，半邊埋沒在泥土裡，半邊破碎在風雨中。青苔裂紋之下，上邊刻下的字跡則更是模糊不堪。
「阿……艽？」
他俯下身，細細辨別這牌上的字跡。
阿艽。
這名字好生熟悉。
楊夏風只覺心中悲切之情似乎在瞬間擴大了數倍，如同積蓄了數天的洪水與瞬間傾瀉而出。
望著那早已被青草爬遍了的小丘，或者說是丘墳，楊夏風只覺得鼻間一酸，眼淚開始往外流出，這才片刻，他竟跪坐在原地放聲大哭起來。
身為妖，天生無淚。
現在他妖力被封，除了壽命之外，其他均與人類無異。
「哭出來就好了。」店長站在遠處看著他，只覺得這哭聲好生悲切。也難怪，畢竟，這份眼淚，他已替她忍了百年之久。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經了別離，經了戰亂，經了別離再別離，此處的孤墳昏鴉，無不蕭條，叫人難耐。
店長長嘆一聲，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我要走了，以後的路，還得要你自己慢慢走。」
「只是，如有難處，或是想喝上一杯清茶，我浮淵閣大門隨時對你敞開。」
聽言，楊夏風抬頭，卻不見店長身影，就算尋遍了四周，亦是徒勞。
「那話，還是留給你以後，親自向她慢慢道來吧。」
半空之上，店長隱去身形，卻不自覺地抿出笑容，腰間的掛墜，明明生得白玉的模樣，卻慘白如骨，掛飾之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文字，雖錯落，卻也有序。
「願你，能在這漫漫修行之中，尋回你自己的深淵。」
「楊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