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骨重樓
在我看來，這世上有兩樣物事最為美好，一是美食，二是美人。
記得年紀尚小的時候，有一次教我讀書的夫子偶然興起，問我長大後最想做什麽，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遍遊大江南北，吃遍天上地下，擁盡世間美人。”
夫子當時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捋著他下巴上沒剩幾根的白胡子，連連點頭說：
“小宮主年紀雖小，卻已心懷如此大誌，將來必有一番作為！隻是欲達成所願，小宮主尚需努力，將來統領碧禧宮之時，才能坐擁天下江山啊！”
“那是自然的！我會比娘更加厲害的！不要小看我！”
“哈哈哈……是是，那厲害的小宮主，為了能達成所願，咱們從今天就開始努力吧！來，先把你昨天剩下沒抄完的《論語》抄完吧！”
……
嗯，往事無需多提。
且說本座到了如今正值豆蔻的二八年華，雖說那時許下的願望尚未成全，但最後一條“擁盡世間美人”卻已經轟轟烈烈地實施了兩年有餘。
雖不能說美人盡在我手，但好歹算是閱美無數了。
此時此刻，我的身邊，就圍繞著一群風姿各異的美人。
“扶柳，我想吃葡萄。”
躺在竹榻上，光裸的身上隻披著一件素色三重紗，從小在優越環境裏保養出來的如玉肌膚在紗下若隱若現，烏黑柔亮的長發也隨意披散著，像一隻慵懶的貓，我半閉著眼睛，微微張口吐出一句吩咐。
立時便有一道好聽的聲音含著笑意溫溫柔柔地應了，不過多時，便有一顆連皮帶核都細致去掉了的飽滿葡萄送到了我的唇邊，那聲音也隨之在我耳邊響起：
“小宮主，葡萄來了。”
說話間嗬在我耳旁的氣息微熱而濕潤，帶了一點點誘惑的氣息。
我嘴角一翹，張口吐出舌尖，在那舉著葡萄的手指上輕輕一舔，順勢卷走葡萄，含在嘴裏，然後微微抬起上身，伸手按下麵前人的腦袋，對著對方的唇準確地吻了上去。
四周立時響起細微的羨慕的歎息聲。
雙唇相貼，舌尖帶著甜美的葡萄闖進對方的口中。
交換氣息。
交換蜜液。
交換甜意。
嬉戲的舌，和碾磨的唇。
一直到雙方的氣息都不穩的時候，才緩緩停了下來，分開，還牽連著一絲不舍的銀絲。
我睜開眼，笑眼看著眼前微微喘著氣的美人，白皙的臉上染上兩朵紅雲，更顯得惑人。
輕輕擦去嘴角的濕潤，我笑眯眯地對美人說：
“扶柳，你的技術變好了呀~也能堅持這麽久不暈了？”
被我言語戲弄，美人臉上的紅暈更見紅了，嬌嗔道：
“小宮主，你、你又取笑扶柳了！”
“哈哈哈……”
我心情極好地大笑起來，正待再調笑兩句，身後卻傳來一板一眼的報告聲：
“小宮主，午休時間已過了，該是去學習女紅的時候了。”
我迅速收了笑意，微微皺眉道：
“怎麽這麽快？不是說隻要我會繡鴛鴦了就休息半天麽？”
身後那聲音還是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回小宮主，宮主看過小宮主的刺繡鴛鴦後，說要屬下帶一句話給您。”
“什麽話？”
那聲音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用一種鄙視的語氣道：
“你這繡的是鴛鴦？！兩隻小雞仔還差不多！給我滾去上課！”
言畢，那聲音又恢複了之前的呆板：
“宮主要屬下轉達的就是這些。”
周圍的氣氛已經凝固了。
我僵硬地轉過頭，看著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咬牙切齒道：
“淩霄！轉達就轉達，沒必要給我把語氣也還原！給我去麵壁半日！今天晚上晚飯就免了！”
麵對我的惱羞成怒，對方還是一副木頭樣：
“是！屬下領罰！”
說罷就咚咚咚地跑去找牆壁了。
我這個從小就跟在身邊的侍衛什麽都好，惟獨木訥這一點就像是與生俱來一般，多少年了一直沒變過，甚至有越來越木的趨勢。
女紅……
那麽多課程都好好地完成了，惟獨這一關一直過不了，誰叫我慣使長劍，一雙粗手實在握不穩那似乎一碰就折的繡花針。
再不情願也還是要去的，不然那老妖婆不知道又得使出些什麽法子弄我，沒辦法，雖說這碧禧宮是我家，但現在最大的掌權人還是我那凶惡的娘，而我，還隻是一個小宮主。
我自榻上起身，也不管身上如水重紗順勢滑落，赤裸的身子暴露在眾人眼前，自顧舒展了雙臂，便有幾人捧著衣裳來為我穿上。
百花曳地裙，藕絲琵琶衿上裳，雲雁細錦衣……
一件一件輕柔地套上身，木梳及發，一梳而下，一頭烏發挽了飛仙髻，額前綴華盛，唇上染朱，頰撲胭脂，不過多時，便又是碧禧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小宮主了！
對著端來的銅鏡端詳了自己半晌，我轉頭看向站在身後的一眾美人，笑問：
“心肝兒們，本座今日可好看？”
但見微風起，香花過，便聞美人笑語聲：
“小宮主不論何時都最是好看了！”
我愉悅地勾起嘴角：
“本座且去學習女紅之術，美人們可不要太想本座了。對了，今晚叫四公子來陪本座用晚膳。”
“是！恭送小宮主！”
我看著眼前對我恭恭敬敬的美人們，心中隻覺無限舒暢。
萬世江山都抵不過這坐擁眾美的一時歡愉。
我是誰？
統領了大半個江湖的碧禧宮的小宮主，擁有後宮三千美男的樓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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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江湖的人沒有誰不知道碧禧宮。
這個有著皇宮後院名稱般的門派，卻有著可以動用大半個江湖的強大實力。
這麽一說，你可能會認為碧禧宮的分部滿天下，但恰恰相反，真正能夠算得上碧禧宮的，隻有這占據了一座小翠山的山莊而已。
其實碧禧宮最開始的時候也就隻是江湖上一個影響力不大不小的小門派而已，但自從二十年前我娘接任宮主後，僅用了四年時候，用了各種各樣的方法，就讓江湖上近一半的門派歸順碧禧宮門下；而由於許多門派不得不依賴碧禧宮的勢力在江湖上立足，因此隻能一一歸順，一直到現在，江湖上大半的門派都已經成為了碧禧宮的一部分。
說是各種各樣的方法，不過最主要的還是依靠暴力——弱肉強食，亙古不變的道理。
然而有征戰的地方，必定會屍骨累累。
因此在我出生那一年，也就是我娘統領了半個江湖的時候，小翠山山腳下的屍骨已經重了好幾層。
據說，壘起來有千重樓那麽高。
而我那頗為虛榮的娘，為了炫耀她的戰績，就給我取了個“樓重骨”這樣驚悚的名字。
真是不吉利，說的我好像殺人狂似的。
最可惡的是，我的小名叫“小骨頭”！
我才不骨頭！我屬於嬰兒肥的！
不過名字一事畢竟父母與之，我也懶得計較那麽多，可是不知道自己的親爹是誰就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了。
我娘年輕的時候身為一宮之主，也是風流過來的人。而風流過後的結果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懷上了我。
我娘那時正值大業已成，無所事事，於是就覺著生個孩子出來玩玩兒也是不錯的，然後，就有了我。
是不是覺得我的出生很潦草？我也覺得。
為此我還跟我娘鬧過一陣子，不過鑒於那老婆子的厚臉皮無人能敵，到後來也就釋然了。
我幹嘛跟自己過不去呢？
我是樓重骨，現在好好地活於世上，這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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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紅真的是一門令人心力交瘁的課。
一個下午過去，我的手指頭上不知又多了多少個洞，可繡出來的鴛鴦還是像小雞……
教我的是服侍我娘多年的奴婢兼幼時玩伴駱姨娘，是個溫柔的中年婦人。
“小宮主不要氣餒，今日已經比昨日有了很大的進步了，你看著鴛鴦的翅膀，繡的還是很像的……”看著垂頭喪氣的我，駱姨娘安慰道，“今日且到這裏了，小宮主回去休息吧，奴婢會把今日的成果展示給宮主看的。”
放下繡花針，我的心思便迫不及待地飛向了今日的晚膳，四公子正在等著我啊……
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駱姨娘把我扶起來，輕輕往門外一推，笑眯眯地道：
“小宮主快去吧！”
我同樣笑眯眯的，說了一聲：
“那就有勞姨娘了。”
言畢便抬步往門外走，坐上軟榻，叫人抬著我快速回到自己的偏殿內，好與美人們共進晚餐。
良宵苦短，豈能浪費一絲一毫？
從小到大，除了學文習武的時間，我幾乎都和美食美人混在一起。
小的時候沒有美人，就收羅天下美食，叫廚房裏的人做給我吃，一天到晚嘴幾乎沒停過，那一段時間是我長得最胖的時候，胖到眼睛幾乎隻剩一條縫，揮劍的時候彎不了腰，當然也做不來禮儀師傅教我的蓮步輕移。
後來有一天，我那事務繁忙的娘終於抽空來看我的時候，卻見到一個像肉包子似的東西後勃然大怒，叫人時時嚴格控製我的飲食，硬是在兩個月內讓我成功瘦回正常的體型。
不過臉上的嬰兒肥是怎麽都去不掉了。
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收到了人生當中的第一個美人，自那以後，我對美食投入的激情，就分了一半到美人身上。
第一次總是令人難忘的。
我至今仍記得那個笑起來如水般清澈的少年，明眸皓齒，好像天上的明月一般。
他是那一年歸順於碧禧宮的一個小門派主人的小兒子，被當做人質送到了宮裏來，本來娘是想讓他做個侍衛之類的，卻被當時的我一眼相中，硬是要來做了玩伴。
那時宮中沒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孩子，要了那少年，除了愛美的心思，也確實是想讓他陪我玩兒。
我那時有多麽喜歡他，便是叫我把天上月亮摘給他也是願意的，可是他似乎並不高興。
他總是不笑，神情一日比一日憂鬱，身子也一日比一日消瘦。
終於，在某天晚上，他選擇了懸梁自盡。
毫無血色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意。
剛開始我非常不解，為什麽少年會自盡呢？我對他那麽好，他為什麽會想著去死？可是後來，我也不再去深究這個問題了。
後來，我有了很多很多的美人，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聽話，我有了一個專門養美人的後院，碧禧宮下的門派也會因了我這個聞名天下的喜好常常送來美人。
那個少年的臉、名字我很快就忘記了。
我是誰？
千骨重樓，天下一統的樓重骨。
我愛的，是那個少年美過明月的笑容。
既然得不到了，消失了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