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烏鴉
洛陽城,歷經三千餘年的古城,自三千多年前秦王大一統建都神都洛陽始,史書記載作為統一天下十三州的王朝之都共計一千三百餘年。
直到五百多年前,宋朝以揚州起兵一統天下,隨著建都蘇州城政治中心南移,才使得洛陽城漸漸喪失往日光輝,宋朝雖然經濟發展快速、文風盛行、商業發達。但過度重文輕武和紙醉金迷卻也留下了以西涼勢力為首長期脫離中央控制,地方政權獨立的隱患,更間接導致中原人沉迷江南奢靡漸漸喪失男兒血性。
三百年前大宋朝廷無道,百姓怨聲載道,外有北荒南蠻侵擾,內有義軍賊寇並起。神州陸沉天下十三州群雄並起!自此拉開了戰火紛飛,群雄並起的戰國時代!
紛紛擾擾數百年,直到二十年前天下格局初定。
天下十三州占其七分的大漢王朝,轄制司隸、冀、青、徐、豫、兗、益七州及大半個并州和荊州。
舉幽州、并州三鎮之力攜二十萬勇士御北荒於北疆外十八年的漢大將軍,北疆燕王蕭偃兵。
以十萬西涼鐵騎虎嘯涼州的西涼王董仲。
據長江天險擁揚、交二州及部分荊州的南晉朝廷。
無論是坐擁大勢的大漢王朝,還是僅名義上受漢王朝統轄的北疆、西涼。亦或是文風盛行的南晉王朝,皆是門派世家林立,武風盛行,強如大漢朝廷亦設立江湖性質的捕快組織六扇門來轄制江湖中人,但毫無疑問的是大漢朝廷渡江兵平南晉是早晚的事,而燕王蕭堰兵不僅名義上是漢臣更重要的是還要面對北荒近四十餘萬大軍以及奉詔屯軍十萬精銳鉗制燕王的征北將軍楊希恩,可以說除了屢屢北上卻後繼無力的南晉朝廷外,大漢朝廷的真正敵人只有隱隱自立之勢的西涼王以及追隨其的五萬羌族士兵。
洛陽北郊,茶鋪。
茶鋪老闆叫季馬,人們都叫他老季,至於本名幾乎沒人知道,是洛陽北郊的付家村人,自幼孤苦吃百家飯長大,大家叫他馬小三兒,這馬小三兒有把蠻勁雖然常常飢不果腹但卻從不偷盜,六歲時幸運的被洛陽城西的季鐵匠收為學徒,季鐵匠媳婦去的早膝下無子,季鐵匠又是痴情的人兒,索性就收馬小三兒當了養子,並為其改名為季馬。季鐵匠是個好心的漢子對季馬非常疼愛,想讓其出人頭地不要跟他一樣當一輩子鐵匠,花了半輩子積蓄送季馬去學堂讀書,可季馬生性不羈沒少惹麻煩,但這小子卻又極重情義。
季鐵匠又怕季馬文不成武不就閑暇時間把自己打鐵技術和經驗亦傳授給季馬,心想著就算真沒出息也不至於餓死。
那時候正是戰火紛飛諸侯混戰,洛陽當時是韓國國都,韓國和漢國相鄰,漢國國力強盛君王野心勃勃,韓國守舊國內死氣沉沉。漢韓開戰,漢國步步緊逼,韓國最終退無可退被十五萬漢軍圍韓都四十餘天,日夜攻城不斷,雙方死傷慘重。韓王為了提高士氣登城臨戰,全城百姓誓死追隨。
季鐵匠雖然沒讀過幾天書卻對季馬說了一番讓他記住幾十年的話『王在前線奮戰,國沒了家還會在嗎!男兒在世豈可苟且偷生!』父子二人遂投入民兵抗敵,但漢軍強盛,包圍韓國都城圍點打援,逐一擊破各路韓軍,守舊多年的韓國終究無力抵抗,城破國亡,季鐵匠被破城的漢兵殺死。肝膽欲裂的季馬雖然憑藉蠻勁殺死了敵人報了仇,卻無奈無力漢軍破城,在那之後季馬便下落不明。
二十餘年後,大漢王朝坐擁大勢,擁天下大半疆域,神州大陸只余大漢,南晉二國,強如北疆燕王依然為漢臣,西北涼王亦封王不敢立國。
二十餘年後洛陽北郊必經的路口多了一個茶鋪,老季茶鋪。
老季開了十來年的茶鋪了,又是在這北郊必經之路上,形形色色的人見的多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也見怪不怪。可是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奇怪的少年,眼系黑絲帶不說,還帶著帶著寬大到不協調的斗笠,當然這些還不是最奇怪的。少年沒有摘下斗笠坐下喝點茶水,也沒有摘下佩戴的劍,反而要了二碗涼茶,一碗清水。
最奇怪的是少年先是要了兩碗涼茶倒入老黑馬背負的木盆當中,端到黑馬嘴邊,口中怪異的叨弄道:「老黑啊,你看出來一趟不容易,先喝點涼茶解解乏吧?等進了城兄弟再帶你喝洛陽最有名的五花酒!」更驚奇的是這老黑馬十分通靈性,打了個響鼻極不情願的喝起了盆中涼茶,少年在一旁輕輕的捋著黑馬柔順鋥亮的毛髮,直到老黑馬喝完打了個響鼻,自顧自踱步到茶鋪一側眯著眼打起瞌睡,少年不僅沒有坐下喝水卻反而從馬上取下一把鐵鏟竟然在不遠處挖起了坑。
老季見過愛馬的、愛貓的、愛犬的可也還是頭一次見人這麼伺候動物的,更頭次見如此行事的江湖人,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也是少年唯一正常的就是身穿常見的藍衫了。
過了一會兒的功夫,似乎挖完了坑少年這才坐在桌前,喝起之前要的清水。
老季忽然注意到少年喝水的時候,先是舌尖分三次輕觸品嘗,然後很有規律的隔一段喝一口,便是喝水的時候佩劍也未摘下僅僅是挪了一挪,以一種不協調的姿勢喝水,見少年喝完水老季這才明白少年之所以保持這種姿勢不是為了更好的喝水,而是將坐下喝水影響出劍速度的因素降到最低。
老季心想真是個謹慎的江湖兒郎,搖了搖頭自顧自的製作涼茶。
少年系著黑帶卻向老季望來,略有深意的笑了笑道:「老闆,多少錢?」
「五文錢!」老季頭也不抬收拾著手裡的活計。
良久見少年沒有動靜,老季奇怪的又道:「五文錢,涼茶四文,清水一文。」
依然是沒有動靜,老季抬起頭不由愣住,只見少年站在茶鋪外,二十幾步外走來一個人,約四十幾歲,一臉滄桑冷酷,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長靴,黑色的劍,甚至臉也是黝黑色,但是那雙眸子出奇的亮,即便是因陽光照射而眯著眼,卻也擋不住眸子中的光亮,就像黑夜中的星。
來人駐足拔劍道:「茗少爺,回家吧。」便是長劍也是墨黑色的。
藍茗摘下系著的黑絲帶,將其疊好收入懷中道:「呵呵,烏鴉師傅。」
烏鴉又向前緩行幾步,二人相距不過十步,烏鴉駐足道:「是。」烏鴉的聲音像兩把互相摩擦的破舊鐵劍,讓人直生寒意。
藍茗拔出劍道:「劍長二尺九,寬一寸一,護手一寸,寬二寸六,厚七分,是傳自先秦的古劍,劍名「藍冥」。」
烏鴉神色複雜的道:「茗少爺,你不是我的對手。」
藍茗緩緩道:「江湖寶鑒中,本名趙來,常山人,重情義,以快劍善搏命聞名,冀州第一劍,綽號追魂劍烏鴉,傳言有準地榜實力。三十歲時因仇殺被血手人屠寧立恆滅門,單身殺盡血手門后重傷被藍家所救成為客卿,近年少涉江湖加之曾受重傷暫居人榜二十六」
烏鴉沉默不語。
少年藍茗繼續道:「是我長達四年的授劍師傅,也是藍家賜名考核師傅之一,不過烏鴉師傅你看那邊的土坑是你我誰的墳墓?」
烏鴉微微一怔瞳孔收縮,沉默不語。
藍茗摘掉斗笠,隨手扔在地上,向前行了三步道:「你的心亂了,幾千年來藍家子弟還沒有一個人為了求生放棄考核。」
七步,進半步則劍出,退半步則被動失去先機。
藍茗又道:「我家中排行第五,三個兄長,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皆非嫡親,母親因生我而逝,身為家主族長的父親遷怒於我,那麼整個藍家中怎會有人給我好臉色。若非我天資出眾恐怕早已餓死柴房。藍家之所以如此守舊還能矗立數千年,極度冷酷便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五茗頓了頓神色淡漠道:「自從記事起,只有二哥和四姐對我倍加關心,也只有二哥四姐願意陪我玩耍,若不是二哥和四姐教授我劍法,誰又知道家族裡還有個天縱奇才的五少爺,那個被遺忘、備受欺凌的茗少爺竟然是個能繼承家族的傢伙。」
藍茗眼色銳利的盯著烏鴉道:「七年前的賜名考核中被家族視為五大接班人之一的,大房二少爺冥在九隱山被烏鴉你所殺,致命傷是咽喉一劍,就像傳聞的一樣死在烏鴉手下的人傷口只有咽喉一劍,未通過賜名考核的藍家子弟不僅僅是沒有資格姓藍,更沒有資格入藍家祠堂,絕大部分失敗之後便曝屍荒野被野狗所食,所幸烏鴉重情義埋葬了二哥,至少讓二哥不會曝屍荒野。」
烏鴉緊緊握住手中的劍,神色複雜的無法形容,最終沒有開口。
藍茗繼續道:「今日,我二哥姓藍單字一個冥,藍天的藍幽冥的冥。我姓藍單字一個茗,藍天的藍品茗的茗,我只有三個親人,母親霍雲舒,二哥藍冥,四姐藍紅殤。」
「藍家沒有你想的那麼有人情味,五年前我要你當我的授劍師傅,老頭子知道,家中長老也都知道,你該死,當年的考核長老也該死。」這話讓烏鴉感覺有點發冷,似乎江湖的絕情並沒有遠離他,他曾經想要逃離的江湖終究沒有離開他。
藍茗忽然展顏笑道:「嘿,多年前我從未想過有一日能成為燕雲山的弟子,就連我的父親都不得不對我客客氣氣的,所以我知道他也怕死,藍家的人也怕死,那麼你呢烏鴉師傅?」
烏鴉忽然對待了十年的藍家生出一種道不明的恐懼之感。
藍茗面向東北方,烏鴉面向西南方,未時,陽光明媚。
藍茗以逸待勞,精神狀態調整到最佳。
烏鴉心不靜。
烏鴉教授了藍茗四年的劍,藍茗又何嘗不是最了解烏鴉的人。
這場戰鬥還未開始,便已經註定了結果。
風兒吹開天上的雲,陽光刺向烏鴉的眼睛。
藍茗出劍了,這一劍蓄勢七年,這一劍迅疾無比!趁陽光刺眼之勢直刺而來,烏鴉急退!手中劍上撩。
可烏鴉算錯了,他以為眼前的茗少爺,他曾經授劍整整四年的茗少爺,會像他所想,他所教,他所擅長的一樣,快、准、穩直刺咽喉。
當劍上撩未傳來一絲反彈力道的時候,他知道他錯了,藍茗直刺不假,可刺的卻是烏鴉的右肩。
傷口不深不淺可勢必影響烏鴉的出劍。
藍茗未追,烏鴉不語,但二人距離僅僅六步半,他不敢點穴止血,因為那會更加讓出劍的右手遲緩,他亦不敢處理傷口,因為他深深明白,對於一個劍客,慢上一分便是生死。
鮮血自傷口湧出,順著烏鴉的胳膊流向指間,又沿著劍身從劍尖低落,第一滴血捲起點點塵土,隨後數滴鮮血滴落。
烏鴉忽然感覺到死亡快要來臨,即便十一年前,被血手人屠臨死反擊重傷時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烏鴉望著面前的少年,發現茗少爺是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烏鴉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入江湖的時候。
失望的父親。
難過的母親。
倔強的自己說男兒當仗劍天涯!
城門外,身穿黃衫,贈我項墜的美麗女子,我說等我三年,成名江湖,定騎著駿馬來娶你,攜手江湖!
你拂去我肩上並不存在的塵土,輕輕道了句,我等你。
為赴比武,三年之約未至,冀州第一劍之名換來的卻是你冰冷的屍體。
我狂,我瘋,縱橫十幾年,換來的是仇家無數,滅門之災。
烏鴉的眼越發明亮,烏鴉道:「江湖就像九幽之地,進了就再也出不去,愛恨情仇糾結一生。」
藍茗臉色平靜道:「烏鴉師傅可有心愿?」
烏鴉的心靜了,烏鴉輕聲道了句:「戰吧。」
烏鴉強行催動功力,不顧經脈能否承受內力的衝擊,人未動劍氣已到,這一劍直刺咽喉毫無變化,有進無退!比藍茗剛才的一劍更快,更穩,更准!也更狠!
沒有變化就是最好的變化,這一劍迅疾無比!
藍茗不退反進,后發而至,就像離弦之箭,不經意間的微微側身。
劍光一閃,二人交錯而過,肩膀相抵。雲兒再次遮住太陽,風兒吹動著不遠處的花草樹木,一花一世界,一草一輪迴,花草樹木露出頑強的生之氣息。
亦或是劍氣太厲,亦或是殺意太濃,花草也低下了頭。
老季早已放下手中茶碗,眯著眼不知想些什麼。
藍茗左肩被烏鴉長劍刺中,鮮血似乎找到了突破口瞬間染紅了藍茗的藍衫,藍茗站立的很穩很穩緩緩垂下手中劍,手中的劍握的很穩很穩,劍尖滴下幾滴鮮血。藍茗輕聲道:「謝謝,烏鴉師傅。」
烏鴉費力的拔出劍,左脖處傷口由一道紅線蔓延,就像飛燕掠過,他知道就是醫聖來了也止不住割破脈的血,尤其是頸上的脈,但是烏鴉笑了。
烏鴉早就看到了土坑,他向自己的墳墓蹣跚走去,那墳墓僅僅十餘步,在樹下,卻沒有擋在路上。烏鴉虛弱的將劍插在坑前,躺進土坑,手中握著一條玉制的錦鯉項墜。緊緊將其貼在胸口。烏鴉望著天空,模糊著視線。
「錦兒,我回來了。」烏鴉喃喃道。
陽光下,橋上,美麗的黃衫女子,她笑著拂去我肩上那並不存在的塵土,笑著說。。。你回來了。。。。
抖落劍尖之血,收劍、點穴止血,撒上止血散,從馬背包裹中拿出絲布包紮好,又用蒙眼的黑絲帶繫緊,徑直走到不遠處粗樹下席地而坐。閉著眼輕聲道了句:「二哥,我替你報了一半的仇。」靠著樹樁的藍茗,這一切那麼死板那麼墨守成規就像說書人口中的老儒生一樣,甚至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老季的感覺,是謹慎?冷酷?還是什麼?老季不知道。
藍茗閉眼打坐,靜靜的療傷,因為他知道烏鴉不會再出劍了,任何人被割破頸脈只有在第一時間請來醫聖才可以保住命,但是這裡沒有醫聖而且就算有也不會出現在第一時間,更何況藍茗知道這一劍烏鴉本就是為了成全自己,為了不讓自己的劍道留下心魔,那全力以赴曾經風華北方的追魂一劍,烏鴉斷了退路,既更絕更快更狠,也更加無情,當然這斷的也是自己的生路。
不留餘力的一劍,全力以赴的一劍,斬斷過往的一劍。
藍茗避不開,但他卻可以避開咽喉。因為他可以退,烏鴉不能退,那本就是有進無退的一劍。
過路的行人見二人爭鬥時或遠處駐足、或慌忙離開,也有二個江湖人坐在茶館里看著爭鬥,老季眯著眼也未前去催促藍茗打坐調息,也未看烏鴉死活,嘆息了一聲,翻出賬簿記著什麼東西。
約莫過了半刻,見藍茗起身,老季笑著眯眼道:「填坑四十文。」
老黑馬打了個響鼻踱步到藍茗身邊。藍茗輕笑著從拿出五十文錢輕聲道了句:「麻煩了。」
老季看著撿起寬大斗笠重新戴上的藍茗忽然生出一種感覺,這個叫藍茗的少年人定然會在江湖中掀起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