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身在異鄉為異客
客棧新雅,可以看出主人家極有品味,所以姜朔剛踏入店內就萌生了退意。住這裡應該要不少銀子一晚吧?自個兒身上可是僅有不到十兩銀子。
可是既然踏進來,姜朔也就不怕了,不過就是問個價錢,然後一甩袖子走開罷了,這樣想倒也有些瀟洒呢。
姜朔這樣做著自我安慰。原來沒錢的人亦可以無恥如這廝。
掌柜的身穿一身墨綠的綢緞,綢緞油亮油亮的,極為上檔次,遠遠便反射著只屬於銀子的光芒。姜朔多往中年掌柜頭頂望了兩眼,直至確認頭頂除了有些禿外,並未戴著如綢緞一般顏色的帽子才收回了眼光。大概是意識到這樣腹誹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人不太妥當,望向掌柜的眼神略帶歉意。
中年掌柜看到有人進店了,忙起身來,不再打盹兒。只是起身得匆忙,用力過猛,原本便被掌柜的一身肉鼓脹得苦不堪言的精良綢緞此刻再也承受不住掌柜厚重的身軀,自后臀部裂開一道縫。
「嘶啦」
這是墨綠色的綢緞發出反抗的第一聲。原本就安靜的客棧此刻寂靜無聲,三三兩兩的夥計此刻齊齊停下手中的活,整齊劃一地把腦袋扭向聲音發出處。待到反映過來發生了甚麼事情后,又整齊劃一地把頭扭了回去,只是幹活的手此刻嚴重抖動了起來,臉龐因為憋著笑漲得通紅。
掌柜的猛地瞪大眼睛,右手慌忙擋住了自己后臀露出的不可描述,只是這時大腿根部附近傳來的嗖嗖涼意讓他覺得這樣極為不妥當,感受不到安全感,尤其是還有外人在。他神情極為嚴肅認真,大喝一聲:
「小六子,趕緊的,把你圍裙拿來!」
這一下眾人齊齊破了功,哈哈大笑起來,聲若洪雷!
中年胖掌柜似是極為生氣:
「再笑扣一日工錢!」
然後嘴裡嘟囔著:「明日得去蔡記裁剪一身合身衣裳才得了。」
姜朔此番被辣了眼睛后,第一次覺得目力極好有時候並不見得是好事。
系好圍裙擋住了某些白花花的部分后,掌柜的堆起了笑,立馬像是變了個人,似是剛才啥也沒發生:
「客官這是要住店還是打尖兒吶?」
「額……掌柜的住店多少錢一夜啊。」姜朔臉不紅心不跳,雖然自己的穿著已經明擺著寫了「我住不起」四字,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啊,得儘力裝出雲淡風輕方不會顯得失了氣勢。
胖掌柜還是堆著笑,仿若那眯成線的小眼睛沒有看到姜朔那身寒酸的衣裳,然後伸出五個手指,笑眯眯道:
「只需五兩銀子。」
姜朔表面無甚表情,內心卻已經咆哮:「奸商啊奸商,竟要五兩銀子一晚!」
於是當如何瀟洒轉身離去的場景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確定不會再出紕漏后,就要展現自己驚世駭俗的演技,這時掌柜的卻出聲了。
「這位小兄弟,咱們來自五湖四海吶,有緣即是客吶,這談銀子太過生分,這有一首打油小曲兒,小兄弟你來鑒賞一番,咱東家說了,只要有人能體會出他老人家當時的意境,咱緣來客棧想住多久住多久,不收一分銀子!」
姜朔此刻臉上的淡定維持得十分艱難,長時間保持同一種表情讓他的臉部肌肉微微酸了起來,聽到掌柜的說可以免費住宿,又自詡心中有幾分墨水,當即換上平生最燦爛的微笑,比之當初收割江城鄰里街坊嬸子芳心的笑臉還要燦爛幾分,然後點了點頭。
望著姜朔的笑容,掌柜的不知怎的心中有些毛毛的,忙移去眼神,艱難地擠壓腰間肥肉彎下了腰,從櫃檯下方木格處取出一卷捲軸,攤開在櫃面上,姜朔念之:
「公子我年少錦衣俏,睡過金絲枕,吃過丹王葯,豆蔻整妝卻嫌老,羨煞旁人,把佳麗看飽。也曾騎異駿,踏瓊霄,蒼瀾水榭花開早,志上青天凌雲傲。如今咱身披金鱗甲,騎上白駿馬,手持紅纓槍,甲士列隊闖邊疆,威震豪強,將妖王嚇跑。敢把將軍笑!」
姜朔讀完,只覺一股淡淡的風騷鋪面而至,此人之言語,竟敢如此不羈!還讓他人賞析,分明是想赤果果地炫耀。
若是一般俗人讀來,多半會覺得這少年為曠世奇才,千年難遇,討好巴結阿諛奉承一番,只是,姜朔如此清麗高潔,如今仍堅守著存於世間不多的節操,怎能讓其如此裝十三呢?
於是姜朔翻了個白眼,瞥了一眼仍然堆著笑的中年胖掌柜,拿起掌柜的早已備好的毛筆,在白紙上潑墨揮毫,八字評語一氣呵成。這八字,姜朔運用了直抒胸臆的狂草,亦將此前積鬱的悶氣一掃而空,竟隱隱有平生第一書法之作的跡象,而後瀟洒離去。他可不奢望自己此番不給面子的答語還能獲得免費居住,不被轟出去都不錯了,不若提早開溜。
胖掌柜一臉平淡,拿出這個小曲僅是自個少爺所要求,開業這幾日來可有不少人自認為肚中有料,讀出的感悟卻都是些阿諛奉承的話語,自是不入他的眼。
眼前這少年估摸十六,想必亦是如前邊那些人一般,想貪個小便宜,實則是個西貝貨,於是他神色散漫,不當回事。
見姜朔寫好,眼神隨意地往之上一瞥,人卻不再隨意了。
胖掌柜眯成線的小眼睛看向白紙,紙上寫的八字龍飛鳳舞,字若驚蛟,上邊寫著:可誰人與你把話悄!
咦,這倒是與前邊的人不同,有點意思。
胖掌柜仔細咂摸,越覺意味非凡。
是啊,縱然年少成名,沙場立功,看似人生圓滿羨煞旁人,可到頭來仍是連身旁說些體己話的人都沒有,這樣的人生,姜朔只覺得孤寂落寞,不值得半分艷羨。
胖掌柜猛然抬頭,目及姜朔。
「小兄弟且慢些離去!」
姜朔剛要踏出門檻的腳步生生止住,驚疑不定轉頭望著胖掌柜:難道對方惱羞成怒要棒打自己?
胖掌柜臉上的笑容斂去了,此刻神情異常認真,不再有半分懈怠:
「小兄弟且容我稟報東家。」
話畢,胖掌柜身軀竟異常矯健起來,捲起那八字紙張便快速上樓稟報去了,絲毫沒有滿身肥肉的笨拙感。
在姜朔想好了十八條逃生方案后,胖掌柜再度出現,臉上笑容更勝三分。
「東家特意囑咐我招待好小兄弟,小兄弟儘管將緣來客棧當做自個家就成。小六子還不快去準備上好的客房!」
姜朔摸不著頭腦,難道現在人都想聽難聽的話?旋即被熱情的夥計拿著行李引著去了樓上客房裡。
客棧頂樓處,一面若冠玉丰神俊朗的公子哥身著錦俏衣裳,望著偌大的余揚城,口中喃喃低語:誰人與我把話悄?
……
十多日的勞頓與身心疲憊經過一番梳洗后消散不少,姜朔換上一套半成新沒有補丁的衣裳后更顯好看,貼切了那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此時若是被江城那些二三十的婆娘們看了,少不得上來揩個油。
姜朔將先生所囑託書信與信箋細細收好,自己能否獲得章牌進行秋試就看明日了。
又想到身後跟著兩條柳氏狗,神情微冷,先前想好的計劃於腦中再次過了一遍,覺得可行后,坐在窗邊在白紙上寫下了幾種看似毫不相關的藥材名詞,隨後貼身收好。
姜朔目光觸及窗外,窗外街市繁華,只是神情微微有些悵然。身在異鄉為異客,背好行囊,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