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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她的一位小朋友

  一句話說得譚鱗甲再次心潮澎湃,期待地抬起頭看唐筠,等她認出自己。

  可剛一對上她的視線,又不自覺躲開。

  唐筠目睹他這樣,會心一笑,繼續道:「他們說你認識我,可我一直沒想起來你是誰。直到剛才在外面,盧隊說你可能在龍井小區住過,我才想到一個小朋友。」

  譚鱗甲耳朵發熱,預感到她會說什麼。

  唐筠伸手在桌面比劃著高度,邊比邊看譚鱗甲:「大概這麼高的一個小朋友,和外面那個——叫榜榜對嗎——和榜榜差不多大。可是瘦多了,還動不動就鼻青臉腫。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和人打架。我說老和人打架的小朋友不乖哦,他就回我只挨揍不還手會死!你聽聽,一個八歲的小朋友說這樣的話,是不是聽著很爺們兒?」

  譚鱗甲想起八歲隔三岔五挨揍的時光,簡直記憶深刻,因為那時候他在撒謊。他不是打架,而是單純挨揍,沒有死是因為命大,不是因為打他的人心懷憐憫。

  「可是才八歲就有這樣的體會,也很可憐是不是?」

  唐筠突然改口,語氣摻雜了柔軟和悲傷,令譚鱗甲一時無法承受——就像摔倒的人不能問疼不疼,不問沒事,一問就鐵定想哭。譚鱗甲就想哭。可是不能哭,因為十六歲哭很丟人。

  所以他在桌子底下偷掐自己,左手掐右手,右手掐大腿。

  同時耳朵里,唐筠正說:「不管怎樣,我還是很佩服我的那個小朋友,你知道為什麼嗎?」

  譚鱗甲正跟自己較著勁,一開口,不,一鬆開咬緊的牙齒就會忍不住哭出來,所以他不能說話,而只搖頭——動作儘管僵硬,卻不會泄露他想哭的秘密。

  「我覺得他很勇敢。」唐筠說,「人生就像冒險,誰也不知道自己會遇上什麼事,好的,壞的,不好不壞卻足令人窒息的……很難說對不對?」

  譚鱗甲用心聽,很難不贊同。

  「人們遇上不同的事,面臨不同的處境,做出不同的抉擇,活出不同的人生——對世界而言,這當然是精彩的多樣性。可攤到具體的每一個人頭上,就是悲歡離合、金手指和天雷劫。攤上金手指的人很幸福,被天雷劫砸中的很不幸,可是然後呢?」

  然後,就去揍祂!

  譚鱗甲想,誰敢給他天雷劫,就揍翻誰!

  「每個人都說要改變命運,可大多數人連自己的命運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正是我最佩服我那個小朋友的地方——他才八歲,就已經認識到挨打不是愛,不能接受,得還手!」

  譚鱗甲鼻子發酸,心想:就是小才知道,愛就是愛,挨打只是挨打。就像榜榜知道孤兒院只是孤兒院,不是家一樣。小孩子憑本能,大人才附加一堆條件,張冠李戴。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勇敢是需要智慧的,沒有智慧不能叫勇敢,而只是莽撞。我那個小朋友小小年紀,就有認清生活真相的智慧,並且在力不能及的時候已經想到改變。所以我覺得他很勇敢,是我認識的所有人里第二勇敢的。」

  「第二勇敢?」好奇大過拘謹,譚鱗甲忘情發問。

  結果看到唐筠狡黠一笑,說:「對啊,因為第一勇敢的,是鎧甲哥你啊!」

  譚鱗甲馬上臉紅低頭,一時開心,一時又懷疑唐筠還是沒認出自己。直到聽對方說:「鎧甲哥,譚鱗甲,能不能告訴我,你是不是也認識我那位小朋友?」

  再次抬頭,卻看到唐筠滿眼的期待——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正經由她的眼睛傳給他,意思是:她知道他就是那位小朋友,可是他不承認,所以她不戳穿。

  這是筠姐姐才有的溫柔!

  頃刻間,譚鱗甲覺得自己這件鎧甲正在崩潰,他好想撲過去,像小時候一樣撲到筠姐姐懷裡,叫她姐姐。

  可他現在十六歲,不是八歲!

  「筠姐姐」這個稱呼,對八歲的小朋友壯壯正合適,可以撒嬌可以哭。可對十六歲的鎧甲哥,卻是肉麻過度,叫不出口——他長大了,習慣了保護別人,而不是被人保護。

  斟酌過後,他這樣開口:「唐筠姐……」

  一切都在眼睛里,他相信他的筠姐姐懂。

  唐筠是懂的。無論譚鱗甲再怎麼偽裝堅強,到底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的表情藏不住,眼神更藏不住。早在她進門他怔住的那一刻,她已經懂。

  餘下不過是告訴他:她來,不是傷害。

  盧堅突然進來——看來他一直在外面偷聽,算好了時機,不敲門便闖進來。可是開口還虛偽地問:「怎麼樣,弄清楚了嗎?」

  譚鱗甲對他的敵意再上一階,眉間眼底全是抗議。

  好在唐筠姐說:「弄清楚了,他叫譚鱗甲,C城孤兒院來的。」

  譚鱗甲頓覺自己這件鎧甲外面又套了一件鎧甲,憤怒而不安的情緒也像被馴服的野馬,安靜地悠遊在他心靈里吃草。就像此時此地,他安靜地站在唐筠姐身後,不發一言,卻不再擔心被審問、被懷疑、被送回那個夢魘纏繞的地方。

  唐筠姐給他的這種感覺,就是一直以來,譚鱗甲竭力想給給榜榜和孤兒院其他小孩的一樣。只不過他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好,有唐筠姐一對比,才知道還不夠。

  他還需要更勇敢,直到有一天,連唐筠姐都可以像今天他站在她身後一樣,站到他身後。直到那一天,鎧甲哥才算實至名歸,譚鱗甲才不算辜負從唐筠姐那取來的這個名字。

  譚鱗甲相信會有那麼一天,只要他足夠勇敢和強大。

  唐筠的這句話,雖然給了譚鱗甲無上安全感,卻令盧堅懵了圈。他不懂,一直那麼理智、理性堪比問題解決大師的唐筠,怎麼突然和他裝起糊塗來。

  本著對唐筠的信任,他伸手指向身後,邀唐筠:「要不,我們出去說?」

  可是唐筠再次拒絕,肯定道:「對不起盧隊,這次我不能幫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孩子告訴你的每一句話,你都可以相信。」

  說到這裡,她回頭看著譚鱗甲問:「對嗎?」

  譚鱗甲胸中一股熱流翻湧,認真答應:「至少從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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