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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鎧甲哥

  「筠姐姐,什麼是鱗甲?」

  「鱗甲就是鎧甲呀,保護士兵的!」

  譚鱗甲又在做夢了。他知道自己在做夢,而且樂於做這樣的夢,因為夢裡有暖到不真實的光——那光照在筠姐姐臉上,描繪她柔和的笑容和五官,並反射出玉質的光芒,重疊上他的記憶。

  筠姐姐叫唐筠,並不是他的親姐姐,而是他八歲那年搬來樓下的鄰居姐姐。

  那年筠姐姐剛大學畢業,租房租到了他們那棟的一層。她搬來那天他挨打,心情不爽所以推倒了她的箱子,結果灑出來一地的書。唐筠姐姐挽著碎發蓬蓬的丸子頭,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一邊手忙腳亂地撿書,一邊沒辦法一樣地說他:「哎呀呀你這熊孩子!」

  是笑著的。

  那時候譚鱗甲還不叫譚鱗甲,而是八歲的單親家庭小朋友壯壯。他後來覺得那名字很諷刺,因為那是他親爸給他取的,可也是他親爸,把他養得瘦骨嶙峋、鼻青臉腫——因為他至多每兩天就要挨頓打。從八歲打到十四歲。然後他離家出走了,一路逃到現在這家孤兒院,以譚鱗甲的名字生活到現在。現在他十六歲,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不,他人生的十字路口已經在十四歲離家出走的那個晚上走過了,現在這個不是他的,是孤兒院新來的八歲小男孩榜榜的。

  榜榜虎頭虎腦,一個月前才來。據說一個月前他跟爺爺奶奶過。又據說那之前他跟爸爸媽媽過,可是爸爸病逝,媽媽改嫁。而送來孤兒院的原因,是奶奶中風,爺爺無力撫養。

  可榜榜適應不了孤兒院的生活,原因有三:

  一,榜榜之前生活得太幸福了,不像他們這些沒感受過家庭溫暖的,無從比較,也就沒有落差。可榜榜吃過肉,所以吃不下素。

  二,孤兒院的徐主任是個人到更年期的離異婦女,兩年前譚鱗甲來的時候她脾氣就壞,兩年後的現在更是壞到無以復加——榜榜受不了她。

  三,榜榜的親媽改嫁前曾答應他,如果爺爺奶奶養不了,就去找她。

  所以榜榜整天哭著要去找他媽。

  而且榜榜不像譚鱗甲,是那種不會壓抑委屈的小孩,明知道會惹徐主任生氣,還是每天追在她屁股後頭哭,要找他媽。徐主任受不了,就生氣,暴跳如雷還喊聲震天;然後榜榜哭得更厲害;徐主任更生氣;榜榜更哭……

  這是許多來孤兒院孩子的必經之路。

  只不過其他孩子會接受,可榜榜不。一個月了,他還在哭,哭著要找他媽。終於譚鱗甲也受不了了,隨口哄了一句,說可以帶他去D市找媽——榜榜媽改嫁到D市了。結果榜榜信以為真,又聽說譚鱗甲從D市來,自此不再纏主任,而每天跟在他屁股後頭問:「鎧甲哥,咱們什麼時候走?」——孤兒院的孩子們不認識鱗甲,只知道鎧甲,所以都叫他鎧甲哥。

  鎧甲哥譚鱗甲在孤兒院過得好好的,並不想走。可每天看著八歲榜榜追著自己叫哥哥,問他什麼時候走,他總覺得看到了八歲時候的自己,那個名叫壯壯、總挨打的小朋友。

  其實他和筠姐姐只做了半年鄰居,因為半年後他爸發財娶了新老婆,然後帶著全家搬去大別墅。那之後他就沒再見過筠姐姐了。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是夢到她。夢裡筠姐姐總籠在那樣的光里,整個人都暖暖的,即便戴著眼鏡,眼裡的笑意也藏不住,一直漾到太陽穴。

  筠姐姐是他見過脾氣最好的人。

  記得那個時候他總愛往她家跑。筠姐姐家有很多書,她最喜歡看書,經常看著看著就笑出來,笑著笑著才想起來旁邊還有個他,於是就帶著笑說:「壯壯,你還在啊?」

  筠姐姐的家是避難所。

  即便又活過一個八年,譚鱗甲還是這樣覺得。筠姐姐的家,對無論十六歲的譚鱗甲,還是八歲的壯壯,都一樣,是充滿暖光的避難所,永遠治癒他。

  他想再見到筠姐姐。

  越被榜榜纏,一遍一遍說去D市,譚鱗甲就越想筠姐姐。八年過去了,不知道筠姐姐變成什麼樣,他真想馬上見到她。

  可是他也害怕。

  雖然說不清怕什麼。

  可能是怕筠姐姐不再笑,也可能是怕再踏入D市那個充斥著鼻青臉腫回憶的城市。他害怕繼母和父親,害怕再變回壯壯。儘管他已經從筠姐姐那裡得了鱗甲這樣的名字。

  「鱗甲就是鎧甲呀,保護士兵的!」

  筠姐姐這樣說,帶著眼裡的笑意和那團光。

  每當想到這些,譚鱗甲就覺得渾身充滿力氣,好像真的有鎧甲穿在身上。甚至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鎧甲,不光保護自己,還能保護別人,比如八歲的小男孩榜榜。

  所以他又動心。他覺得自己這件鱗甲不能光有名聲,還得切實幫助到人——雖然在孤兒院里他經常主持正義、鋤強扶弱,可那些跟榜榜要他做的都不能比。

  他有勇氣從D市逃來這裡,有勇氣再回去嗎?

  記住不是獨自回去,而是帶八歲的榜榜回去,找到他媽媽。他能做到嗎?能順利嗎?以及……能再見到筠姐姐嗎?

  譚鱗甲輾轉反側。

  他不做夢了,而開始想真實的未來相見的畫面。那時候,他已經幫助榜榜找到媽媽,大功告成,然後就去見筠姐姐。他記得地址,記得筠姐姐經常看書的那個沙發,記得她看到興起時的笑和吃手指——他八歲的時候就不吃手指了,可筠姐姐一看書就吃手指。

  想到興起的時候,譚鱗甲睜開眼睛往上看——上面黑乎乎,什麼也看不到。但譚鱗甲好像看到筠姐姐的臉,她總笑著的那張暖暖的臉。還有她的頭髮,總是扎不利索,看著看著書就掉下來了,她偶爾伸手捋,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只是咬手指……

  「筠姐姐,你還記得我嗎?」

  譚鱗甲對黑夜發出不出聲的提問。黑夜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送來隔壁床上榜榜的呼吸聲——深淺不一,夾雜著濕潤的哨音,表示他又是哭著睡著的。

  他想起來已經答應榜榜,要趕第一班高鐵去D市,找他媽媽。

  「榜榜!」譚鱗甲翻身下床,摸索到榜榜床邊推他,「高鐵快開了,我們得走了!」

  兩個人溜出孤兒院,披星戴月,穿過寂靜朦朧的城市,按計劃坐上開往D市的第一班高鐵。列車駛出車站的時候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那時候紅日東出,第一縷曙光劃破蒼穹照了他們滿面。榜榜整個人都趴在車窗上,在紅日照拂中,激動地喊:「鎧甲哥哥你快看!」

  譚鱗甲坐在榜榜對面,雙手握膝,表情鄭重——他正在想:不知道D市的朝陽是不是也這麼紅,而D市的筠姐姐,此刻又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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