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櫻花樹下的少年

  一夜未睡，回家的路上我在車上終於沉沉地睡去。鹿兒在開車，一條不長的路程，我卻仿似沉睡了幾個世紀，做了很多夢。

  開頭都是相似的，幽深漫長的隧道，暗得沒有一絲光，只有盡頭跳躍的光點在召喚著我。就像幼時獨自穿越故鄉的火車隧道，另一端連接彼時繁盛的夏日，一直走過去，我似乎就能變回原來透明的孩童模樣，回到那個沒有疾病纏身的無辜幼童，一切都將回到過去。

  我在黑暗中一步一步摸索向前，趨向那朝陽一般的光。終於接近終點，我迫不及待地進入光明的出口，霎時間強光布滿我的眼球和視網膜，一陣眩暈之後我發現我走進了一片櫻花樹林，櫻花花瓣如同大雪紛揚，不一會兒就落滿我的頭頂和睫毛，天地都沉浸在一片粉白色的幻覺之中，美得不可言說，使我想永久沉浸在這個綺夢之中。

  落花的盡頭出現一個身影，那是一個瘦弱的少年，赤身裸體，腹部的肋骨清晰可見，彷彿人魚的鰭部，他光著腳在落滿櫻花的土地上踱步，不知怎麼，看著他我的心突然鈍重地疼痛。

  我緩緩走近他，突然發現他的身體在流血，暗紅的血液從他的身體內部流出，順著他纖長的足踝滲透到櫻花樹黑色的樹榦里，於是搖曳的櫻花變得更加明艷動人。而他的面孔和身體卻變得愈發蒼白。

  我憐惜地看著他。

  少年的眼睛濡濕，他看著我，嘴角牽動向我微笑，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訴我，只要我是憐惜著他的，就足夠了，至少證明我此刻是愛著他的。他對我說不必為他難過，當他的血液流盡，他寒冷的身體會化作一片片白雪覆蓋大地，春天來了，他就會靜靜地消融，從此歸還大地，再無悲喜。

  我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看到車窗外已是燦爛陽光普照，鹿兒還在身邊開車，我的身上披著他的外套，應該是我睡著后他輕輕為我蓋上來的。看著時間，早晨九時整。鹿兒發現我醒了，笑著對我說：「我們很快就到家了，你可以再睡一會。」

  我問他困不困。

  他說他喝了咖啡，不困。

  於是我又安心地閉上眼睛。

  睡著后，我在夢境中又進入相同的黑暗幽深的隧道，我懷著虔誠的心情前行，忽然耳邊傳來海水的喧囂聲，有水泡破裂的輕微聲響，魚類敏捷地擺動尾巴，傳來短暫的一聲，咕嚕，咕嚕。

  我走出隧道，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深海，於是我開始奮力向上游，窒息的恐懼逐漸將我包圍。

  終於，我將頭探出海面，發現此刻天地昏暗，海面上濃雲密布，下著巨大的雷雨，海面波瀾壯闊，一切彷彿末日頹靡景色，卻蔚為壯觀。我看到海岸邊只有一個人，靜坐在暴風雨之中，無所畏懼地欣賞著這一切。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即使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十分篤定，因為他曾對我說過他最喜歡的就是暴風雨下的海。

  他一定是顧明耀。

  他喜歡暴雨的海面，他喜歡在下著雪的天穿雪地靴，他喜歡在昏黃夏日看一場又一場電影，他喜歡吃番茄炒蛋，他喜歡打羽毛球，他是一個射手座男子，他的一切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