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們不是天使

  睡眠的時候聽到飛機機體與空氣摩擦發出巨大的喧囂，窗外漆黑一片，彷彿置身黑暗的深淵。有一瞬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我看到冷冷清清的機艙里空無一人，寬闊的走廊上鋪著鮮紅的地毯，上面灑下一束清冷月光，只有我在等待天使的降臨。

  可惜我們不是天使。

  我又做了那個夢，那是一個做了無數次的冬日寒冷的夢。他穿著卡其布褲子和厚厚的的深藍色呢子外套，領口有深綠色的襯衫露出，我們在舊日嘈雜的早市上，周圍充斥著寒冷清冽的空氣，但是有很好的陽光在他的頭頂閃爍，將他的發梢染上朝陽的暖黃色，那個時刻，他的手裡拿著兩杯熱咖啡，微笑著向我跑來。

  那是我深愛的男子，如冬日暖陽般的男子，出現在生命里很短的一段時間，就令我餘下的一生難以忘懷。可是他留給我的只有一場舊夢。夢境結束了，所有的歡喜都結束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身旁的陌生男子在熟睡，與我互道晚安的男子，他在做什麼夢？裡面是否也有讓他安心的幻覺？

  重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重新跌入清醒與夢境交接的懸崖，耳邊突然聽到一個單純的少年在歌唱，將自己有些膽怯的純真和善良全部歌唱出來，聽到他歌聲的人都能看到他天使般晶瑩雪白的一顆心臟。

  我聽到男子唱著一句，「我想給你一個家。」

  我多麼希望他的聲音餘下一生都可以圍繞著我的耳朵，我是一個盲人，但我知道我只要沿著他的踏實可靠的聲音就可以找到光，那光的源頭，就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真實，就是天堂。

  你會給我一個家嗎？如果可以我也想給你一個家，那是我們共同的家，希望我們可以就此停泊下來。

  我們的家裡會有充足的食物和水，以及每日傾灑的溫暖陽光和清涼雨滴，就我們兩個人，生活在堅實的堡壘里，過平靜的生活，散步，種花，寫作，爬山，看海，從此不用再去面對紛擾的人世……

  凌晨很早在夜航的飛機上蘇醒過來，一時迷惘，不知何處是故鄉。忽然，只是輕輕的一瞬間，飛機小小的窗口突然傾瀉大量暖黃色陽光，這是凌晨第一縷純粹的陽光，穿越浩渺宇宙抵達昏暗的機艙內，機艙里的人們尚未蘇醒，朝陽照到機艙頂部，也照到我的臉上，是那麼溫暖，彷彿上帝伸出憐愛的手掌輕輕撫摩我早已僵硬的臉頰。

  窗外逐漸明亮起來，冰藍色的天際被濃雲覆蓋，只有一點跳動著的奪目的光點閃耀著，那是太陽，在這個寒冷的世間，喚醒每一個沉溺在夢境里的人，喚醒每一對擁吻的情人，喚醒那些蒼老的孤獨沉睡的旅人，無論是誰，每一天無私的陽光都會帶給他們希望。

  我一時被這光芒感動得無言。

  飛機此刻已經跨越太平洋來到這個國度的上空，陌生的島嶼，陌生的語言，陌生的人，這是我即將要面對的。其實我知道去哪裡都不重要，我只是需要一個逃避的地方，一個可以讓我重新開始的地方，於是就隻身一人離開了，帶在身上的是很多很多老舊的物品，我都認真列好清單，一件都不能丟掉。以及一具患病的身體。

  身旁的男子也醒過來，晨曦將他的整張臉照得發光，我只能看到他的一雙明亮的眼睛，他和我道早安，咧開嘴天真地笑著，像一個孩子一樣，有陽光從他的笑容里反射出來。

  我在黑暗的深淵向上無助而空洞地觀望，他從岸上出現，向我伸出一雙溫暖的大手……

  那一瞬間我渴望他的懷抱，渴望他的體溫將我僵硬的身體環繞，渴望將自己睏倦的臉埋在他的胸膛里輕輕揉搓，渴望沉溺在他安全的氣息里。只是因為脆弱和寂寞，於是隨意抓住了一個眼前的男子，只因他有著與我相似的脆弱眼神。

  他對我說話，聲音有些顫抖。

  「你看，朝陽總是會讓人感覺到希望，每當這個時刻我總是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少年的時候，內心澄凈一片，彷彿空曠的天空，安靜得沒有一絲迴響。」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的自己，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獨自一人居住在空空蕩蕩的房間，徹夜不眠，清晨的時候看著天際一點點亮起來，反覆聽王菲的《人間》，心底單純地喜歡著一個人，將所有美好的憧憬寄托在他身上。

  眼前的男子有著和我一樣的記憶和感受，他彷彿說出了我內心的聲音。我對他有了親近感，原來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一個人和我一樣在藍色時分會感覺到那微渺的希望和內心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