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暖閣內間暖如春 冷風吹處冷似水
琴聲悠揚,回蕩在廣闊的天地之間。蒼茫原野,幾分浩渺。偶有孤雁徘徊,哀鳴獨留北國。寂寥長天,傾斜一行唐詩宋詞。提起筆來,想要寫些什麼,卻是滿腹思緒,無從下筆。
桌案上的梨花木箋,是曾經的回憶。那時婉凝還不知道,自己和君顥如何會走到這般田地。她緩緩地起身,伸出手來在半空徒勞的晃動。彼時一直溫暖的手掌,輕輕反手將她握住。
「凝兒別怕,朕在這裡,」君顥輕輕走過來,將婉凝的小手握在手心。然後坐在婉凝的身邊,給予婉凝一份安定。自從婉凝給自己吸食毒血之後,君顥心底那顆心兒,頓時變得柔軟起來。
他開始有些後悔,不應該把婉凝趕出皇宮的。遙想當初目送婉凝出嫁,君顥的心裡多有不舍。只是為了家國社稷,他只好含淚相送。封丘會盟,他特意在宮裡安排了左相和蝶兒兩個人。
一個左相是楚雲昭的師傅,一個蝶兒是長春宮的人。有他們在宮裡為自己做內線,相信婉凝不會有什麼懷疑的。於是君顥精心安排的布局,卻成了婉凝最後的枷鎖。
其實君顥也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心思,他只是想著守住祖宗的家業。可惜他最在乎的婉凝,總是碰觸「權利」這條紅線。君顥無奈之下,唯有悄悄對左相和蝶兒多有囑咐。
所以說直到後來,當婉凝知道這一切真相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命運,不過是君顥手裡的一枚棋子。她不管怎樣做,都無法擺脫這盤棋局。黃昏時分,窗台上的梔子開得正好。
「凝兒也是,為了東麓著想,」婉凝依偎在君顥的懷裡,嗅著熟悉的味道,涕淚縱橫,「皇上在封丘的時候,凝兒實在是放心不下……宮裡總要有個人,何況纖雲身子不好,青鸞又小……」
這個理由頗為說得過去,君顥聽在心裡。其實還是很是受用的,他輕輕拍著婉凝的肩膀:「你已經嫁了出去,怎麼還能再回來?此番朕受傷,蜀國必是有所準備的,朕只是害怕……」
「凝兒會陪著皇上的,」婉凝伸出手來,輕輕將手掌捂在君顥的唇邊,輕聲道,「就像是當初救濟災民,只要是,只要是皇上不會趕凝兒走才好——」她的擔心,恰是君顥所糾結的地方。
此時門外有咳嗽聲,是王連瑛的聲音:「元御醫到了,皇上可否請見?」「讓他進來吧,」君顥隨口一言,便看到王連瑛引著元易斌垂首走進來。紗帳處,隱隱沾染著一米夕陽。
但見元易斌穿著一身藏青色的麻衣,倒像是一個江湖郎中。哪裡還有半分御醫的模樣兒?只是這三年不見,可真是委屈了他。君顥為婉凝輕輕蓋好被褥,便對元易斌道:「凝兒的身子,一直都是你診治的,你且看看……」
房間里點燃著旺旺的爐火,君顥不停的踱著步子。面對此時婉凝的境況,他比擔心自己還要緊張。如果此番婉凝有個什麼好歹,他還真是對不起婉凝,對不起這個曾經同甘共苦的人兒了。
不知過了多久,方才看到元易斌從裡間走出來,慢悠悠的說道:「燕姑娘不過是舊疾,服用幾副葯便可。反倒是皇上的傷勢,聽說幽靈草唯有蜀國才有解藥呀……」
煙雲繚繞,夕陽散去。夜裡時常會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音,大約是積雪融化的緣故吧。寒夜漫漫,婉凝隱約聽到有人在門外說話。側耳再一聽,卻又沒有了。「纖雲,纖雲——」
沒有回話,只有她自己的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暖閣內。是了,纖雲有了女兒青鸞,必然同青鸞在一起休息的。卻還怎麼跟著自己呢,婉凝不自覺的笑著,轉而自己摸索著下了床榻。
聽到外面安靜的夜色,婉凝猜測著應該是宵禁了。她憑藉著自己僅有的一點視力,在黑暗中摸索著去點燈。卻是聽到了外面有人在說話:「早先針灸落下的,哪裡還會恢復的過來呢……」
「真的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好像是君顥的聲音,這麼說來,另一個人是元易斌了。過了好一會子,才聽到元易斌嘆息著:「姑娘還可以看得見,可以記起以前的事情,已經是萬幸了……」
是婉凝聽錯了吧,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往後退了一步的時候,碰觸到了桌案。於是桌案上的筆墨嘩啦嘩啦全部散落一地。慌得外面的君顥匆匆趕來,元易斌也隨後點起了燈燭。
但見滿地的紙箋和筆墨,還有摔倒在地上的婉凝。她零亂的長發,在燈燭下顯得越發憔悴。「凝兒,凝兒?」君顥趕忙蹲下身子,將婉凝扶起,輕輕撫著她乾瘦的臉頰,一時萬分疼惜。
元易斌才要診脈的時候,卻被婉凝生生拒絕了:「元大人不必費心,生死自有天定。」從來不曾說過如此喪氣的話,卻是讓君顥更加痛心。他上前安慰著:「放心,元易斌定會有法子的!」
只是無論君顥怎麼說,婉凝仍舊是不肯。「但只求元大人能夠為皇上排毒,」婉凝抬起頭來說道,「如此才可為東麓,帶來希望。蜀國自然也不會輕舉妄動的!」她沒有神採的眸子里,卻是如此堅定。
有那麼一刻,君顥想要放棄。這麼一個肯幫助自己料理國事的女子,陪伴自己身邊,應該是自己的榮幸。或許婉凝根本沒有奪權的心,是不是君顥自己想得太多了。
自從君顥做上皇帝的位置時,他便時時刻刻提防著身邊的人。哪怕是最親近的人,直到後來遇到婉凝的時候。他才決定敞開心扉,誰知婉凝一樣惦記著權利,讓他痛心疾首。
想要挽留婉凝,只怕家國不保。想要趕她出宮,卻又於心不忍。那就把她賜給蕭易寒為妻,至少還可以時時看到她。也算是一種安慰吧,然而當君顥查出婉凝暗裡拉攏王啟波的時候,這才安排了自己的眼線。
然而左相和蝶兒查出的證據,卻都被婉凝一一破解。可以看得出來,婉凝的權勢已經深扎宮中。就是蜀國的太子楚雲宏,也不會放過。於是君顥書信楚雲宏,讓他既要聽信婉凝,又要牽制於她。
就好像是君顥對於婉凝的情感,當初的依戀變成了現在的猜忌。如果當時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或許不會演變成現在。他看著昏睡的婉凝,想起婉凝多次救下自己的命,一時心有糾結。
「微臣回宮的路上,聽王公公說,燕姑娘已經授意太子殿下去找尋解藥了,」元易斌的這番話,更是讓君顥對婉凝的心,再次審視。不管婉凝如何做,卻都是幫助自己,君顥有些釋然。
黃昏后,西樓紗窗。琉璃月桂枝頭,尚且掛著一星積雪。冷風瑟瑟,將天地間穿透的這般生硬。硯台里的墨汁,早已乾涸的差不多了。也許是許久,未曾動筆寫些詩詞了。
婉凝掙扎著起身,卻驚醒了一旁的纖雲。纖雲睡得很淺,唯恐婉凝再有什麼岔子。「姑娘要做什麼?這天兒這麼冷,倒不如早些休息的好,」纖雲一面勸說,一面扶著婉凝下了床榻。
只是這會子,婉凝想要趁著雙眸清亮一些的時候,寫一點詩詞。至少還可以,在自己眼睛完全失明的時候,留作一些紀念。聽到婉凝如此說,纖雲一時傷感,眼眸間浸著淚花。
本來纖雲是要正陽殿服侍的,只是婉凝的病情不太穩定,故而留下了纖雲。正陽殿有王連瑛看著就好,婉凝卻還是偏偏不放心:「待我寫完這幅字,就去正陽殿看看皇上。」
「外面就快起風了,」纖雲望著窗外,勸慰道,「元大人也說,要姑娘靜養才好。」「青鸞如今怎樣?你和她好容易母女相見,應該陪著她的,」婉凝想要支開纖雲,自己也好去正陽殿。
只是她的這點心思,還是被纖雲看穿了:「元大人一會兒就來診脈,姑娘還是乖乖的回榻上……鸞兒已然大了,有蓮衣照顧著呢……」此番縱是念著女兒,也不可丟下婉凝一個人。
牆上的自鳴鐘敲了七下,已經是晚間戌時了。宮苑裡,也開始響起了第一聲宵禁的號角。此時婉凝坐在椅子上,才要握起毛筆的時候,便覺者胸口疼痛的緊,豆大的汗珠兒順著臉頰下滑。
燭光下的婉凝,臉色幾乎沒有了血色。纖雲一時慌了神兒,恰巧此時元易斌提著藥箱走了進來。纖雲忙把他拉到婉凝身邊,低聲說了會子話,便扶著婉凝倚在軟榻上。
時鐘滴答滴答的敲響著,把個纖雲的心兒敲的更加零亂。但見婉凝的面上,不僅沒有了血色,連呼吸也是變得更加虛弱。她急的來回踱著步子,正要去正陽殿告知君顥,卻看到元易斌收了藥箱。
「究竟怎樣?」纖雲看到元易斌一時沉默,急的她如熱鍋上的螞蟻,「元大人你快說呀!」「昨兒個姑娘已經說過了,生死自有天定,」元易斌一時無言,當初的針灸,還真是害了婉凝。
聽到這裡的時候,纖雲頓時淚如泉湧,又怕婉凝聽到。只是一個人捂著臉頰,低聲啜泣。她從未想過,婉凝的病情會到聽天由命的地步。她默默的禱告上蒼,渴望可以給婉凝一個新生的機會。
「元大人留步,」婉凝的聲音越發低沉,纖雲聽到后忙擦乾淚水。引著元易斌進了內寢,一杯熱茶浸潤著婉凝沙啞的喉嚨。看到纖雲紅腫的眼圈兒,還有元易斌沉默的神色,婉凝怎會不明白呢。
只是她不甘心,因為她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完成。她必須要活下去,至少要等到太子楚雲宏回國的那一天,等到楚君顥傷勢痊癒的那一天。她要親眼看著東麓強盛,她身邊的人平安。
「多謝元大人的救命之恩,請恕婉凝不能行禮,」婉凝微微顫抖著雙肩,用力說道,「太子為皇上找尋解藥,我一點都不知道。元大人卻要對皇上說,是我吩咐下去的,大人對我的這份心,婉凝萬死不能報!」
煙花絢爛,冬雪又至。似曾記得,往昔年下都會有一個人,陪著自己聽雪看月亮。而今卻是病榻纏繞,葯香滿室。婉凝喝著苦澀的葯汁,滿腦子裡卻是無盡的回憶。
是了,又快過年了。時間過得好快呀,這是婉凝來到東麓的第七個年頭。她早已經從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女,長成一個布滿心計的宮闈女子了。依靠著纖雲的幫助和君顥的恩寵,她拉攏了宮中大半的人心。
不論是宮闈鬥爭,互為利用。還是朝堂權力傾軋,皇嗣之爭。亦或是諸侯間的鬥爭斡旋,她從君顥身上學到了不少。說她干涉朝政,委實有些過分。她不過是要幫助君顥而已,怎麼會有錯。
「燕姑娘不必謝我,」元易斌聽到婉凝說出感激地話來,一時思緒萬千,「當初若不是燕姑娘將汐月送出宮外,只怕是汐月會死於非命。」畢竟七葯香是汐月所得,追溯的源頭,必會是連累元家的。
這份恩情,也算是還清了。婉凝怎麼會放棄,這麼好的一個機會。她繼續追問道:「大人並非治得好我的病,所以這份恩情也沒有還清……」婉凝需要元易斌留在宮裡,為她所用。
但見元易斌皺了皺眉:「我離開皇宮,是為遠離是非。燕姑娘不要為難在下,待治好皇上的病,我便離開。」「元大人不想給皇后報仇?她可是當初的陳紹萍呀……」婉凝的這番問話,讓元易斌不禁滿腹狐疑。
「江苓嫣利用七葯香,暗害陳國公主。妄圖做皇后,阻止公主入宮。天下諸侯以此為借口,便要攻打東麓,皇上如今也遭蜀國暗算,難道不應該殺了江苓嫣么?」婉凝將全部的怒氣,通通說了出來。
即便是江苓嫣逃到天涯海角,婉凝都要抓她回來。假如元易斌可以出來作證,那麼江苓嫣很快會被定罪。還有陳皇后的死,左相一直抓著不放,元易斌也可以幫著作偽證的。
「元大人若是肯助我,我會讓元大人重新回到宮裡,做太醫院院判,」婉凝既然走到了這一步,是絕對不會退縮的。只是她的話語,卻讓元易斌生生拒絕:「我認識的燕婉凝,正直善良,早就已經死了。」
「你——」婉凝才好一些的身子,此時被氣得渾身顫抖,「你可知道,你的正直和愛心,救不了任何人!」她一面說著,一面拔下頭上的金簪。狠狠道,「你不答應,我會告訴皇上,說你存心害我!」
金簪劃破手腕的瞬間,便有鮮血流出。纖雲一時驚恐萬狀:「元大人快救救姑娘!只當是我求你,姑娘的傷口不可感染的……」「那是她自找的,」元易斌冷冷的甩過一句話,便拂袖離去。
當纖雲想要追出去的時候,卻被婉凝喊了回來:「他素來秉性純良,我早知會如此。」婉凝一面說著,一面咳嗽了兩聲。纖雲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擔憂道,「他若是對皇上說起,咱們可該怎麼辦?」
「他不肯幫我,還會理會這檔子閑事兒?」婉凝飲了一口茶水,然後到,「當初他曾愛慕過陳紹萍,我想他可能會回來的。」窗外起了風,風兒刮在紗窗上,窗戶紙發出沙拉沙拉的聲響。
忽然,聽到外滿腳步聲響。纖雲開門去看,卻是多日不見的何靜。婉凝有些得意的對纖雲道:「我說的沒錯吧,何靜前來,說明元易斌必是準備去王陵的……」
果不其然,何靜回報說,適才元易斌去找過她。說是要拜祭陳皇后,「你去盯著他,」婉凝吩咐著,「有什麼動靜,隨時來報與我!」纖雲看著婉凝,不覺投去了敬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