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黎明之前(四)
黎明看不清,那麼高那麼遠的地方站著的那個人,到底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美是丑,是雅是俗。但無論如何,光憑著「他站在那裡」這個事實,就足以震撼他!
難道真的有人能像遊戲里一樣?無視對高度的恐懼,無視人的力量極限,無視法律與法規,無視自己生命的脆弱,只為了看著夕陽,就攀爬到那麼高的地方,站立在立足點不過幾十平方厘米的十字架頂端?
黎明突然覺得這其實是一件相當浪漫的事情。
當情懷超越了海拔,超越了法律,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的極限,那就是一種極致的浪漫。
那是他也嚮往的浪漫!
黎明不是一個喜歡極限運動的人,或者說,他並不是一個追求超越極限的人,但他有自己的浪漫——就像剛剛他想到那句話——超越一切的情懷,這才是屬於他的浪漫。
至於像跑酷或者刺客信條一樣的極限運動,只是這其中一種而已。
沒有情懷,那就是普通的極限運動,黎明並不喜歡生死一瞬的刺激感;有了情懷,那就是浪漫,不管這種情懷在俗人眼裡多麼無聊、可笑、幼稚。
所以他決定去看看。
去看看那個浪漫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又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著與他一樣的浪漫。
黎明的確會跑酷,會徒手攀岩,也能不費吹灰之力的從宿舍二樓的窗戶進進出出而不被宿管發現。不過這不代表他真的能像遊戲一樣徒手爬到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上去,那是只有超人才能辦到的事情。
其實他覺得那個人也應該不是完全自己爬上穹頂的。畢竟穹頂的觀景平台雖然已經不接待遊客,但不代表不能想些別的辦法上去。如果能到達觀景平台,再爬到穹頂最頂端的十字架上方,也只有十米左右的高度而已,就算對於黎明自己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然而,此時大教堂閉館已經接近半個小時了,遊客們基本都在大教堂周圍拍照或者去教堂入口詢問是否還可以進去參觀。以他這個亞洲人的面孔,無論如何都會被當成是遊客,而大教堂本身的建築風格,也讓它根本沒有太低的窗戶,更沒有繁多的員工出入口,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正門進去。
黎明到底不是一個職業刺客或者小偷、間諜、特工,一時間竟然沒什麼辦法。然而穹頂上的那位並不會在意地面上是否有一個滿腦子是「浪漫主義情懷」的青年想要上來一睹他的「芳容」。他的身影動了。
在黎明不可思議的眼神中,那個人影就那麼直接從十字架上跳了下來。
……信仰之躍……?
黎明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了,自己難道是在做夢嗎?他用力閉了閉眼,然後再睜開,那個人影並未像信仰之躍一樣直直地落在地面的某處稻草從里……他竟然在空中滑翔起來,儘管距離很短,甚至其下落的迅猛程度並不讓人覺得是滑翔,但好歹他的下落地點已經不是大教堂周圍平整的地面了,而是附近一座不算矮的樓房。
滑翔?飛鼠服?
雖然飛鼠服的確是非常簡便易攜帶的滑翔設備,大教堂的穹頂也的確很高,但再怎麼高也不可能滿足飛鼠服的滑翔高度要求,人體的速度必須要達到一個速度臨界值以上,飛鼠服才能體現出明顯的滑翔效果,否則就只能和自由落體一樣落在地面摔死。
除非那個人能夠憑藉自身的力量,在滑翔開始的一瞬間把自己的身體加速到飛鼠服的滑翔速度之上。
可能嗎?在親眼看到那個人站在大教堂穹頂的十字架頂端眺望殘陽的英姿之後,黎明覺得這點小事他應該還是能做到的。
稍微愣了一下,黎明就毫不猶豫地向著那棟樓房狂奔而去。
那是大教堂南面的一棟四層小樓,有酒吧、旅館等坐落,從大教堂附近寬闊的街道拐入這棟建築旁邊的小巷,黎明快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找到了一條可供攀爬的路徑。因為在面臨街道那頭的建築雖然有四層,但後面的建築卻參差不齊的有一層、兩層的高度,還有一個不大的停車場似的空地。這種奇怪的參差不齊的建築風格,或許也是這座城市能成為遊戲中主角各種攀爬跑酷的背景原因之一吧……
翻過柵欄,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攀上旁邊的二樓走廊,然後順著牆壁外緣的雨水引導管路翻上二樓樓頂,剛剛一抬頭,黎明便瞥到一個人影從另一邊的房頂邊緣向下跳去。
他這回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人的背影,瞬間就確定這是個女孩。
因為男人或許會留長發,但絕不可能扎一個馬尾出來,更何況她似乎早就扔掉了飛鼠服,只有一件半袖T恤,那手臂在夕陽的浸染下一閃而逝的光澤,絕不像是一個男人的手臂,那樣晶瑩剔透。
來不及細想更多,黎明似乎進入了某種神奇的狀態,下意識地就向著那個女孩追去,二樓的高度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只要簡單的落地卸力就能安全著陸。向前一瞥,那抹倩影已經消失在街道另一邊的小巷中。
不得不說,「飛檐走壁」在城市中的行進速度確實要比按照街道路徑規規矩矩地走要快很多。儘管這很耗費體力,但黎明的體力很好,而且他很興奮,全身的能量似乎都調動了起來,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流暢,每一次發力都那麼順利,沒有任何阻滯。
當他再次攀上四層樓頂的時候,周圍的大半建築都已經在他腳下,夕陽下那些紅磚閃爍著更加耀眼的棕紅色,放眼望去彷彿一片紅泱泱的高粱地,古老的魅力在金光下蒸騰氤氳。然而黎明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這種俯瞰奇景中,在他面前不遠處,一個女孩兒靜靜地站在一個矮煙囪的頂端,笑著,俯視著他。
她的背後是那輪殘陽,雖然耀眼卻不刺眼,黎明直視著她,儘管她全身被金色的光芒包裹遮掩著,他依然能看清她的面容。亞洲人很難從面容上區分歐洲各國的人,不過黎明在法國待了四年,已經基本能從面容上區分出那些典型國家的人了。然而面前這個女孩,他區分不了。
或者說,其實他連她是亞洲人或者歐洲人都不敢妄言,她就好像是從那些做工精緻,美化入微的遊戲中穿越過來的女孩一樣,那樣光滑不見一絲凝滯的皮膚,那樣均勻不見一絲晦暗的膚色。雖然金色的長發似乎是歐洲人獨有的,但口鼻間那種朱唇輕啟有清鳴的玲瓏之感,卻不是黎明在任何歐洲人身上能感受到的,更像是中國古代畫中的婉約女子。
至於她的雙眼,黎明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說起來就彷彿戲劇一樣巧合,那也許是一雙自己無數次曾想象過的最完美的眼睛。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最完美的人,那個人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精雕細琢而成,更何況黎明作為一個熱愛繪畫的人,他經常會以最形象的繪畫手段來描寫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各種形象。
那是一雙無比完美的眼睛,陌生,而又熟悉,因為在筆下曾凝視自己千百回。
或許這一刻,才是人生初見的驚鴻一瞥吧!然而它卻穿越了過去的時空,烙印於自己手下的每一張畫卷上。直到一切都重疊在未來的這裡——她凝視著他。
黎明望著她,有些失神。兩人就這樣對視著,沉默了一會。
「跟上我。」女孩突然開口了,她的臉上突然綻放出春水般的笑意。
這是一句法語,難道她是法國人?
來不及細想,那個女孩便轉身向著遠處奔跑而去,黎明也不敢怠慢,立刻跟上前去。
二人一直在高高低低的房頂上跳躍、奔跑、攀爬,時而遇到寬闊的街道,便從房頂上高高躍下,幾個漂亮的翻滾后,速度絲毫不減,身體如水中的魚兒般流暢,在夕陽下的城市巷間掠過。
風與光影是和弦,胸膛里明快的氣流聲是主旋律。黎明從未經歷過如此暢快的自由奔跑,在世界藝術之都弗洛倫薩,在夕陽與紅棕色房頂閃耀著的金光下,在那個矯健如燕,靈動如魚的女孩身後……他奔跑著,不知疲累,不知倦怠,無需終點,無需停歇……因為眼前有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在奔跑,她若即若離,他目光不減。
就像在馬兒的頭頂拴上一束稻草垂在眼前,它奔跑,卻永遠不可能追上那束稻草。
人們嗤笑馬兒的愚蠢,卻不知馬兒並不在意是否真的能追上那束稻草,它只要看著它就足夠,至於奔跑——那只是它存在的方式而已。
從大教堂向南,到但丁故居,穿過領主廣場到傭兵涼廊,最後在阿諾河畔的一棟樓頂,女孩兒終於停下了腳步,一隻腳踩在樓頂邊緣的凸起上,像是一個登高而望的將軍。
幾個呼吸后,黎明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她沒有回頭,依然看著那條被剩餘不多的金光灑滿的阿諾河,看著阿諾河上那座慢吞吞的老橋,彷彿並不在意身後之人到底有沒有跟上來。
黎明急促地喘息了一會,呼吸漸漸平復,他猶豫了一下,走到女孩兒身邊,看了看她的側臉。那麼近,在夕陽下,那種完美感覺更加逼真,眼角偶爾露出的顧盼神采,如同精靈眼中跳動的火焰般迷人。
他想了想,於是登上了房頂邊緣的凸起,再往前一步,就會從十幾米高的樓頂落下。然而他並不恐高,他稍微整了整身上因為奔跑而有些褶皺的小披風,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尖,想起剛才奔跑的過程中,這雙靴子綁得有些鬆了。
他做了很多細微的小動作,但沒有刻意去看那個女孩的正臉,也沒有和她雙目正對。如果他足夠幸運,在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身後的女孩兒應該正在看著他。
索莉埃的確在看著黎明。
夕陽再美麗,阿諾河再斑斕,老橋再古老,也都是看過了很多次的景色。顯然,眼前這個「奇異」的亞裔男孩更加令她感興趣。
她遊歷在歐洲的各個城市,遇到過很多想要追上她的人,這個男孩卻是第一個真正做到的。
而且他的氣質——或許大多數愛好自由奔跑,愛好攀岩跑酷的人都有一些獨特的氣質,但像黎明這樣的氣質卻是她從未見過的——那是一種藝術家的氣質。天真浪漫的藝術家,熱衷冒險的藝術家,宅起來卻能宅到死的藝術家。
她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人,萊昂納多·達芬奇。
「追上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怎麼做到的?」索莉埃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很悅耳,雖然比起她的膚色來說並沒有特別出彩的地方,但依然令人心神愉悅。
黎明只是回頭看了她一眼,近距離正視她雙眼的些許尷尬,在他一觸即收的動作下幾乎完全被掩蓋下去。
「因為這裡是弗洛倫薩啊。」黎明的聲音有些清朗,有些縹緲,正是非常符合他那種藝術家的狂妄氣息的語氣。
索莉埃稍稍愣了一下,然後就醒悟過來,臉上再次露出很是驚喜的笑容。
刺客信條高度還原弗洛倫薩原本的城市布局,她剛剛經過的地方也都是著名的歷史遺產區域,從這方面來說,對於一個體力和技巧都達標的跑酷愛好者來說,在比賽中擁有極大的優勢。
儘管如此,憑藉對一款遊戲中模型的熟悉,並不能讓他追上自己。這不僅僅是體力、技巧和對地形的熟悉的問題。因為她並不是單純地在跑酷,這其中有多少次考驗,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許黎明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能一直跟隨她跑到這裡,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要不要請他喝一杯呢?他應該……不是家裡派來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