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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星族(七)

  六


  李鴻章大罵朝堂這一章節完全不是作者的杜撰,雖然正史、野史都沒有隻言片語的記載,但是在民間卻演繹的有聲有色,有一場戲就叫《李鴻章大罵朝堂》,據說這場戲是玄祖舅編的,是玄祖父和玄祖母擔綱主演的,爺爺說:「你的玄祖父就是在演這場戲的時候,累死在戲台上的。」


  這故事聽起來真叫人蕩氣迴腸。


  曾祖舅被無罪釋放了,不但釋放了,好像老佛爺還說了幾句好話,對曾祖舅的愛國精神大加讚賞,說到最後,有一個問題不好解決,就是大清國沒有錢還她的子民,不過老佛爺說了:國家不能虧百姓,欠玄祖舅的錢,早晚都要給的,至於什麼時候給,說不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把戰爭賠款給人家日本送去,若不然人家再打上門來,可是不得了的事。」


  就這樣曾祖舅他破產了,由大富翁變成了窮光蛋,樹倒猢猻散,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水墅的貨棧還有那些借錢給玄祖舅的朋友,跟著破產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玄祖舅由腰纏萬貫的大富翁,變成了窮光蛋,還連累水墅破了產,但水墅也就是蒙受了巨大損失,還沒有破到變賣貨棧這一步,而賣貨棧的真正原因是因為玄祖伯病了,這就是成於蕭何,敗於蕭何,玄祖伯嘔心瀝血經營貨棧,掙了很多線,而這些錢最後還是被他花光的。


  這是因為玄祖伯他病了,而且病得特別重,洛陽的名醫都延請了,沒有回天高手,玄祖舅說:「南京城裡如今有外國人開的醫院,去看看西醫吧。」於是玄祖父就帶著玄祖伯到南京城裡的,外國醫院看西醫,經過一番檢查,玄祖伯得的是尿毒症,也就是現在說的腎衰竭,當時醫院正在試驗通過腎臟移植,來治癒這種病,但需要的醫療費也是個天文數字,而且還需要腎臟器官。


  玄祖父二話沒說,回到洛陽賣掉了貨棧,帶著錢到了醫院說「就用我的腎臟」,這就是天意,或者說玄祖父和玄祖伯的兄弟親情感動了上蒼,醫生打開玄祖父的肚腸后,禁不住「ok,ok,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腎臟,鮮活,健康,強壯,美麗」,手術出人意料的成功,半年後,兄弟倆高高興興的回到洛陽,滿面紅光,身輕體鍵的玄祖伯,站到老朋友面前,連玄祖舅都不敢相認:「你這個臉面黑瘦,彎腰弓脊的老病號,怎麼脫胎換骨了,返老還童了?」


  玄祖伯說:「是我的好兄弟救了我,我的體內如今有一個特別棒的腰子,那是兄弟給我的。」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因為那時候中國人的詞典里,還沒有「換腎」這個醫學名詞,都認為玄祖伯是遇到神仙了。


  玄祖伯他真的是煥發青春了,他的體內有一顆年輕的,強壯的,鮮活的,健康的腎臟在進行著新陳代謝,使他在六十歲上還生了一子,就是我們的曾祖叔,取名王超洋,不幸的是他最親愛的兄弟,卻不能來分享他的幸福,玄祖父在孩子出生的前一天,去世了。


  玄祖父是累死在戲台上的。


  玄祖舅成了窮光蛋,玄祖父也傾家蕩產了,按照常理,他們這大姐夫和小舅子倆該愁死才對,確實,玄祖舅當時就是想不開,他不恨別人,只恨自己,他到了洛陽,和自己的親妹子相會,非但沒有幫助親妹子過上好日子,還連累她們破了產,看著妹子受苦,他的心像刀鉸一般,他想不開了,他不想活了,他將自己關在小屋裡,三天三夜水米不進,他要絕食自盡,是玄祖父救了他,又解勸了他。


  玄祖父被稱為快樂的單身漢,他就是個樂天派,用他的話說:「天塌不下來,就是塌了,有高個子替咱頂著,地也陷不下去,就是陷了,還有低個子幫咱墊著,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天大的難事,都是人來解決的」,他最像他的爺爺,我們的太祖爺了,淡定豁達,宅心仁厚,什麼事情都想得開,他給玄祖舅講他爺爺的故事:「我的爺爺也算是精明能幹之人,他除了在河灘地上種小麥穀子外,還在旱地里引種棉花獲得成功,又將棉花紡成線,織成布,從洛河上運到洛陽城裡的鋪子里去賣,這可謂:亦商亦農,財路亨通,有錢有糧,六獸興旺,家大業大,富甲一方,在村裡算是首屈一指的富戶,可是樹大招風,俺水墅這份諾大的家產被土匪盯上了,一夜之間,將水墅搶的精光,但是爺爺他是個淡定豁達之人,他說,世上的事情本來就在得失之間,得不必得意忘形,失去了也不用痛惜傷身,錢物本是世上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誰花都是花,誰用都是用。所以,當土匪搶光了家裡的錢糧財物,他不但不去告官,不去追查,反而貼出告示:「感謝兄弟們手下留情,沒有傷了兄弟及家人的姓命,沒有損毀祖傳的宅院」還敬告土匪們:「弟兄們如果缺錢了,沒糧了,盡可到兄弟家裡搶,只要不傷及兄弟子孫的性命,不毀及兄弟祖宗留下的房產就可。」


  聽了小舅子的解勸,玄祖舅坐了起來,從玄祖父手中接過飯碗,吃了起來,玄祖舅說:「我破產不算什麼,可是連累兄弟你,我心裡過不去。」


  玄祖父說:「這點錢算什麼呀,值得你大舅子用命來還?兄弟我就是個敗家子,你到這洛陽城裡打聽一下,誰不知道我王瘋子仗義疏財,一擲千金,眼都不眨,我家貨站掙的錢,差不多都叫我給散了,錢是什麼?是王八蛋,你跟他親,它害你,你沒有它,又不行,所以大舅子,你就別自責了,保住命要緊,錢沒了,咱兄弟再掙。」


  玄族父還將他爺爺的口頭禪,也說給玄祖舅聽:「人生不設防,命中該有總會有,命中沒有求白求所以,我們水墅這樣一座深宅大院,從古到今從沒養過一個家丁,大門一年四季敞開著,家裡面的箱子柜子上大都沒有鎖,即使有了,大部分也都是擺設。」


  玄祖舅說:「這不是將肥羊拱手送到狼嘴裡嗎?」


  玄祖父說:「防君子不防小人,如果狼要來吃你的肥羊,你就是築一座鐵屋子也不行,我們家水墅,常常被土匪搶,小偷光顧的次數就更多了,但是,卻總也搶不光,偷不完,糧食沒了,地里還長,衣服沒了,咱在做新的,錢沒了,再去掙就是了。」


  玄祖舅還是想不通:「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是我一輩子的心血,我就這樣破產了,心不甘啊。」


  玄祖父對玄祖舅說:「我的大舅哥啊,你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咋還不知天命呢?這一切都是天意啊,想一想,三十年前,你是太平天國的義士,『誓與天京共存亡』,如果不是老太公他想為你家留下血脈,硬逼你帶著小九妹逃出天京,你都做了三十年鬼了,還有今天的風光和煩惱嗎?錢財是什麼?是負擔,是枷鎖,是磕絆,如今咱兄弟倆,是無財一身輕,咋不想著過幾天快樂日子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咱兄弟還沒有窮到,沿街乞討的地步,就是沿街乞討了,該快樂也要快樂,你就是腰纏萬貫,還不是一天吃三頓飯,晚上睡一張床?白天穿一件衣服?人有啥足興?國破家亡,戰爭失敗了,老百姓能會有好日子過?你就想開吧,想想那些陣亡的將士,他們的命都沒了,咱兄弟破點財算什麼?咱好歹家還在,人沒亡,兄弟姐妹一大幫,兒女繞膝坐高堂,你還有啥想不開的?你就是死了,除了兒孫悲傷,那錢財絕不會再回來了。高高興興過日子,快快樂樂享天倫吧,將華茂源賣了,把欠別人的帳打發了,軍械廠就交給大兒子經營吧,咱兄弟什麼也不求了,只要每天有一碗稠米湯喝,就足夠了,咱兄弟倆一起在這洛陽追星捧戲子,做個追星族吧。」


  玄祖舅被玄祖父說通了,跟著玄祖父在洛陽城裡追星,捧角兒,洛陽城裡又多了一個快樂的單身漢。


  那一天,從金陵城來了一個劇社,老闆姓曹,叫曹麗芳,據說就是曹雪芹的後代,曹華兩家是世交,曹老闆和玄祖舅也是打小一起玩耍的好朋友,只以為玄祖舅他已經死了幾十年了,咋相見,還著實嚇了一大跳,知道了玄祖舅的生平和際遇,更是嘖嘖稱奇,說:「華兄,你本身就是一部傳奇」於是就希望玄祖舅加盟劇社,「把劇社做大做強」,玄祖舅欣然應允,並把玄祖父介紹給了曹老闆說:「我的小舅子,也很會演戲。」


  這時候的玄祖父,肩上有了養家糊口的擔子,貨棧沒有了,但孩子大人還得吃飯,再說玄祖父又酷愛藝術,舞台就是他的生命,於是玄祖父就隨著玄祖舅加盟,成了劇社的台柱子,玄祖母也重操舊業了,玄祖舅親自為他們編戲,算是編導,玄祖伯打理劇社的往來事務,事無大小,件件躬親,算是經理吧,還有幾個閨女,自稱是八姐九妹,大公主、五伶倌,一個個漂亮如花,喜歡錶演,經常來跑跑龍套,救救場面,還幫助做些雜務的,劇社差不多就是我家的了。


  那時候戰爭剛剛結束,戰敗的大清國威儀全無,和小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又是割地,又是賠款的,老百姓的日子更苦了,像玄祖舅,玄祖父這樣破產的的商人很多,可是封建統治者照樣過著花天酒地的腐化生活,老百姓苦不堪言,怒火中燒,卻沒有說理的地方。文藝總是要干預生活的,藝術家總是想方設法通過藝術形象來反映生活,來宣洩情緒,來表達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玄祖舅就是這樣的人,他想傾訴,他想宣洩,他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冤屈,知道大清國子民的苦楚,他根據自己的真實事情,寫了一場戲,就叫《李鴻章大罵朝堂》,玄祖父扮演李鴻章,玄祖母扮演西太后,他們兩個演的太好了,把老百姓想說不敢說的話說出來了,把老百姓想宣洩不能宣洩的憤懣情緒,給淋漓盡致的宣洩出來了。


  1895年的陰曆十月初一,是民間的鬼節,洛陽城大街小巷都燃香燒紙,為在戰爭中殉難的海軍將士送寒衣,那天晚上,彤雲密布,寒風蕭蕭,幾萬名大清國的子民,忍淚含悲,聚集到洛陽大戲院外的廣場上看戲,金陵城來的大劇社要進行義演,為陣亡的海軍遺屬籌集救濟款,《罵朝》就在那晚開演,一直演到除夕夜,場場爆滿,玄祖父他整整演了一百場,沒有休息過一天,十冬臘月,滴水成冰,他在檯子上卻累的大汗淋漓,那幾天他受了風寒,而且他如今只剩一個腎了,體力明顯的不支,又是除夕夜,家家都要團圓,玄祖伯說:「咱家也該團圓一次了,兄弟你也該休息一下了,除夕夜不再安排場次了」但是觀眾卻滿滿的坐在戲台下,掌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起,玄祖父他被觀眾的熱情打動了,他帶病上台,但卻不敢有半點懈怠,演出獲得空前的成功,台上台下歡聲雷動,他和玄祖母攜著手出來謝幕,又加演了好長時間,觀眾還是不走,一定要演員將罵朝那一大段精彩的道白,再演繹一遍,玄祖父他真的是支持不下來了,但是戲子都是人來瘋,尤其是玄祖父,他的外號就叫「王瘋子」,根本經不起觀眾的熱捧,那雷鳴般的掌聲和震天價響的叫好聲,使他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用盡了他全部的激情,將《李鴻章罵朝》演繹成了他生命的絕唱。


  只見他,打開一瓶杜康酒,像吹喇叭一樣,一口氣飲下半瓶,他器宇軒昂的站在舞台上,眼前閃現著甲午戰爭那槍炮轟隆,血肉橫飛的戰鬥場面,他就是那個被怒火燒的失去了理智的李鴻章,他借著三分酒力,五分膽氣,兩分豪情,他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就像潑婦罵街,撒潑打滾,又像狂犬吠日,雄獅咆哮:「老佛爺,你這臭婆娘給我好好聽著,還有滿朝文武,你們這些苟且偷生之徒也給我牢牢記著,大清國如今已是千瘡百孔,不堪一擊,都是你們的罪過,看看我大中華,五千年宏大基業,就要毀在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的手中,泱泱大清國竟敗在小日本的手中,我李鴻章罪不可恕,我得為戰爭的失敗負最大責任,這第一個該進監獄的是我,還有你,自稱是慈禧老佛爺,其實就是庸碌無能的臭婆娘,你把海軍軍費用來建園子,美其名曰要顯示大清國的威儀,你顯擺了嗎?大清國威儀何在?還有你,醇清王,你清嗎?你就是個糊塗蟲,你一天到晚正事不幹,就是往臭婆娘的耳朵里灌迷魂湯,什麼日本國和大清國一衣帶水,根本不會和大清國打仗,就是打了,小日本也不堪一擊,用大把的銀子來裝備海軍,無異於把銀子扔到海里,有了這筆款不如給您老人家修個新園子,還能顯示大清國的威儀,小日本和大清國友好了嗎?它戰敗了嗎?割地賠款你心中痛快了吧?你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你這富可敵國的王爺,給海軍捐過一分錢嗎?這仗打敗了,你這總理大臣洗的倒乾淨,你有先見之明,大清國本來就不該打這一仗,打了是失敗,不打也是失敗,還不如不打,你這叫人話嗎?你這就是滿嘴噴糞。還有你們這滿朝的文武大臣,說什麼文能治國,武能安邦,誰來治過一下,安過一次,想我海軍將士在海上欲血奮戰,為國殉難,你們誰去看過他們嗎?戰爭這是國家的行為,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國家的事情能讓一個商人來負責嗎?不錯,這個商人的確有錯,你們說他是奸商也可以,但他罪不至死,炮彈里裝有沙子,那是他的棉花不夠,子彈頭用鐵頂銅,那是他沒有銅材,一個商人,他拿出了他全部的財力和精力,替你們這些吃著國家的俸祿,不幹國家事情的文武大臣擔著國家的責任,如今你們還要將他送上斷頭台,老佛爺你是真糊塗啊,還是假糊塗,你這樣做是讓大清國的子民寒心啊!醇清王你捫心自問,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我李鴻章,已經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我就是賣國賊李鴻章,我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活著和死了一個樣,老佛爺你這臭婆娘你聽著,還有你們這滿朝苟且偷生的文武大臣也記著,如果你們敢將這個商人送上斷頭台,我李鴻章也不活了。」倔老頭披頭散髮,口吐白沫,解下腰間的官綬,在脖子上繞了幾圈,堅決要懸樑自盡,口中大喊「鄧世昌,丁汝昌,劉步蟾,還有那些葬身大海的弟兄們------,請你們等等我,李鴻章我來了,我要陪你們到閻王殿里告狀去呀。」就氣絕身亡,頹然倒地。


  玄祖父他真的倒在了舞台上,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等人們回過神來,玄祖父他真的已經氣絕身亡了。


  玄祖父死的淡定又安然,據說有一口鮮血從他微張的嘴裡溢出來,順著脖頸繞了一圈兒,在胸前印了一個梅花扣,就凝固了,他愛梅,他的兩個妻子都有一個梅字。他面帶微笑,神色安詳,就好像是做完了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要深睡一宿似的。他臨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他可能是覺得他這一生沒有遺憾,他喜歡的人,他全心全意地愛過了,他喜歡的事,他盡心盡意地做完了,最後他終於死在自己喜歡的,畢生追求的夢幻舞台上,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駕鶴西行,逍遙天外,不管世人怎麼看他,怎麼說他,怎麼評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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