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平平無奇又繁忙的一個秋天的傍晚,堆放著累摞的高高的谷堆的院子里。女人覺得自己要生了,連忙叫人幫忙,去喊她男人從地里回來。

  女人從陣痛到生下孩子用了一天兩夜。終於一聲不吭的將孩子生在了炕上的那堆沙土上。因為孩子生下來臍帶纏脖子,又給穩婆買了兩尺紅布去晦氣。

  這個出生在中秋節前的孩子就是她。因為她出生的那年正趕上按人口分土地,她爺爺望著窗外院子里的谷堆說,這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這些都是她從她母親那裡聽來的。同時聽來的還有「我都要生了,你爸還在外面幹活」,「你爸不喜歡你」,「你爸重男輕女,因為你生下來的那天晚上,你爸起了一嘴燎泡」,「你長得磕磣,你嘴這麼碎,肯定隨後院你表姨,因為誰是第一個進產房的,嬰兒就隨誰~」說著,擺出一臉不屑的樣子。她心揪了一下,哦,我不隨媽媽。

  她長到一個月的時候還沒有名字,到大隊里來登記人口時,婦聯主任給起了一個非常有年代感,但不算很好聽的名字,甚至因為這個名字,她的小學畢業證上性別男。

  她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月都不能取出一個名字,別人家的孩子都文文雅雅,浩浩然然,再不就玲玲麗麗,她卻連一朵小花都沒有,甚至差點被取了小丫頭片子的小丫。幸好不是騙子,她想。後來她的小名到沒叫小丫,被她的老爺爺(他爺爺的弟弟)取為「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里的芳。

  長大很久以後的她覺得她應該叫方,對,就是我很方,並且我不夠圓滑的方,於是她偷偷給自己起了個小名叫圓。因為她想起小時候有次上學路上有人問她:「哈哈,為啥你叫方方,不叫圓圓呢,哈哈哈哈哈哈……」。長大以後的她想,那時候的小孩子真有智慧,不像她,敏感的維護著這個有些時髦,也許吧,畢竟是歌詞里的村姑名。而當時的她迎著朝陽,路過一根大電線杆子,默默的想,我也不喜歡方塊啊,磕一下怪疼的。那是她對她的名字第一次有了芥蒂。

  她其實並不討厭小名這個字,只是後來這個名字被她母親叫多了,就像一個魔咒,每聽見叫她一次,都有點胃痙攣,想要嘔吐。被嘔吐的名字叫小芳,她不像衚衕里的大爺叫她芳子,或者小芳子,不像有些長輩叫她芳啊,或者小夥伴們的芳芳。這個名字帶著命令,輕視和深深的控制貫穿她的耳膜,衝破她的腦海,攪亂她的心房。簡直就是魔音貫耳,震聾發聵!當然是誇張了,不過隱隱作嘔…是真的。沒有緣由的,自己甚至想一下都噁心。但奇怪的是,聽見別人叫別人芳芳,她並不難受。她討厭的是小芳。

  對,她不喜歡她的名字,不喜歡她的姓氏,更不喜歡她自己。不過她並不是一開始不喜歡自己的,她想。

  她在七歲以前的記憶是混著來的,只有在記憶特別深刻的時刻能記住年歲。

  比如,她不記得從地里用麻絲袋子的小細繩拽只蛤蟆回家給貓吃是哪一年,只記得到家發現小蛤蟆已經被她拖拉死了,她很遺憾。因為她家的小貓長得很瘦小,大人說蛤蟆很補,但大人們看著她手裡的死蛤蟆遺憾的搖搖頭說只有活蛤蟆才有效果,她很沮喪,覺得對不起小貓,她可以更小心一些的。

  也不記得自己感冒喝了兩片葯,然後飄飄欲仙,口吐白沫是哪一年,只記得村南頭二爺家的電視里放著大頭兒子小頭爸爸。

  當然這可能是兩個鏡頭。

  前一個鏡頭是因為感冒被二爺多餵了一片成人葯,然後頭暈無力,到家吐白沫的時候兩個大人慌了神,跑去前院表姑家,表姑夫切了一個梨給她吃說清一清,又對兩個大人說吐了就好了。然後叫小表哥陪她玩,小表哥拿出一個假的照相機,說我們來照相。她很新奇,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麼有趣的玩具,照片里是《西遊記》里的師徒四人。她小心翼翼的摸著,閉起一隻眼睛,仔仔細細的觀察每一個人物。他們惟妙惟肖,她有種時光錯亂的感覺。表姑夫看她喜歡,說等她走了給她,因為她小表哥都玩兒夠了。她更興奮起來,有一點把相機當成所有物一樣變本加厲的研究起來,沒等她看夠,小表哥奪過相機,咔嚓,把照片調到豬八戒給她照了一張。她有點不開心,想要孫悟空。那個時候最受歡迎的就是那隻猴子了了,誰都想擁有他的一身本領,三根毫毛,定海神針還有那雙火眼金睛。她小表哥又叫她給他照一張,她懷著一絲報復心理也給他照了張豬八戒,然後咯咯直笑。小表哥怒了,只要孫悟空,不然就不給她玩兒……她媽媽看見了,讓她聽話,她也知道這還不是自己的,內心有點憋屈的陪玩兒,然後小表哥是一張張孫悟空,她是除了孫悟空其餘三人隨便一張張。表姑夫看她漸漸精神起來,說:「看,這一玩兒起來就好了,還吐白沫,裝的吧?」小孩子不懂事嗎?不是的,小孩子什麼都懂,只是沒有辭彙量的時候不知道怎麼表達。她也知道這是別人家,她想回家了,那個小相機最終因為小表哥的哭鬧與她失之交臂,她有些遺憾。惦記了很久,不過什麼時候不惦記的,她忘了。

  第二個鏡頭是看完電視回家。從村南到村北,一家三口走在被圓圓白白的大胖月亮照亮的沙土路上。地上的影子像一張全家福。唯一一張。

  好了,到此,她知道記混了,因為這是兩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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