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許都

  許都,司空府大堂。


  帢帽燕服的曹操箕踞斜倚,一目十行翻閱著校事的奏報,待翻到一小箋時,手指劇烈跳動了一下,整個人嚯的一下子站了起來,也腰間的小鞶囊碰到了公文也沒留心。


  他就直挺挺地站著,嘴唇嚅動,一個人自言自語,渾然不顧堂上其他佐吏驚詫的目光。


  過了一會,彷彿覺醒的曹操哈哈一笑,手握著小箋大步地走到了大堂中央,高聲吟誦。


  「崤函稱地險,襟帶壯兩京。


  霜峰直臨道,冰河曲繞城。


  古木參差影,寒猿斷續聲。


  冠蓋往來合,風塵朝夕驚。


  高談先馬度,偽曉預雞鳴。


  棄繻懷遠志,封泥負壯情。


  別有真人氣,安知名不名。」


  詩中半是寫景,半是詠古。以豪情入景,引典故明志,全詩質樸渾厚,使人讀來身臨其境、胸襟激蕩。


  曹操是官宦出身,受過良好的教育,才華橫溢的他不僅通曉兵法律令,在詩書方面的造詣也頗深,此時讀到閻行的詩作,激動莫名,面前彷彿出現了崤函之險,出現了公孫龍、孟嘗君、終軍、王元等古人的風姿,出現了閻行鳥瞰雄關、姿態踔厲的身影。


  他受此影響,閉目凝神,正要醞釀腹中蠢蠢欲動的佳句,但卻很快被一聲「明公」所驚擾,詩情一瞬間蕩然無存。


  受到驚擾的曹操目露厲色,待看到來人是白面瘦削的郭嘉后,他又瞬間轉變成笑臉,哈哈說道:

  「奉孝,你來的正好,孤此處新得一詩作,正缺人一同品鑒。」


  「明公,品鑒詩作來日亦可,今日臣卻是有要事稟告。」


  郭嘉作揖行禮,鄭重說道。


  曹操知道郭嘉如此作態絕不會無的放矢,他當即揮手下令堂上的佐吏退下,然後才肅容問道:

  「發生了何事?」


  「江東的密報,孫策開春在丹徒山中遇刺,傷重不治,已經殞命。」


  「孫策已死?」曹操驟然之下,也是驚愕萬分,他接過郭嘉手中的密箋,聚精會神地端詳了文字內容后,過了一會,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輕鬆地笑道:


  「孫策已死,徐州無憂矣!」


  是的。儘管曹操積極與孫氏聯姻,企圖緩解勢力急劇壯大的孫策對江北各州的威脅,但前番派遣弟弟孫權攻打廣陵失利的孫策對於進取徐州的敗績一直耿耿於懷,雄心勃勃的他一開春就在丹陽整頓兵馬,準備伺機渡江北上,謀取徐州各郡。


  此時他的遇刺身亡,可謂是天助曹操,使得徐州的南境意外地轉危為安。


  「孫策既死,江東何人掌權?」


  「據說是其弟孫權繼位,張昭、周瑜為輔。」


  「就是那個剛被舉為茂才的孫氏少年?」


  「是的,前番兩次攻打廣陵,也是此人領兵。」


  「哦,臣強主弱,看來數年之內,江東不足為慮了。」


  曹操若有所思,眯著眼睛,悠悠說道。


  孫策縱橫江東,所向披靡,以武力翦除了眾多吳中豪傑,將四分五裂的江東聚攏起來,但這只是表面上的統一,實地里孫氏遠遠沒有得到江東士民的擁護。


  如今強橫猛鷙的他意外身死,由一個還未弱冠的少年孫權繼承大位,面臨的是一個草創的基業,手握大權的老臣、桀驁不馴的武將、掌控兵馬的叔伯、蠢蠢欲動的江東大姓和作亂郡縣的山越,孫氏治下儼然是危機四伏。


  曹操素來與江東大族有往來,他隱約感覺到了,這是一次干預江東的大好時機。


  慢慢地,曹操踱步回到了自己的席位落座,他想了一會,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奉孝,長安的使者,是否還在城中驛館?」


  「還在,已經是第三次求見明公了!」


  「哈哈,那就再讓他等著吧。」


  「另外,不僅長安的使者求見,鄴城的使者又來了,他們說有重大的軍情要與明公商議。」


  「是么,也讓他們先等等吧。」


  曹操哈哈大笑,不再理會,隨手又翻看起了校事的密箋,手頭這一封新的密箋是來自宮中的,曹操只看了幾眼就又重新放下,他低著頭,沉吟許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半響,曹操才又重新抬起頭來,看著還等候在堂上的郭嘉,他突然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奉孝,你想看一出好戲么?」


  ···

  許都城外,一處莊園。


  體態發膘的董承在房間內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地下密室的開關,並敲擊了幾下暗號,得到了密室中人回應的暗號后,他才長出一口氣,微笑著對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說道:

  「子由,請!」


  中年男子看著昏暗的密室,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咬咬牙,躡手躡腳地走下木梯。


  密室內有一股潮濕與腐朽混雜的味道,中年男子剛剛適應了密室內昏暗的燭光,就看到了兩張熟悉的面孔站在木梯一旁,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中年男子內心有些發憷,他向後退了一步,正好碰到了木梯發出了一聲響動,尾隨其後的董承連忙扶住中年男子,口中笑道


  「子由,都是些熟人,地室昏暗,可要站穩些了。」


  中年男子有些尷尬地點點頭,幸好因為燭光昏暗而看不清他有些發白的臉色,使得他能夠掩飾失態,拱手行禮道:


  「吳君、種君,久違了。」


  「哈哈,王君不必拘禮,請!」


  說這話,四個人就陸續走到了放有燭台、文書的案幾前各自落座,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看著燭光下明暗交錯的三人,稍稍平復下來的內心又波動起來。


  誰能夠想到,城外這一處普通的莊園竟然就是反曹朝臣密會的地點,又有誰能夠想到,在司空府校事無所不入的許都,車騎將軍董承竟然已經暗中聚集議郎吳碩、長水校尉種輯等人謀劃了多時。


  就在中年男子看著董承三人的時候,董承三人也在打量著中年男子的有些發白的臉色。


  中年男子乃是偏將軍王服,是董承等人極力爭取的反曹的重要朝臣之一。


  自從穩固了許都的周邊后,奉迎天子的曹操那一副忠誠恭謹的面目漸漸就變化起來。


  他排擠楊彪、趙溫等漢室老臣,打壓劉艾、楊琦等天子近臣,誅殺趙彥、馮碩、台崇等異己朝臣,大肆安插親信,儼然已經將許都朝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天子百官都變成了由他操縱的提線木偶。


  眼瞅著忠於漢室的朝臣死的死,病的病,加上被外放,被架空的,憂心忡忡的少年天子和忠臣義士不禁暗中哀嘆:「社稷不亡於董、李、閻諸賊之手,難道也要亡於曹賊手中么?」


  很顯然,少年天子並不打算坐以待斃,他必須從曹操手中奪回朝廷大權,於是得到了衣帶詔的外戚董承,就開始為新的一場喋血政變暗中籌劃起來了。


  出身行伍的他極力拉攏偏將軍王服,看中的就是他麾下的那千餘部曲。


  別看董承貴為車騎將軍,可他真正能夠調動的兵馬,就只有當初殘餘的部曲和閻行撥給他的兩千荊州兵,但現下這支軍隊不僅軍械甲胄奇缺,還被曹操駐紮在許都的兵馬死死監視起來,他迫切需要新的一支能夠起事的軍隊。


  但王服看起來似乎有些膽怯,在他看來,密謀的人之中,除了自己與董承掌握有部曲外,種輯的長水校尉就是個虛銜,議郎吳碩和其他老臣就更不說了,一旦起事,每家能夠出動十來二十個丁壯就已經是竭盡人力,與曹操的差距如此懸殊,怎能夠不讓他憂心如焚。


  有些時候,擔驚受怕的王服甚至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只是深陷其中的他,已經擺脫不了這些同謀,擺脫不了那一道猶如夢魘一般的衣帶詔了。


  董承似乎看出了王服的心思,他乾笑一聲,鼓氣說道:


  「子由不必過於憂心,眼下謀事的雖然只有我等四人,但那隻不過是怕引人注目,所以才不讓其他諸君前來而已。」


  吳碩、種輯也連忙應和道:

  「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昔日董、李二賊兵馬強盛,可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討賊詔書一出,其麾下之眾無不頃刻之間分崩離析,如今曹賊之罪,甚於董、李,我等有天子詔書,攘臂一呼,數萬之眾不日可集,討賊建功,絕非難事。」


  王服感受了三人熾熱的目光,他臉上頓時火辣辣的,氣血上涌,也當即表態說道:


  「匡扶漢室、輔弼天子,臣之職也!服絕非貪生怕死之徒,今日既然前來,那就是要與諸君共進退,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好,子由忠貞報國,天子之幸,漢室之幸!」


  說到這裡,董承又笑了一笑,說道:


  「還有一個好消息,左將軍劉玄德來了密信,他在徐州已經掌握了兵馬,許都若有事變,他隨時都可舉兵響應。」


  「那可真的太好了!」


  聽到這個消息,不僅種輯、吳碩拊掌歡笑,也王服也是為止精神一振。


  劉備在徐州深得人心,曹兵往年在徐州殺掠甚眾,不得人心,曹操如今想要掌控徐州,就離不開享有仁義之名的劉備的襄助。而劉備也已經暗中加入到了董承謀划反曹的小團體中,隨時準備在徐州起兵響應許都的奪權政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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