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老翁欲得鷸蚌利
讓李駢不安的第二個地方,則是目前已經佔據大半個關中的這一股河東勢力。
這個被朝廷加封為驃騎將軍、武功侯、司州牧,轄河東、河南、河內、弘農、馮翊、扶風、京兆七郡,持節開府,兼督司、涼、雍三州事的人,名字叫閻艷閻彥明,可也有人說他的另一個名字是閻行。
閻行!當在關中再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李駢的腦海中立馬湧現了自己那個同名同字、身材高大的二弟。
之前李駢也曾聽說有一個河東太守閻行,是董卓麾下的將校,正與同出西涼軍的李傕、郭汜、張濟等人內訌,彼此之間爭權奪利,紛爭不休。
當時忙於涼地兵事的李駢聽完之後,一笑而過,深知這不像是同一個人。
可是現下,這個河東太守閻行,不僅吞併了李傕、郭汜、張濟幾家勢力,而且還率軍西進,爭奪關中,與韓遂大軍的兵鋒在扶風郡迎頭碰撞上了。
這讓李駢在震驚之餘,內心莫名地湧上一種預感:
也許當年的二弟並沒有死,他變成了今日的閻艷,就如同他第一次見面時給自己留下了深刻影響一樣,那個志氣和能力都超乎常人的年輕人,在那場伏屍上萬、慘烈殘酷的廝殺中倖存了下來,他蟄伏隱忍偽裝,他吞併董營的兵馬,他踏著鮮血和屍體,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內心這種荒誕的預感讓李駢被自己嚇了一跳,他都覺得自己是在異想天開,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但不知為何,自從出現了這種預感之後,這個荒誕的念頭就一直在李駢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轉過念頭,這第三個不安的地方,則是對於韓遂麾下成分眾多、魚龍混雜的兵馬。
韓遂麾下的兵馬大致分成三類。
第一類是韓遂、韓敞的本部兵馬,他們是由金城韓家的宗族子弟、賓客徒附組成的,甲械大體完備,經過一定的訓練,其中有不少多次從軍征戰的老卒,數量一直保持在萬餘人。
第二類兵馬則是由跟隨、附從金城韓家的武宗豪強的家兵組成。在以金城韓家為核心的聯盟中,李、麹、宋、田、陽、蔣、閻、趙等家都位於第二序列。
韓遂相當於生殺予奪的盟主,他一方面給予這些金城、武都、隴西武宗豪強佔據山澤、開採鹽鐵、販賣戰馬的利益,另一方面又要求各家聽從號令,並徵召各家的部曲家兵為他作戰。
對於追隨者,韓遂予以他們挑選戰利品、剽掠城邑的優先權,對於違抗者,韓遂則採取雷霆手段,率領其他各家攻滅他們的塢堡、瓜分他們的財產人口。
而這些被徵召的武宗豪強的家兵,人數多的上千,人數少的有幾百,統合起來也有萬人之多。
第三類兵馬則是那些響應韓遂出兵的羌氐、雜胡部落,他們有來自漢陽郡的鳥吾羌、句就羌,也有來自金城郡的月氏胡、吾良羌、且凍羌、傅難羌、累姐羌,以及來自隴西郡的封養羌、勒姐羌、鍾羌、鞏唐羌、零吾羌。
此外,還夾雜了一些來自漢陽、武都的氐人勇士們。
這一類的兵馬種類繁多,人數也最多,林林總總加起來竟有兩三萬人馬之多。
這就是韓遂大軍的組成。李駢看著城外那些圖騰紛雜、服飾各異的羌胡部落,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這些羌胡人馬被關中城邑的糧帛女子所勾引,響應韓遂出兵,各懷心思,齊聚一軍。
若是打大規模的優勢仗還好,一旦陷入消耗戰或者打了逆風仗,他們就會成了軍中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以往的種種失敗,無不驗證了這一點。
可惜,上至韓遂,下至李駢都無法改變這些數量眾多的羌胡兵馬。
反而是在每次戰鬥中,要更加依仗這些兇悍粗獷、數量龐大的羌胡人馬。
李駢心中想著事情,這時身後傳來了一陣皮靴登階的聲音。
「伯駒,你也在這啊!」
韓敞的臉從身後的台階上露了出來,冷笑著說道。
當年陳倉大戰,韓敞奉韓遂命,放棄金城其他各家的人馬,悄悄趕往右翼匯合撤走,陷王國、王蕃父子二人及其所部兵馬於漢軍的重圍之中。
事後,替韓遂擔負罪責的韓敞背上「怯懦畏戰、臨陣脫逃」的罵名,返回了金城。
面對損失慘重、群情洶湧的金城各家,心知肚明的韓遂雖不至於殺了韓敞,但為了平息眾怒,還是當眾解除了韓敞領兵的軍職,將他罰作苦役,留在軍中戴罪立功。
後面韓敞忍辱負重多時,才重新回到了當下的位置上,但是他還沒開始大展手腳,就發現自己又多了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
那就是新為韓遂女婿的李駢!
韓遂的長子早夭,多年無子,雖說近年老來得子,但韓遂的年紀擺在那裡,勢力所處的又是「更相抄暴,以力為雄」的涼州,未來的繼承人勢必不會偏向幼子,只能是資歷和能力都上得了檯面的親人挑選。
原本早早過繼的韓敞是最有希望的,但他被當年臨戰脫逃的惡名所累,已經錯過了許多立功的機會。而身為韓遂女婿的李駢則能力突出、在這些年來屢立戰功,眼下反而在風頭上隱隱已經蓋過了他,成為了人望所歸的軍中大將。
這讓韓敞不由在內心愈發忌憚起來,因此平日里對待李駢的態度也是笑裡藏刀、居心不良。
李駢和韓敞有過幾次接觸,也察覺到了韓敞言行舉止之間隱含的敵意。
不過這一次李駢倒不急於和韓敞虛與委蛇,因為他看到了韓敞後面還有別人,他稍稍等待,沒想到後面露出面孔的竟然是韓遂本人。
緩慢而又有節奏的腳步聲,慢慢接近。
在過去十年裡,韓遂從一個被叛軍裹挾的名士一步步壯大成為涼州的第一大勢力,權力背後的刀光劍影、折衝樽俎,都被他毫無躲避地一手包攬過來。
北宮伯玉、李文侯、邊章、王國這一類同時期縱橫涼地的豪桀在他的面前接連倒下,而當前,只有他,韓文約,還一如既往地站在涼州豪傑的最頂端。
但是,有得必有失,他為之付出的,則是巨大的精力。
十年前還是雍容雅量、滿臉紅光的韓遂,到了眼下,他的臉龐也爬上了道道皺紋,加上常年戎馬倥傯,長期忍受塞外風沙的吹打,這使得他整個人變得更加滄桑和乾瘦。
城頭上,李駢見到是韓遂親至,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親自上了城牆,但還是畢恭畢敬地搶上前去,向緩步走上城頭的韓遂行禮。
「怎麼,伯駒你也在啊,哈哈,那正好,就陪我走一走!」
韓遂看到了李駢之後,臉上露出了愜意的笑容,對於這個女婿,韓遂還是比較滿意的,他對自己的眼力有足夠的自信,而李駢這些年來的表現也恰恰好證明了這一點。
婦翁有召,李駢自然不會推脫,當即就和韓敞一左一右,跟隨著含笑自如的韓遂,慢慢在城牆上行走。
韓遂只打量了一會城頭上的守卒,就將目光轉移到了城外自家麾下兵馬的營地。
這一次,跟隨自己進軍關中的漢、胡、羌、氐人馬實在太多了,雖然駐紮在武功城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龐大的人馬數量還是無法全部入住武功城,那些羌胡部落徑直就沿著城牆根底下,搭起了密密麻麻的居住帳篷來。
看著這些服飾各異、圖騰不一的羌胡、氐人部落,韓遂倒是沒有像李駢那樣憂心忡忡,他有些自得地笑了笑,但隨即又是感嘆說道:
「老了老了,我都不記得這是第幾次進入關中這片土地了,不過麾下召集起這麼多人馬,大軍如此盛況,那還是初平五年時候的事情了。」
初平五年,身處長安的種邵、馬宇、劉范等人聯絡馬騰、劉焉,裡應外合打算襲擊長安城,攻滅長安城中的西涼軍,不料城中內應提前泄露,使得預定的一場長安奔襲戰變成了兩軍對壘的關中大戰。
當時,馬騰的軍隊加上益州派來的人馬、韓遂趕來支援的兵馬,人數已經有十萬之眾,而李傕、郭汜、樊稠三家合力動員起來的兵馬也達到了十萬之多。
可惜,那場灞水大戰,數量眾多的益、涼聯軍還是被以李傕為首的西涼軍擊敗了,當時戰場上光是被斬首的士卒就有萬人之多,益、涼聯軍大敗而歸,此後幾年不敢再窺視踏入關中半步。
只有後來被自己擊敗后的馬騰,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冒險進入關中,妄圖乞求李傕的收納。
當然,心懷歹意的馬騰結果也沒有落到幾分好處。
秋風蕭瑟,呼呼作響。
負手而立的韓遂,站在城頭上莫名發出的感慨,引起了在一旁恭敬待命的韓敞、李駢的注意。
雖然初平五年的灞水大戰不是什麼得意事,但韓遂既然有了感慨,一心想要討好自己父親的韓敞,連忙搶先開聲說道:
「是啊,是啊,這大軍聲勢浩大,倒是真如大人所講的一樣,有當年涼、益聯軍進軍長安的盛勢啊。」
「不過,今時不同以往,如今關中的西涼軍已經自相殘殺、傷亡殆盡,各方提前進入的兵馬也爭鬥得筋疲力盡,只有我等一方的兵馬靜待天時、最後進入。此番進軍,孩兒相信,大人定能剪滅眾敵,雄踞關中!」
「哈哈哈!」韓遂聽完了韓敞的話,雖然知道他是有意逢源自己,但還是忍不住老懷大悅,他轉過身子,大笑著指著韓敞說道:
「你呀你,若是你能夠把這份工夫都花在弓馬兵書上,只怕也不只是今天這點能耐了!」
「大人教訓的,孩兒日後定當聽從教誨,勤練弓馬,善習兵法,為大人掃平關中竭盡全力!」
看見韓敞信誓旦旦的模樣,大笑過後的韓遂卻反而沉靜下來,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微微顫動,似乎想到了什麼,轉眼看向了另一旁沒有開口的李駢,淡淡問道:
「伯駒,你可認得閻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