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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落魄飛揚百草頭

  校事一經出動,滿城皆驚。


  他們大肆盤問、搜查城中一切可疑的人與物;涉事工匠、民役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紛紛被暫時扣押,雒陽城中剛剛擴建的牢獄人滿為患;一些被列為重點對象的朝臣、名士府邸外面更是日夜有人暗中輪班盯梢;聞風而動的校事開始潛伏在街頭巷尾,四散抓捕傳播流言之人······

  就連天子所在的原河南尹府舍,都安插了不少一身黑衣玄甲的校事,負責監視少年天子的日常起居飲食,據說連天子與皇后安寢的時候,室外都有一雙隱秘的眼睛在偷偷盯著。


  周良手下校事強硬的手段,不僅需要耗費高昂的人力物力成本,而且也引起了朝野不少反對之聲,就連閻行麾下的裴潛、衛凱等人,都委婉向閻行指出周良所作所為實在太過分了。


  只是這些異議,全數都被閻行壓了下來。


  朝堂派往潼關授予段煨天子節鉞的謁者,已經抵達,後方的輜重糧秣皆已就緒,西征大軍,如期開拔,車騎甲士,絡繹不絕,浩浩蕩蕩地開進關中。


  坐鎮雒陽城的閻行必須保證後方的穩定,一切人、事都在有條不紊地運轉著。


  但是,下半年流年不利的閻行,很快又遭遇了新的挑戰。


  弘農郡中派來羽檄飛騎,急報弘農郡中發生大亂。


  弘農郡的豪強張晟因不服河東抑兼并、官鹽鐵等多項政令,公然扯旗反叛,趁著段煨離郡,河東吏士剛剛準備接手弘農的空隙,聚集家兵部曲,裹挾士民婦孺,殺害吏士,作亂郡中,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張晟並非審時度勢的智者,手下也多是烏合之眾,只是這場原本是在河東弘農權力交接之際引發的小規模叛亂,放到這個重要的關節點上,還是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閻行得報之後,原意是要立即派遣閻興、曹鳶等將率領河東的兵馬渡河進入弘農境內平定叛亂,但是戲志才等謀臣卻建議閻行最好親自上陣,指揮兵馬撲滅亂賊。


  一來,是閻行親至,能夠穩定西征大軍的後方,也能夠更好安定軍中統帥段煨的心。二來么,就是周良的手段雖然有效,但嚴重引人詬病,閻行在校事查清這些大案之前,最好還是離開雒陽,使那些流言蜚語失去針對的對象,也能減少校事行事帶給他這個驃騎將軍的負面影響。


  閻行在充分考慮了戲志才等謀臣的意見之後,最終決定親自率軍前往弘農,於是在將雒陽事務交付給裴潛、衛覬、賈逵、周良等人之後,就率三千兵馬並帶著戲志才、荀攸、杜畿、鄭渾、裴綰等掾史,趕往弘農平定叛亂。


  只是他並不知道,就在雒陽兵馬出動平亂的時候,成皋以東,河北鄴城、兗州昌邑也相約有大批兵馬開拔,陸續開往各自用兵的目的地。


  ···

  夏六月,左馮翊,黃白城。


  醉卧在大堂上,不系袍帶、坦胸露肚的李傕悠悠轉醒,一伸手就觸碰到了身邊冰冷的酒罈子,殘羹冷酒的味道夾雜著些許女子胭脂味刺激得他皺了皺鼻子,睜著還模糊不清的眼睛,轉動腦袋想要看看四周。


  他已經不記得,這是在大堂上醉卧瘋狂的第幾夜了。


  只要略一思索,宿夜醉酒的李傕就感覺頭痛欲裂,身上也軟綿綿提不起力氣來,只能夠暫時躺在堂上干喘著氣。


  「王昌,王昌!!」


  李傕不耐煩地嘶吼著身邊虎賁衛士的名字,過了一小會,披甲持兵,守衛在堂外的虎賁王昌如往日那樣小跑著進來。


  「先扶我起來!」


  面容憔悴的李傕頭腦中透出一絲清醒,先讓王昌將他扶了起來,爾後才慢慢開口說道:


  「今日是何月何日了?」


  「將軍,今日已是六月庚子。」


  「六月庚子?」


  李傕皺眉呢喃了一句,他推算了一會,才知道當下已經是六月份初六了,也就是說自己已經在大堂醉酒瘋狂了半個多月,距離馬騰軍圍城也有一個月了。


  「這馬騰是鐵了心要取乃公的性命么,已經到了六月份了,還不退兵?」


  李傕想到了馬騰的軍隊已經在黃白城下圍困了一個月,絲毫還不見有任何撤軍的意思,擺明了就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禁不住就在內心中咒罵起來。


  五六月份是一年之間最酷熱的時分,大軍駐紮可不像是居家休憩那麼舒適,整日呆在無樹蔭無河澤的堅城之下,枯燥乏味,艱苦難熬,不僅會士卒士氣衰減、戰馬掉膘脫力,而且還容易誘發各種軍中常見的疾病,有時候一種小小的疾病蔓延開來,就會給一支大軍帶來滅頂之災。


  因此,就算是在連年烽火、無歲不戰的亂世之中,也不是時時刻刻在作戰。各方用兵都會集中在春、秋兩季,至於夏、冬兩季,絕大多數時間是用來休養生息、厲兵秣馬的。


  除非是到了殊死決戰,不死不休的時候,雙方戰爭才會曠日連年,不分春夏秋冬,戰鬥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一方覆滅為止。


  馬騰軍眼下這番圍困黃白城不撤的做派,顯然就是下定決心,要不計一切代價,一舉殲滅李傕殘部於此了。


  想到這些,李傕的口中滿是苦澀,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雄踞關中,虎視天下的一等割據勢力,想不到竟然也會淪落到今日這般境地,不僅坐困孤城,而且連馬騰這種手下敗將,也能夠在自己面前咄咄逼人了。


  只是在面對這種山窮水盡的困境時,手下子弟、家眷凋零殆盡、精兵良將損失一空的李傕卻提不起任何反抗的鬥志來,只能夠日復一日地醉卧在這大堂之上,兩耳不聽堂外的聲聲號角,選擇用美酒女子來消磨時光,讓自己變得麻木,忘記這周邊格格不入、痛苦異常的一切。


  只是在酒色的虛幻極樂中再如何逃避,也終究不能避免現實的到來,酒醒之後的李傕依舊會模模糊糊地詢問內外軍情,然後再在酒水中咒罵和抱怨,直到酒水再次將自己浸醉為止。


  至少在王昌看來,李傕今日的詢問,和往日心血來潮的詢問,並無兩樣。


  「城中的軍糧還能再支撐幾日?」


  「將軍。。。」


  「額,幾日都支撐不了么?」


  「將軍大概忘了,早在上個月,軍中的將士們就已經在屠殺戰馬充饑了。」


  王昌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坐在堂上的李傕抬頭看了他一眼,這才隱隱約約記起來,王昌說的,似乎在上個月前自己已經問過了一次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那,,,先扶我出去吧。」


  李傕張大了嘴巴,側著耳朵,過了許久才總算承認了這個醒來后不得不面對的事實,他出人意料地下令,竟然想要王昌攙扶著身體乏力的他,出到堂外去看一看。


  在往日,得知了城中形勢愈發惡化之後,李傕只會讓王昌再去給他找酒來,用酒水來幫他重新忘記這一切。


  「走,去看看。」


  有種莫名預感的李傕揮揮手,掙扎著起身,王昌見狀連忙伸手過去攙扶,李傕似笑非笑地說了一聲,就挺了挺身軀,向著堂門邁去,雖然他的盔甲、兵器,都已經不在身上了。


  可惜,走到大堂門口處的李傕,這一次來不及再走到外面去看看,就聽到了刺耳的號角聲,這種刺耳的號角聲,比起往日來,更加密集,也更加接近了。


  「將軍,這——」


  王昌聽出了這種號角聲潛在的危險,他臉色瞬間大變,想要手持長矛,衝出去查看,但卻被突然冒出力氣的李傕緊緊抓住了。


  「不用急,聽這號角聲,還只是在城門附近。」


  李傕笑著說道,頓了一頓之後,又淡淡說了一句。


  「這次你還得再給我找些東西來,我要夠多的美酒,還要更多的乾柴草。


  黃白城中已然大亂,飢腸轆轆的守城將士已然放棄抵抗,打開了城門,將蓄勢以待的馬騰軍放進了城中。


  城中的號角聲此起彼伏,有的人在四散逃跑,有的人則跪地求饒,也有的人選擇頑力抵擋,但卻沒有將士跑來府邸向多日不再接見下屬的李傕稟報,更沒有人會調轉方向,奮不顧身地跑到府邸來護衛李傕。


  馬騰軍幾乎是輕而易舉地殺到了城中,馬超甚至親自率軍衝到了李傕的府邸外。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預想中會退守府中、頑強抵抗的李傕衛隊此時消失無蹤,只有深宅大堂中,冒出了跳躍的火苗和飄搖的黑煙來。


  李傕在王昌陸續搬來許多乾柴乾草后,只說了一句「時候不早,你也快點逃命去吧!」,就轉身再也不說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入到了大堂之中。


  王昌愣了一愣,聽到了逐漸逼近的喊殺聲,他噙著淚水,朝堂中拜了一拜后,就匆匆忙忙地向其他方向跑去。


  此後,在來到府中的,就不再是忠貞剛直的王昌,而是手持兵刃、殺紅了眼的馬超等人了。


  只是,讓馬超格外鬱悶的是,堂內的大火已經燃起,煙火繚繞,煙霧嗆人,士兵再無法衝進堂中,他只能夠眼睜睜透過跳躍不定的火苗,看到了堂上有一個被烈火吞噬的身影,如鬼魅般悲嘆嚎叫著:

  「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頭毛墮落魄,飛揚百草頭。今日乃公去矣,就助爾等豎子在這亂世間揚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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