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最是倉皇辭廟日(下)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天子東逃的車駕,在朝臣、諸將車騎的拱衛下,急匆匆地沿著渭水南岸行進,時不時有沒有坐騎代步的奴婢掉隊,還有體力不濟僮僕、馬匹倒斃在路,亦或者損毀的軺車、輜車被拋棄在道路上······
滿道皆是衣冠權貴倉皇奔走,沿途都有婦孺老弱哀嚎之聲。
坐在金根車中的劉協,聽著被拋棄在道路上的婦孺老弱的號泣之聲,痛苦地縮成了一團。
雖然不用徒步駕車,但劉協卻也飽受跋涉顛簸之苦,當然,最讓少年天子痛苦的,還是眼看著可以中興的漢家社稷,再一次陷入岌岌可危的處境之中。
三天前,楊定、董承二人的大軍慘敗的消息傳到了長安城中,頓時引起了全城上下的陣陣恐慌。
城中百姓恐慌出逃,奸滑之徒趁機作亂,潰軍降卒蠢蠢欲動、公卿朝臣疲於應對,整座長安城已經陷入到了混亂之中。
逃得一命、收攏了少量潰卒的楊、董二人為了掩蓋擅自進軍的過失,更是聳人聽聞,誇大了李傕大軍的人數和戰力,使得天子百官都惶惶不安、束手無策。
失去了灃水防線的長安城西面已經洞開,天子百官絕望地發現,不須半日,趁勝追擊的李傕大軍前鋒人馬,就能夠兵臨城下,再次圍攻長安城。
而宋果、伏完的兩萬新卒,只由伏完帶回來了一半,另外一萬士卒由宋果統帥著,還在肅清左馮翊的叛軍殘餘。
長安城,如何布防,是否能夠擋住李傕大軍的進攻?
這兩個問題,成了朝堂上君臣文武爭論的焦點。
只有少數的朝臣提議死守長安城,等待久無迴音的外鎮勤王兵馬前來馳援,剩下的大部分朝臣,都主張棄守長安城,逃往左馮翊,避開李傕大軍得勝正銳的兵鋒。
當然,為天子諱辭,朝臣不能稱出逃,只能夠稱為出狩。
其中,作為朝中大將的楊定、董承力主天子出狩。
作為敗軍之將的楊、董二人,能從戰場上逃回一條命,已經是叨天之幸,惶惶不安,心驚膽破,再無為天子死守長安之意,只盼著能夠逃往左馮翊,保留一命。
劉協無奈之下,只能夠接受了大部分朝臣的意見,同意離京東狩。
雖說是逃亡,可畢竟是近兩百年正朔王朝,長安朝廷需要攜帶的御品珍寶、符信典策、圖書卷宗數以千計,加上軍隊的武器輜重,還有跟隨天子東狩的官吏、百姓、奴婢等人員,東狩隊伍還是演變成了浩浩蕩蕩的車騎大潮。
為了防止李傕軍隊的追擊,朝臣還提議一面派出使者前往李傕軍中與李傕議和,一面急召宋果、張綉率軍回師護駕。
劉協也從諫如流,一一下詔了。
只是弄險取勝、重回長安的李傕,絲毫沒有被天子的遣使議和所迷惑,休整了大軍隊伍之後,就又繼續進軍向東,追擊天子的車駕。
在李傕看來,眼下局勢,自己已經被指為亂臣賊子,實力更是大不如前,又豈能夠再放著少年天子這個隱患離開。
就算天子願意此時議和,繼續敕封自己為大司馬,可是難保逃過一劫的天子安頓下來后,又忌恨舊仇,下詔調集馬騰、閻行等人的兵馬來進剿自己了。
所以,劉協哪怕死,都要比逃了的好。
很快,繼續向東進軍的李傕,就與宋果、張綉等將發生了交戰,期間雖然張綉憑藉自身武勇,身先士卒,率軍擊退了李傕軍追擊的前鋒人馬,可挨不住李傕大軍的人多勢眾,諸將不得不又護衛著天子繼續東狩。
左馮翊是守不住了,只能夠再向東逃亡了。
於是,就這樣,一步步演變成了今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奔渭南」的場面。
在車中縮成一團的劉協腦海里記得,離開長安城時,宮中近侍攙扶著面色慘白的自己在霸城門外謝城,逃亡在左馮翊官道上時,被拋棄在道路兩旁的宮掖女子泣血悲啼,連呼「陛下欲棄我等於野耶?」
更為恐怖的,是途道泥濘難行時,楊定、董承下令軍士驅使黔首百姓背負柴草在前鋪路。可路還沒有鋪完,后隊人馬謠傳李傕大軍追兵已至,人心惶惶之下,眾人也不辨真偽,爭先恐後地擁擠向前,加緊逃亡。
於是行人互相推搡踐踏,車騎隊伍更是直接從鋪路的黔首百姓身上碾了過去,那個時候,在天子車輿上顛婆起伏的劉協,除了聽到嘈雜混亂的人馬之聲外,還隱隱約約聽到了咔嚓吱呀的聲音。
事後,從混亂中重新恢復安定的劉協,才從身邊近侍的口中得知,那種咔嚓吱呀的聲音,就是沉重的車輪從倒地黔首身上碾過,黔首骨骼斷裂粉碎所發出的聲音。
得知這一切的劉協掩面哀泣,當天再也吃不下去一口飯菜。
號稱萬民之主的漢天子,為了逃命,已然乘車從黔首民眾的身上碾了過去。
這對於執念承繼正統,隱隱以中興漢室為己任的少年天子而言,不啻是一場生死考驗。
「莫非漢德已衰,天命已改,朕不復為汝等之主也!」
一句沒由的發自內心的拷問,直擊劉協的靈魂深處,使他啞口無言。他不敢將這個致命的疑問宣之於口,但這個對他而言是內心拷問的東西卻苦苦糾纏在他的腦海中,讓他頭痛欲裂,不得片刻安歇。
突然,車駕之外再次發生了動亂,縮成一團以求減輕痛苦的劉協聽到了外面道路上行人奔走呼喊、馬匹嘶鳴不安的聲音,沒等他反應過來,金根車的龐大車輿也呻吟一聲,急停在了道路之上。
劉協被前傾的巨大慣性帶得向前,撞到了車輿內部的角落裡,可他卻不敢貿然出聲呼痛,而是緊張兮兮地掙扎挺直了還略顯稚嫩的身子,警惕地聽著車外的動靜。
莫非是楊定、張綉二將叛亂了?
這是劉協,近來從部分朝臣口中聽到的流言。
天子東狩的車騎,向東奔向弘農的境內,尋求平東將軍段煨的庇護,雖說可以憑藉潼關之險,抵抗李傕大軍的追擊,可也就將眾人的性命放置到了段煨的刀俎邊上。
天子百官可以無所謂,因為段煨雖然沒有及時出兵救援長安,可一直以來,對外作出的,都是忠君之臣的形象。
面對東狩至此的天子,段煨只會畢恭畢敬,斷無輕辱之舉。就算退一萬步講,天子朝官受到了段煨的侮辱,可活著受辱,總比留在左馮翊,被李傕的亂軍凌辱殺死來得強吧。
可楊定、張綉不一樣,楊定在董營之時,就與段煨有過過節,而張綉,與段煨更是有深仇大恨,若非段煨出兵襲擊陝縣,他張綉,又怎會落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
可以說,段煨是被張綉列為僅次於河東閻行的第二大仇人。
所以,與天子朝臣不同,與董承、宋果也不同,楊定、張綉二人激烈反對,向東逃奔弘農。
只是不去弘農,又能夠去哪裡呢?
關中以東,最近的就是河東郡和弘農郡了。難不成,還要堂堂漢家天子,逃入到上郡之地,尋求羌胡夷狄之種的庇護么?
在李傕咄咄逼人的兵鋒下,天子朝臣,西涼諸將都沒得選擇,只能東逃。就連激烈反對前往弘農的楊定、張綉,二人之間也都產生了分歧。
楊定是反對去弘農,但沒反對去河東,在他看來,控制天子在手中,就如同是一個絕佳的幌子,帶到那裡,都能夠引起別人的主意,然後再趁機與別人討價還價。
若能夠藉助天子的身份,引得擊敗過郭汜大軍的河東兵馬西進,再藉助閻行的兵鋒,收復關中失地,使他們重新獲得一處立足之地,能夠喘喘氣,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而張綉是堅決反對去弘農,也反對去河東的。在他看來,死守左馮翊,等待西面杳無音訊的馬騰、韓遂、韋端、邯鄲商援軍,都要比去投奔段煨、閻行要好得多。
當然,天子百官、軍中諸將連巍巍長安都棄守了,又怎麼還會死守左馮翊呢,無人支持的張綉,不得已還是要跟著眾人的車騎隊伍,一路向東。
只是一路上,開始有傳說楊定、張綉想要劫持天子車駕返回左馮翊,甚至投降李傕的流言傳播開來。
眾人擔心不已,紛紛戒備著楊定和張繡的動靜,幸好天子身邊,還是有看得清形勢的近臣在的。
侍中劉艾、楊琦,就不止一次跟劉協闡述過,當下團結軍中諸將,合力抵禦李傕追兵的重要性。
因此,劉協倒也沒有聽取一些大臣提出的諸如「事急從權」、「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先下手為強」之類的激進策略,軍中諸將這幾日一路走來,聯手擊退幾波追兵,倒也還算相安無事。
只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這根刺還是留在了少年天子的心中。
現在,東行車隊突然出現混亂,嘈雜不安,這根刺就又重新在劉協心中冒了出來。
文中註解:
《漢官儀》:天子法駕,所乘曰金根車,駕六龍,以御天下也。
《後漢紀》:「煨與楊定有隙,煨迎乘輿,不敢下馬,揖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