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舟師亦無挽瀾力(2)
河東郡,汾陰。
自從撞擊、焚毀浮橋受挫之後,接連數日,河東的舟師也就再沒有出現在汾陰境內的水域過,那幾艘蒙沖快船,還有那一艘宛如河上樓閣的樓船戰艦,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在河面上再無蹤跡可循。
駐守在汾陰水寨,守衛著大軍舟楫的西涼兵馬,在輕鬆憑藉浮橋鐵錐之利,抵禦擊退了河東舟師的進攻之後,眼見連日來再無戰事之警,也漸漸鬆懈下來了。
而毌丘興,等的恰恰就是防守汾陰水寨的敵軍精神鬆懈的時機。
這幾日來,他頂著畏敵避戰的壓力,選擇撤退,一面砍伐、製作木排、搜集薪柴乾草等引火之物,一面派遣斥候從陸路潛行,窺探汾陰水寨的虛實。
而今戰機已至,毌丘興當機立斷,激勵士卒,各艘戰船再次逆流而上,借著暮色出發,準備夜襲汾陰水寨。
臨戰之際,毌丘興也根據打探來的敵軍虛實,制定了相應地破敵對策。
那兩艘被鐵錐損壞、臨時修補的蒙沖戰船,速度已經慢了下來,不適合再用來突擊有敵軍駐守的水寨,因此他們的任務就是牽引著木排前去撞擊、焚毀敵軍的水中浮橋。
而毋丘興則指揮樓船和剩下的三首蒙沖戰船,前去突擊水寨,焚毀郭汜大軍的渡河舟楫。
因為己方突襲的舟師數量稀少,因此毌丘興不得不又細化了夜襲的艱巨任務。
在夜襲突破了水寨之後,三首蒙沖戰船就要利用速度,飛快突近聚集在一起的敵軍舟楫,利用薪柴乾草等引火之物,焚毀敵軍的渡河舟楫。
而毌丘興所在的樓船,則利用自身居高臨下、強弓勁弩的優勢,壓制水寨還有岸上增援的西涼兵,吸引敵軍的注意力,為蒙沖戰船的士卒焚燒敵軍舟楫創造機會和爭取時間。
在做了諸多此類的戰前安排之後,毌丘興不再贅言,徑直下令戰船點起火把,全速衝鋒,趁著夜色,突擊沖向汾陰的水寨。
過程似乎比毌丘興設想的還要順利!
當先的蒙沖戰船很快就突破了水寨的寨門,爭相往水寨之中敵軍舟楫的聚集之處衝去,而毌丘興則指揮著樓船上的弓弩手,利用居高臨下、強弓硬弩的優勢,不斷向倉促反應的西涼兵發射火箭,接連地射殺猝不及防的敵軍。
就在毌丘興看到兩處蒙沖戰船衝擊的方向相繼出現大規模的火光,以為大功告成之際,半空中突然響起了一聲聲怪異的呼嘯聲,他仰首張望,只見宛如七月流火一般,空中一時間就出現了諸多火紅色的流星,相互交織成一張紅色巨網,朝著己方戰船所在的方向傾蓋下來。
「嘭——嘭——」
重物落水的接二連三地在耳邊響起,掀起了一股又一股的水花。一枚流火在毌丘興視野近處落下之後,更是激起了巨大的波瀾,那高高激蕩的水花更是灑到了毌丘興驚懼惶然的臉上。
毌丘興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的水花,他的耳邊已經響起了士卒們恐慌的呼喊聲,而身邊的軍吏則已經搶先一步,湊到他的跟前,惶恐不安地說道:
「都尉,不好了!我等示弱佯退、突襲水寨的謀畫看來已經被敵軍識破了,敵軍在岸上假設了不少拋擲飛石的器械,觀這態勢,這是要將我等河東的舟師盡數引入水寨之中,一舉殲滅啊!」
說話間,又有幾顆裹挾著火焰的飛石落在樓船的周圍,而原本一往無前地衝鋒靠近敵軍舟楫的那三首蒙沖戰船更是被諸多飛石籠罩著,相比於樓船,這些蒙沖快船雖然輕快敏捷,目標又小,可是它們衝擊的方向卻正是飛石密集攻擊的方向。
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舟楫,原本就是西涼軍用來誘惑河東舟師的誘餌,岸上假設的拋石器械對準的方向也多是那處區域,因此三艘蒙沖戰船還來不及焚燒幾艘的舟楫,就相繼被傾瀉而下的飛石打中。
在那片死亡區域內,不論是誘敵的西涼軍舟楫,還是河東舟師的蒙沖快船,在密集的飛石群中,都難逃覆滅的厄運。
頃刻之間,火光迸現、木屑紛飛,戰船上的士卒慘叫聲連連,大小戰船、舟楫無不化為齏粉,紛紛破碎斷裂,或沉或毀,無數解體后的甲板、木材漂浮在水面上。
甚至乎,在猩紅的火光之下,那一片水域也被照成了鮮艷的紅色,亦或者,那也是被慘死在飛石、碎木下的士卒的鮮血染紅的。
毌丘興不敢再看那些在水面上漂浮掙扎的人頭、雙手,也不敢再聽傳入耳中的慘叫聲,他甚至連多停留片刻都不敢,慌忙地下令擺舵掉頭,指揮還倖存的樓船衝出水寨。
這艘原本被當成河上堡壘的樓船,此時正在慌忙掉頭,落在心急如焚的毌丘興眼中,是如此的艱難緩慢,可他急在心中,卻無法干預使其變快,臉色在火光中劇變,再無一絲絲的沉穩跡象可循。
「都尉,此處甚為兇險,還是快快到船艙之中避避吧!」
身邊的軍吏看著落在樓船四周的飛石,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其他,邊喊邊拉,拉扯著毌丘興往樓船下層走去,毌丘興看著甲板上慌忙躲避的士卒,心中甚至抗拒,抵住了身邊軍吏的拉扯,想要嘶聲吶喊,穩住軍心。
不料話剛出口,又有一枚火石飛到,而且這一次飛石直接貼著樓船的樓層飛過,伴隨著一聲巨響和船體的劇烈震動,頂層的女牆直接被擦過的飛石掃毀一半,碎木橫飛,還未跑下來的士卒遭受了滅頂之災,或死或傷,頓時又是哀嚎一片。
「快,快退下來!」
毌丘興身上披著鎧甲,又有軍士護衛,沒有被碎木傷到,可見此場景,他哪裡還能夠再言其他,只能夠下令樓船上的弓弩手儘快退到底層,不要再白白增添河東舟師的傷亡了。
終於,樓船完成了掉頭,艱難地衝出了水寨,幸運的是,後面的飛石沒有再擊中船體,因此樓船頂層的女牆雖然被毀去大半,可船速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借著夜色的掩護,毋丘興匯合了另外兩艘去焚毀浮橋的損傷蒙沖戰船,擺脫了西涼兵,倉皇地駛離了汾陰水寨。
殘軍敗將,惶惶如喪家之犬。
待到遠離了汾陰水寨,確定了西涼兵沒有追趕之後,驚魂稍定的毌丘興看著毀壞殆盡的河東舟師,還有膽破心驚、多數帶傷的船上軍士,悲從中來,不由得垂淚嗚咽起來。
「舟師戰艦、數百將士,盡數沒於汾陰,此皆我之過也!昔日府君授命編練舟師之時,不取軍中宿將,而專委我以重任,是寄望於我率領河東舟師,克敵建功!」
「不料今夜一戰,中伏大敗,舟船毀傷過半,軍士慘死敵手,三載之功,全毀於我手,我雖倖存,又有何顏面復見府君乎?」
哀嘆過後,毌丘興拔出佩劍,就要抹頸自刎,身邊的軍士眼見此幕,連忙衝過來,七手八腳地奪下了毌丘興手中的佩劍。
面容哀戚的軍吏也只能湊近過來,勸慰毌丘興說道:
「都尉,今夜一敗,舟師盡毀,河東再無截斷敵軍之力,眼下唯有退保蒲坂,確保城邑不失,方能夠為郡府分憂,若是都尉身死於此,不僅無益時局,我等士眾,又焉能存幸,還請都尉三思啊!」
毋丘興聽了軍吏的話,雙手無力地垂下,眼中噙著淚水,嘴唇微微顫抖著,看著遠處依稀可見的火光,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
「河灣、港岔可多設明樁暗阻,也可用沉船擱淺,阻敵近岸,然而此等計策,只可用來防敵,卻無法破敵,唯有誘敵深入,方能夠一擊制敵,盡滅河東舟師於此!」
大破河東舟師之後,水寨之內四處的火光還沒平熄,李儒就已經和大病未愈,沒有隨軍奔襲安邑的張濟來到了河津岸邊上,看著火光下的船體殘骸,冷然一笑,侃侃而談。
張濟聽了李儒的胡,蒼白的臉色上,也湧現出一抹奇異的血色。
還有什麼事情,能比親眼看到擊破自己的敵人自尋死路更來得痛快的呢?
相比之下,那些用來誘敵的少數西涼兵、幾十艘舟楫,就談不上是多少代價了。
只是張濟心中還有些疑問,他看著有些得意的李儒,出聲問道:
「李侍中,只是一開始你在河東舟師進攻失利之後,為何就篤定河東的舟師還會再來突擊夜襲?」
李儒聞言,又是笑了一聲。他看了看張濟虛弱的臉色,想了想,才慢慢說道:
「不知鎮東將軍可曾見過溺水之人?」
「見過。」
張濟猶豫了一下,點頭說道。
「那些溺水之人,在水中掙扎存亡之際,哪怕看到水中有一根樹枝、野草,也會伸手狠狠地去抓住它,不是不知道抓住也沒用,只是別無他法,危急之下,人力唯此而已!」
「眼下的河東,在被我等的大軍突破了大河防線之後,就宛如一個溺水之人,苦苦掙扎,這河東的舟師,就宛如那一根枝葉、稻草,哪怕知道是徒勞無功,也是要料以濟事!」
「因此,我料定河東舟師必然去而復返!」
李儒說完之後,看了張濟一眼,又轉向了被火光照亮的水面,得意地笑道:
「河東假借舟師,僥得小勝,終遭大敗,以此始,亦必以終,我等將這河上之火,送予閻彥明。相信今夜這河上的火焰、殘骸,即是明日的安邑之景,將軍的大仇得報,不亦快哉!」
張濟聽了李儒的話,跟著也笑了一下,卻又平靜地反問道:
「侍中又能料中明日之事,安邑已然必破耶?」
李儒彷彿聽到了笑話一般,在他看來,若能用他的計謀,平定天下也非難事,何況是河東一地呢。
他緩緩握住了拳頭,彷彿握住了心中的獵物。
「然也,儒已經料定,安邑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