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李郭
長安城外,郭汜帳中。
穹頂的氈帳中,此刻被帳中兩側十來根粗製的牛油蠟燭照的亮堂堂的,兩側的燭火偶爾發出一兩聲「啪啪」的燈花炸裂聲,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油膏味道。
卸下盔甲的郭汜臉色有些蒼白,他精赤著上身,下身只穿了一條犢鼻褲,箕坐在案幾后,咬牙切齒地強忍著后肩傳來的一陣陣劇痛。
兩名在他背後正為他換藥裹傷的瘍醫也是滿頭大汗,他們能夠明顯地看到郭汜後背在不斷抽搐著,各自心中也是戰戰兢兢,唯恐手下的動作稍微大了一點,就會惹怒了戰敗過後,心情不佳的郭汜,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手中的動作既不能夠過分牽動到郭汜的傷口,速度又不能夠太慢,短短一個換藥裹傷的過程,在心存恐懼的瘍醫腦海里,猶如有幾個時辰那麼長。
等到將郭汜后肩的傷口重新裹好后,兩名瘍醫幾乎同時在心中都鬆了一口氣,還沒等他們出言,背對著他們的郭汜已經開始搖動僵硬的背脊,大聲開口。
「好了,你們都退下!」
聞言的兩名瘍醫頓時如蒙大赦,當即收拾完身邊的瘡葯等物什,忙不及迭地向郭汜告退,小跑著出了帳外。
郭汜對兩名瘍醫的離去視若無睹,他高踞在主位上,雖然身上負傷,但臉上的傲氣卻沒有減少,反而看向帳中靜待的客人時,隱隱有些凌然的氣勢。
一直安坐在帳中的李傕、李儒等到兩名瘍醫的腳步聲走遠后,互相對視一眼,李傕這才看向了主位上佯作強勢的郭汜,緩緩開口:
「阿多,肩上的傷無礙吧?」
郭汜咧咧嘴,臉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咬牙切齒說道:
「不過是小傷而已,只是一時大意,倒是白白讓呂布這賊奴賺了偌大的聲名。」
「長安城已經被圍死,呂布那廝坐困城中,只要長安城一淪陷,任憑他再驍勇,也要變成我等的階下之囚。我已傳令各軍諸多將校,以重金懸賞呂布本人,到時將他擒住,就親手轉交給你,任憑你處置。」
李傕知道郭汜睚眥必報的性格,他也作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大聲跟郭汜許諾懸賞呂布之事,郭汜聞言冷哼一聲,又罵罵咧咧幾句,也就沒再說什麼了。
看到李傕將郭汜暴戾的情緒稍稍安撫后,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靜觀的李儒也終於開聲,他吐出一口氣,看著李、郭兩人鄭重說道:
「誠如兩位校尉所言,這長安城孤城一座,我等的諜子也成功混入到了城中,加上城中的內應,這攻陷長安城,也就是近期之事。不過,不知校尉可曾想過,攻下長安城后,又該如何行事?」
李儒的聲音獨具特殊的洞穿人心的力量,他的話音一落,知情的李傕眼角動了動,抿嘴不言,而郭汜卻是徑直瞪大了眼睛,盯著李儒大聲說道:
「李——主簿,這話是什麼意思?」
「在下的意思是,攻下長安后,校尉要如何行事。」
強勢的郭汜看著李儒,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一絲端倪后,又轉而看向李傕,他緊盯著李傕說道:
「我等既然起兵為太師復仇而來,自然是要殺死王允那班朝臣,還有呂布那些反叛的賊奴,還有將士們跟隨我等連番血戰,屢立戰功,又圍困長安城,甚是辛勞,按照軍中慣例,我等還要縱軍三日,以犒賞軍中的健兒們。」
郭汜說的要麼是起兵的名義,要麼是西涼兵軍中的慣例,李傕聞言后,他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抖動了一下,臉色陰沉,也沒有開口臧否郭汜的說法。
「那為太師復仇、犒賞三軍后,校尉又將何去何從?」
李儒對郭汜忽視自己也不在意,他聽了郭汜的話后,又繼續問道,郭汜聞言冷笑了幾聲,發笑時不慎又牽動了身上的傷口,傳來的劇痛令他的臉部肌肉痙攣,表情煞是可怖,看起來,也不知是在發笑還是發怒。
「攻下長安,這關中之地,都是我等的了,我還要去哪裡,誰又能再讓我去哪裡?」
郭汜面目猙獰,再瞥向李儒的目光中不乏敵意。
他領兵一路勢如破竹,殺到長安,在軍中更是號令士卒,手掌生殺大權,正是目空一切的時候,除了實力同樣強橫的李傕他還稍稍有些敬畏外,其他人已經不能進入他的眼中。
「好,校尉既然想要這關中之地,那儒也要告訴校尉,這城外的兵馬,名為盟軍,實則趨利而來,各自為戰。張校尉、樊校尉的人馬雖弱於兩位校尉,但也不容小覷。左馮翊有閻彥明,弘農有段忠明,右扶風,據說也出現了打著馬騰旗號的騎兵,而長安城中,更有朝堂之上的漢天子,不知校尉聽完在下的話后,是否依舊對之前的話,不改初衷?」
李儒看著殺氣騰騰的郭汜,毫不畏懼,態度不卑不亢,他知道郭汜現下正是盲目自大的時候,也毫不客氣地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讓他徹底冷靜下來,看清自己的處境。
郭汜看出李儒並不畏懼自己,他心中有些惱怒,但也被李儒的話壓住了囂張的氣焰,他咧咧嘴,裝作滿不在乎地冷笑道:
「這些人不過都是附從形勢之徒,我與稚然聯手,憑藉麾下的涼州鐵騎,這天下又有誰能擋?」
郭汜雖然驕橫自大,但終究並非蠢貨,他也意識到了自己剛剛意氣上頭,口氣過大,甚至有一些惟我獨尊的意味,而李傕就在身邊,兵馬還強盛於自己,再開口不能不考慮他的感受。
故而,郭汜雖然口頭上不服,但囂張氣焰也被壓低了不少,而且話語中,隱隱也有了依仗、討好李傕的意思。
這也難怪,按照眼下的局勢,城外的兵馬中,張濟、樊稠、胡軫、楊定的實力也不算弱,加上閻行、段煨、馬騰這些人,郭汜想要憑藉一己之力,鯨吞關中之地,是絕然不可能的,而聯合李傕的兵力,兩人強強聯手之下,一切又重新有了可能。
剛剛沒說話的李傕這個時候也勾起了嘴角,他笑著說道:
「阿多說的不錯,你我兩人聯手,這關中之地,就是我等的了!」
郭汜聽了李傕的回應,眼睛頓時一亮,他又呵呵笑著,朝李儒挑了挑眉頭,對這個依舊不肯放下昔日架子的董卓智囊譏諷地說道:
「李主簿,如何?」
李儒舒了一口氣,也繼續說道:
「大爭之世,抗衡求存之道,無外乎合縱連橫,如今各家兵馬都盯著這關中之地,既然強者可以連橫,那弱者自然也能夠合眾,兩位校尉合兵,兵馬自然冠於其他各家,可若是馬騰襲擾大軍之背,閻艷、段煨又分取要地,扼阻大軍進取之道,張、樊生變於內,那兩位校尉的兵馬再多,也難免疲於奔命,困於諸多庸人之手。」
世間從來就沒有恆強恆弱的定理,強者可以強強聯合,侵吞弱者,弱者也能夠互相聯合,抗衡強者。段煨、閻行也是涼州人,與同樣有意染指關中的馬騰聯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這一次,李儒說完后,郭汜終於沒有話可以當即反駁了,他想了想,又轉眼看向李傕,而李傕迎著郭汜的目光,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顯然他認同李儒的話,或者說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同意了李儒的觀點。
「好,那李主簿,以為我等又該如何?」
郭汜微微有些氣餒,他又看著李儒,原本以為在憑藉自己的兵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可是在李儒的言語攻勢下,卻終究還是敗下陣來,不得不服軟,耐心諮詢李儒的建議。
雖然郭汜話里還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李儒卻不會在意這些,他已經正色出言。
「儒以為,在攻下長安,誅殺王允、呂布這些君側貳臣、背主之賊后,依舊要奉當朝天子為主,百官之中,除了負隅頑抗外,其他願意順從我等涼人執政的,依舊要委以官職,不得再肆意報復,也不得縱容士卒洗劫城中。」
聽到李儒一開始就推翻了自己的原本的打算,郭汜的臉色瞬間又黑了下來,他強忍著怒氣,看向了李傕,卻發現李傕再次點頭,首肯了李儒建言。
李儒說這些建策,來時都是和賈詡謀劃過的,也得到李傕肯定的,現下欠缺的,只是如何以一種巧妙的方式,來讓郭汜加入到他們的計劃之中,只有聯合郭汜的兵力,李傕才能夠保證自己以絕對優勢,雄踞諸多涼人將校之首,故而他這個時候,必須對郭汜軟硬兼施,才能夠拉住郭汜這股力量、
「還有呢?」
在李傕首肯的情況下,郭汜沒直接翻臉,他耐著性子,又繼續問道。
「穩定了長安城的局勢后,我等要以天子的名義,徵召王允的黨羽王宏、宋翼入朝,除去三輔的隱患,還要籠絡關中的名族,以穩定關中的人心,並派遣朝廷使者,招撫關東的州郡。」
郭汜聞言,臉部不自然地顫動幾下,然後忍住怒氣,等待李儒的下文。
「當然,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戰後要如何分遣眾將?」
李儒說到這裡,已經站起身來,來到帳中懸挂的一面輿圖前,指著關中之地開始謀划起來。
「司隸所轄,三輔外加三河、弘農之地,儒以為······」
李儒這一次沒說幾句,郭汜就不顧自己的傷勢,當即拍案跳了起來,他臉色堅決,直言反對李儒的意見,也不在乎李儒背後的李傕的態度了。
「我等血戰得來的州郡,又豈能夠如此輕易地拱手讓人!」
郭汜大聲咆哮,聲音蓋過了侃侃而談的李儒,讓李儒不得不停下話頭,李傕見狀也跟著起身,準備安撫暴躁的郭汜。
就在這時,帳外有沉重的皮靴踏地聲傳來,一名軍吏急匆匆地跑進帳來。
「校尉,甘司馬遣人來報,已得城中內應信號,今夜可下長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