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潁川多奇士
徐琨和閻行重新在帳中落座,那些被震懾到的軍卒這一次的效率奇快,很快就將那名駔儈帶了過來。
司馬遷曾經說過,「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在時下,同樣如此,朝綱不振,法令廢弛,善於鑽營的商賈可以在權貴之間遊刃有餘,囤積居奇,牟取暴利,以至千金之家,而農夫卻是不僅要遭受著天災、戰亂的磨難,難得太平之時,還要面對著官府掾吏的橫徵暴斂,豪強之家的欺凌侵吞。
因此,雖然政令上是重農抑商,但閻行在軍市中,所見到的這些商賈,多是衣飾文采、舉止豪奢之人,他們多少都有些背景或者實力,才能夠進入軍市之中坐地起價、販賣交易,大發戰爭財。
但這名駔儈倒是和其他衣飾文采、舉止豪奢的商賈不同,身著一身儒袍,倒是和市井商賈的打扮截然不同,而且舉止也倒是頗為謙遜,沒有那種驕豪之氣。
不過閻行已經提前知道眼前這個看似文雅知禮的駔儈其實也是個利用手中職權**商同流合污,互相勾結之人,所以雖然看起來表面印象還好,但內心卻是對此人毫無同情之意。
那名駔儈被軍卒急匆匆拉過來時,任憑他如何利誘詢問,那名軍卒始終不肯透露詳細情況,只說今日軍市之中,來了一名軍中的司馬,說手中有一大樁貨物要尋找買家,讓他們先找個駔儈過去。
對於這個理由,這名駔儈自然是在心裡將信將疑,原本還想要尋找借口推脫過去,但是平日里只要見了錢帛就笑臉相待的軍卒今日卻沒了這樣耐心的好脾氣,不斷催促駔儈前行,直到把他帶到帳中,看到徐琨揮手讓退下的手勢,這才如蒙大赦一樣趨步退出了帳中。
那名駔儈眼見這名同時前來的軍卒看到這帳中安坐的兩人像耗子見貓一樣,他也在這商海中浮沉了數載,看人臉色的本事還是有的,這個時候看到軍卒如此神色,心中不由就又多了幾分不安。
可是眼下已經到了帳中人的跟前,就算是大禍臨頭也要臨難而上,所以那名駔儈立馬拜倒在地,口中恭敬地說道:
「小人劉喬,拜見兩位司馬!」
他自然不知道這帳中兩位是何人,但是來時那名軍卒說過,有一名軍中的司馬手中有一樁貨物要找駔儈物色買家,如今這帳中有兩個人,也不知道誰是司馬,又不能失了禮節,於是他索性一開始倒頭就拜。
徐琨原本這個劉喬一進帳就要發作,用這樁事情恐嚇他,讓他自主自覺破財消災,出一大筆錢財來平息今日的事情。
而閻行看他舉止倒頗像是一名儒商士子,心中也有了好奇,索性也就向徐琨使了使眼色,讓他暫且先不要開聲,而是由自己開口說道:
「原來是劉君,起身吧,坐!」
劉喬拜倒在地上時,不敢抬眼去看坐著的徐琨和閻行兩人,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感覺好像有無數道眼光在自己的頭上來回穿梭,他**商互相勾結,也做下了不少低估價、高漁利的行為,心中自然會不安。
如今總算聽到有人開口,而且態度也頗為和善,不像是要來興師問罪的,內心倒也慢慢安穩下來。他緩緩地起身,看了看徐琨、閻行的臉色,陪笑著說道:
「小人豈敢,站著就好了!」
「讓你坐就坐,你不坐怎麼說事情。」
徐琨雖然不知道閻行臨時起意,是為了何事,但既然閻行想要扮演善人,這個惡人自然就還是要他來演上,於是他看到這個劉喬出言推遲,立馬就出言呵斥道。
劉喬自然被怒氣騰騰的徐琨給嚇了一跳,也不知道這個人怎麼有這麼大的脾氣,不過他也不敢再說什麼,立馬就順從地在一張蒲席上坐下,低眉順眼,等待著徐琨、閻行的問話。
「劉君看起來倒不像是這雒陽的市井之人,不知籍貫何處?」
劉喬連忙笑著點點頭,說道:
「司馬好眼力,小人乃是潁川陽城人,此次來京是做些小買賣的,至於司馬說小人不似市井之人,卻是高看小人了,小人也只是讀過幾年經書而已,如今已是碌碌於商賈之中了。」
聽到來人籍貫是潁川郡的,閻行突然有事嘴角泛笑,眼中閃過一抹色彩。
「哦,難怪,君鄉所在原來是潁川郡,嗯——我等雖是關西之人,但卻也多聽聞潁川才俊之士良多啊。哈哈,這倒也是難得啊,今日商賈之事不妨可以暫緩,劉君先為我論言郡中才俊之人。」
品評州郡才俊乃是時下士人之好,郭宗林、李膺已逝,眼下還要數「二許」的月旦評最為知名。劉喬沒想到眼前這個軍中司馬竟然不像是在軍市常見的言談舉止粗魯無禮的軍漢一樣,雖然身材魁梧,但聽他話中的意思,倒是附庸風雅,頗為禮敬士人,而且言談也有著淡淡的儒風。
這也並不奇怪,與前漢的開國功勛多市井無賴出身相比,本朝儒風濃厚,開國功勛如鄧禹、馮異等人,都是文武兼備之才,言談舉止有著儒家之風。
沒想到在這裡也遇上了這樣的人物,劉喬在心中暗暗想到,他原本還心有擔憂,這些驕橫跋扈的軍漢太難以相處,豈料這個軍中的司馬竟然還是一個知書達理之人,劉喬自然要投其所好,他對這樁原本有些懸乎的買賣交易也有了一些把握,口中笑著說道:
「小人雖然行商四方,但也算得上是嘵知家鄉風俗人士,司馬如果不怪小人見識淺陋,那小人就為司馬試言一番?」
彷彿是怕閻行身邊坐著卻對自己沒有一個好臉色的徐琨再次爆出「讓你講就講,不講完怎麼說其他事情」一樣,他看到閻行沒有拒絕,立馬就開始一邊面露思索,一面出言說道:
「潁陰荀公慈明,才華卓絕,名動海內,一經徵召,接連拔擢,不到百日而至三公。襄城李公,高潔士也,居家則清明養望,名聞州郡,黨錮解除之後,更是被朝廷徵辟為東平相,安民重農,民賴以安。長社鍾公元常,少有才名,舉為孝廉,如今在朝為官,也是郡中名望。還有韓公文節,在朝為御史中丞之時,仗節敢言,如今為朝廷命為冀州牧,一方重臣,名動州郡······」
劉喬一邊在腦海里將自己知道和行商之時道聽途說的潁川名人說了出來,而且專挑眼下最有名氣、權勢最重的說。
荀爽就不必說了,本人是名士大儒,海內聞名,被董卓徵召之後,更是接連拔擢,九十三日位至三公人臣之極,風頭可謂一時無兩。
襄城李瓚,其曾祖李修官至太尉,祖父李益為趙國相,父親李膺更是名動天下的大名士,官至司隸校尉,與陳蕃、郭宗林等人乃是士林中的領袖。
長社鍾繇,其曾祖鍾皓也是天下聞名的名士,而鍾繇本人更是從小就被視為奇才,如今更是在朝中任廷尉正一職的朝官。
還有韓馥,也是潁川有名的才俊,之前就已經是朝中的御史中丞,如今董卓掌權之後,更是被命為冀州牧,州牧乃是一方大員,一州之事悉數主之,起初朝廷恢復州牧制度之時只有像黃琬、劉焉、劉虞這種要麼是世代官宦之家或者是宗室劉姓之家才能夠擔任,不可不謂位高而權重。
劉喬有心要討好閻行,故意順著閻行的意思,找一些要麼有高名、要麼有權勢的潁川名人和閻行交談。
可惜這些人閻行似乎都不中意,想了想,又聞劉喬說道:
「潁川之中可還有其他後起之才俊?」
「這······」
劉喬剛剛已經將他腦海里能夠記住的諸多有大名有權勢的潁川名人說了大半,沒想到閻行還不滿意,他只能連忙應和著說道「還有,還有」,然後拚命搜羅腹中所知的人物,繼續說道:
「陽翟趙君伯然、陽翟辛君佐治皆是我郡後起之才俊,才名郡縣皆知,此外還有定陵杜君子緒,名門之後,許昌陳君長文,年少知名,荀家各君,如荀仲豫、荀文若、荀友若、荀公達,也都是名、才皆備之士······」
等說到後面,劉喬感覺自己幾乎將潁川所有的人都說完了,杜襲、趙儼、陳群、荀悅、荀彧、荀諶、荀攸等等一大堆他聽過的名士都從他口中說出來,還要索羅他所知道的郡縣給他們各自的評價說出來,說到後面,劉喬實在想不出,也就只能夠編出來評價說辭了。
他原本以為閻行這一次總算滿意了吧,沒想到閻行似乎還沒不中意,雖然等聽到一些名字的時候,也會微微點頭表示贊同,但終究沒有接話,這讓劉喬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這到底是要怎樣啊,原本以為一位知書達理的軍漢會比那些驕橫跋扈的軍漢容易應對,可現在他發現,這種人才是更加恐怖的,無禮的軍漢,只要順從他的無禮的要求,還能夠迎合他,可像閻行這樣的軍吏,你就算迎合他了,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閻行倒也不是故意在為難眼前這個劉喬,能夠說出這麼多名士才俊,證明這個劉喬也不算是一個只是貪財的商賈,還是有些見識和智商的。
只是他說的這些人,雖然也真是才俊之士,其中的荀彧、荀攸等人,更是在後世大名鼎鼎,但是卻和他心中所想之人,有些差距。
開春之後,閻行就要前往三輔,不過他知道就算皇甫嵩成功被徵召入京,這場關西、關東互相對抗的討董之戰,還是在所難免,到時候自己自然也要隨軍東出平叛,潁川身處中原之地,自然是雙方大力爭奪之處。
如果在眼下,自己能夠多知道一些有關於潁川才俊的信息。
到時候,自己順手牽羊、對症下藥,招攬一些才俊之士,就是一樁兩相便宜之事。畢竟「關東出相,關西出將」,閻行手下並不缺武勇陷陣之人,但卻是缺少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謀士之類的人物。
閻行眼下還能夠利用董卓入京、諸侯討董的先知在董營之中圖謀壯大,但是一旦董卓的陣營倒下之後,他也就要獨立面對關東的諸侯兵馬,那個時候先知已經趕不上變化,不得不開始未雨綢繆了。
劉喬剛剛所說的這些人,要麼就是已經執掌一方的地方大員,要麼就是已經入朝為官的朝官,再要麼就是名門望族之家。
試想閻行眼下能夠招攬到這些人么,自然是很難的,可以藉助自己手中的兵馬強征他們到自己的麾下么,也是極難的,試想一下,還有荀爽這樣的後台在朝中,閻行怎敢去強迫他的族侄荀彧到自己軍中效力。
最好是能夠招攬到一些有才能又還沒有家族可以依仗或者還未顯達的人物。
抱著試一試的心理,閻行又接著問道:
「你可聽說過郭嘉其人?」
「啊?」
「郭嘉郭奉孝!」
閻行耐心地再和眼前的劉喬再說了一遍,不過看他表現出來的詫異臉色,顯然郭嘉眼下不僅是聲名不顯,甚至可以說是默默無聞,閻行心想也就算了,等到時候,自己帶兵東出,再派人前去尋找。
「哦,郭君啊,不知司馬可是記錯了名字,小人記得郡中才能之士還有郭君公則,曾任郡中之吏,敏於政事,可謂是才俊——」
劉喬自然不知道郭嘉,但不妨他順著閻行的話頭,又開始侃侃而談,可惜這一次才談到一半,閻行就搖搖頭,示意劉喬不要說了。
郭圖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怕此刻也已經開始北上去投奔他未來的主公袁紹袁本初了吧。
徐琨在一旁冷眼看著兩人的問答,他心中也是詫異,平日里行事果決的閻行怎麼今日辦事如此婆婆媽媽起來,不就宰殺一頭貪墨的肥羊,讓他出出血而已,怎麼還要問這麼多沒用的問題。
這郭圖是何人,這郭嘉又是何人?
真是不知所謂。
恰好這個時候,看到閻行似乎已經不耐煩了劉喬這個小人的聒噪,徐琨立馬就變臉出聲:
「彥明,休要跟他啰嗦,一個滿身銅臭味的商人,能夠有多大見識!」
「這——」
劉喬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套侃侃而談的言論,哪裡說錯了,竟然會惹得剛剛還和顏悅色的閻行不滿意了,他自覺說得詳細周到,就算有一兩個才俊之士疏漏了,也是人之常情之事,自己只是一個商人,又不是有過目不忘、博聞強識的才俊士人。
眼看著這座上的那名原來就沒有好脾氣的軍吏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意思,劉喬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不過他根據剛才另外一位軍吏表現出來的言談,推斷出他是一個知書達理,像是個禮敬士人的軍吏。
所以這個時候,若是不投其所好,表現出一點士人的見識和氣節的話,只怕自家的處境就真的要不妙了。
於是劉喬硬著頭皮,開始出言抗爭,他雖然內心不安,但卻裝出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面向徐琨說道:
「這位司馬所言差矣,如何能說商人就沒有見識呢,管夷吾年少與友人為商賈,其輔佐齊恆公尊王攘夷,使得齊國成為列國之中的首霸,又如范少伯,其人屢獻奇謀,興越滅吳,文武全才,功成身退之後還不是託名陶朱,泛舟入五湖,爾後行商賈之時。」
頓了一頓,劉喬偷偷瞥了一下閻行的臉色之後,又繼續說道:
「再如前漢太尉灌嬰,初年以販賣絲繒營生,后識別明主,附會風雲,為國羽翼,位極人臣,桑弘羊商賈出身,為國謀划,行均輸平準之策,府庫為之豐裕,武帝擊破匈奴亦多賴其運籌之功,如此,可謂商賈無見識乎?」
劉喬看到閻行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出言相抗而面露惱怒之後,心中已經大定,他從事商賈,原本就是具備口才之人,而且這些話都是他從一位博聞強識的友人口中得知的,引用的管仲、范蠡、灌嬰、桑弘羊的論證例子自然也不會出錯,一時間,顯得是據理力爭,咄咄逼人,反倒是徐琨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最後,徐琨反駁不了劉喬的例子,只能夠冷哼一聲說道:
「就算是略有見識,那又如何,重農抑商,乃是國的大本,商賈即不能上馬殺敵,又不安心事農耕,徒效口舌之利,貴賣賤買,與國何益?」
卻不料已經破罐子破摔的劉喬立馬反駁說道:
「此言差矣,商賈與國無益乎?司馬身上所著衣物,乃是在農婦手中織就,可如無經我等商賈之手,這些衣物能夠穿在司馬身上么?前漢景帝之時,邊戍艱難,府庫難濟,若無我等商賈輸送糧食,又豈有後來開疆拓土之功么?至於商賈千里轉運,辛勞有加,貴賣賤買,人之常情,兵法也有雲避實而擊虛,此兩者乃是智者見識皆有相通之處也。」
最好,他大聲總結說道:
「商賈不辭辛勞,千里轉運,以通有無,使得各地物產充沛,士民皆得安需。由此可見,世人非商,商賈雖為賤籍,但卻也不乏有益於國家根本之輩。」
聽到劉喬說到這裡,閻行也不得不點了點頭,他和大多數抱著「重農抑商」的時人不同,他知道商業對經濟民生的促進作用,時下不少有識之士如王符、崔寔,同樣也是能夠認識到商業輸送轉運、以通有無的重要性。
閻行笑著示意徐琨暫時不要開口,他繼續說道:
「劉君此言立奇標新,與時俗之見大不相同,然而又言之鑿鑿,令我等不由也是心生同感,劉君,雖身為商賈,但卻是實有大才啊!」
劉喬成功反駁了徐琨的詰難,又看到閻行在聽完自己的話之後,果然臉色立刻放緩,又重新變成欣賞之色,他立刻知道自己這一次算是賭對了,這名司馬果然是禮敬士人之人,只要表現出士人的學識和氣節,立馬就能贏得他的好感,看來這樁交易還是有的做啊!
他心中得意之下,也有些飄飄然起來,想著這兩人一個脾氣暴躁、一個禮敬士人,可又都是軍漢出身,能夠有多少見識,自己只要隨便將聽來學到的一些手段施展出來,立馬就能夠讓這兩人服服帖帖。
於是他就借著閻行的話,繼續說道:
「不敢,在下雖然學經書不成,但卻也是游商四方,見識人事,曾遇異人教授范蠡之學,其人曾言『熟此則取蘇秦黃金印易事耳』,在下雖然魯鈍,但習練時日,也自詡略有所成,今日蒙司馬厚看,故而為二君試言一番。」
聽到劉喬號稱自己學過范蠡之學,閻行眼睛一亮,臉上的笑容更盛,他笑著說道:
「原來劉君還學過范少伯之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