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一 章塵埃落定
過了兩日,朱瞻基便下令班師回京,留下劉順在樂安處理善後。到京城后,朱瞻基宣布褫奪朱高煦親王爵位,廢為庶人,將朱高煦及其家眷囚於西華門逍遙城內,大將王斌朱恆以及與朱高煦相約起兵的山東各地官員,重犯則關入大獄,約有數百之人,輕者罰去戍邊,亦有千人之數。至此歷經一個月,明宣宗朱瞻基便平了漢王之亂,天下重新歸於安定。
朱高燨回來后,身體便抱恙,閉門楚王府休養。在後花園裡他特別空出一所院子來,讓乳娘帶著樂安郡主居於其內,並安排阿綉降雪兩個侍女亦住在裡面,吩咐無他的許可,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張浩然又令幽冥十二少全部歸於他的手下,聽他調度,朱高燨便令他們日夜守在小院周圍。阿狸便化名降雪,再以阿綉作掩護,暫時居於別院之內。其時阿錦已從南京回來,亦如以前一樣貼身侍候朱高燨,卻也進不得別院之內。朱高燨每日來亦來別院內逗逗小七,倒也過得悠閑,心中卻在思想著如何能離開北京。
這日朱高燨與小七戲耍片刻后,便與阿狸在房內說話,阿綉扶風在門外守候。朱高燨便道:「昨日張輔大哥過來,提及二哥近來思緒低落,他便想咱們帶著小七去看看二哥,也許二哥見了小七,會開心一些。」
阿狸擔心道:「這個可以嗎?如果讓皇上知道了會生氣吧?」
朱高燨道:「逍遙城只關著漢王一家,平素沒有人過去。且張輔已經買通看守之人,明日你與一乳娘帶著小七便去一趟。本來我想讓阿綉去,可是宮中認識阿繡的人太多,萬一路上讓人看到畢竟不妥。你現在是個生面孔,再加上乳娘小七,應該不會引起人注意。」
阿狸點頭,問道:「皇上就這麼關著漢王么?」
朱高燨嘆息道:「自從回京,朝中便對如何處理漢王爭吵不已,以太後為首的楊榮等主張處死所有謀反人員,楊士奇等儒生卻極力反對,主張囚其一生即可。皇上最後採納了楊士奇諫議,為此已被太后斥責幾次。」
阿狸聽后不語,半晌方道:「如果一直這麼關著也還好,怕只怕——」她不再說下去。可是這話已引起朱高燨的警惕,問道:「你知道什麼只管詳細告訴我。」
阿狸猶豫十分,終於道:「我知道的歷史是漢王全家均被處死。」
朱高燨心中一驚,道:「可是皇上答應過饒他們不死,他金口玉言,怎可出爾反爾?」
阿狸搖頭道:「到底為何我也不清楚,反正漢王的結局就是這樣。」又怕朱高燨再三追問,便忙岔開話題道:「明日我們去到逍遙城,只要乳娘將孩子抱進去一會兒,我在一旁邊守著,我們速去速回。」
朱高燨回過神來,道:「你切記萬勿多言,怕二哥認出你來。我與慕容就在宮門外等候,果真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們便立時進去接應。」
阿狸答允下來。次日一早,阿狸與乳娘小七一同上了馬車,對外只說去寺廟燒香,朱高燨只要慕容扶風相隨,兩輛馬車在城外轉了一圈,復又進城來到西華門外,阿狸與乳娘小七下了馬車,那張輔早已等候那裡,見了她們,急忙領著三人進入宮門,來到一處高牆大院外面。阿狸抬頭看去,門上方三個大字逍遙城。阿狸心中苦笑,這個監獄倒取了這麼個名字來,可叫裡面的人如何逍遙呢?
到了門口,已有一名獄卒模樣的人等在那裡。張輔停下腳步來,回首對阿狸乳娘道:「我也只能到這裡。你們跟著他進去吧,我在此等候。」又看看小七,心裡很是激動,伸手在小七頭上輕輕摸了下。
那獄卒帶著阿狸三人往裡面走去。乳娘抱著小七,阿狸緊隨著進入院內,身邊不時有兵丁走過,把守森嚴。院中並無一棵樹木,唯有幾口巨大的銅缸置於空曠之地。四下幾間石頭砌成的大屋子,想來是囚禁犯人所用,只有房門卻並無窗戶。阿狸跟著獄卒進入一間大屋內,裡面很是陰暗,她閉了下眼睛,再次睜開後方才慢慢看清室內情形。只見偌大的石屋一角,以拇指般粗的柵欄圍起來,中間茅草鋪地,地上卻是躺著一人,發須甚長,衣衫襤褸。那獄卒轉臉對她們輕聲道:「便是那人了。你們快去。」
地上那人聽到聲音,慢慢抬起來頭來,阿狸看了半天,方才看出是朱高煦的模樣,只是形體大變,邋遢異常,哪裡是當日那個風流自詡的漢王?阿狸心中不禁一陣心酸,再也沒想到此次相見,他會是這般模樣。
朱高煦乍一看到小七,頗為震驚,急忙撲到柵欄處,叫道:「小七,小七!」他雙手扣戴著鐵鏈,行動之時,叮噹作響。
那乳娘是自幼便哺育小七的,朱高煦蘇櫻對她甚是不薄,來時朱高燨又再三叮囑,她心中有數,見到朱高煦,她不禁難過道:「殿下!」急忙將小七抱至跟前,對小七道:「郡主,這是你父王,叫父王啊。」
那朱小七與父親分別久了,已不記得朱高煦,只是看著父親,兩隻眼睛忽忽閃動,也不言語。朱高煦伸出手來,輕輕觸及她的臉寵,眼中卻是流下淚來。那小七聽到鐵鏈叮叮之音,甚覺好玩,伸出手來抓住把玩。
阿狸只怕小七害怕哭泣,沒想到小七好似心中有所感應,對著朱高煦竟然也不害怕。阿狸方才安心。又見乳娘在旁邊照應,便悄悄地出了石屋。
一接觸外面的陽光,阿狸的眼淚便落下來,心中卻是感慨萬端,想當日那個叱吒風雲的漢王,今日落得這般階下囚的慘狀,實在是心中替他難過。又想張輔必然知道此中情況,不然亦不會百般央求朱高燨,讓小七過來一見。又想到方才張輔滿目期待之情,分明是對小七寄予了許多希望,想讓朱高煦開心一些。
阿狸難過,不忍心再次看到朱高煦沒落之態,便不再進去。過不多時,便見乳娘抱著小七出來,她急忙迎上去。那獄卒催促兩人快速離去。出了逍遙城,便一眼看到張輔。張輔看到三人,面上一喜,上得前來,從乳娘手裡接過小七,輕聲道:「郡主,可看到你爹爹了么?」
朱小七對他有些認生,咿呀著掙扎,依然想向乳娘撲去。張輔沒奈何只得又將她交與乳娘。乳娘自去哄著小七。阿狸忍不住道:「大人不必掛心,漢王見到小七很是歡喜,亦知道大人為他費心。」
張輔聽到阿狸言語,心下感激,道:「多謝姑娘了。」
阿狸想著兩人從前的意氣風發,心下亦覺凄涼,便道:「大人可曾進去見過王爺了么?」
張輔沉默下來,神情黯然,道:「輔不敢進去,亦無顏進去。」
阿狸心中暗道他想必知道朱高煦獄中情景,心中膽怯,終是沒有決心進去一見,便道:「相見不如懷念,見了只怕徒添傷心。不見也罷。」
張輔沒想到一個侍女會說出這般話來,他不禁打量阿狸幾眼,阿狸已覺失言,忙道:「快些出去吧,怕我們殿下著急了。」便與乳娘加快腳步。
幾人出了西華門,慕容秋風正焦急地等候一旁,看到他們急忙將乳娘小七送入車內,阿狸亦跟在後邊上了車。
張輔來到車旁邊,對裡面道:「多謝楚王了。」
車內朱高燨掀開帘子一角,道:「張大哥不必客氣。」
張輔又道:「我這兩日奉命去邊關巡視,短則兩月,長則半載不在京城,期間怕不能顧及這裡的事情。別人不能託付,還請楚王殿下代為看顧些。」
朱高燨點頭道:「裡面的人是我兄長,縱然你不說,我亦應該顧全。你只管放心去吧,如有什麼事情,我會派人捎信。」
張輔躬身一禮,閃身退至一邊,朱高燨放下簾來,吩咐回府。張輔眼見馬車行遠,方才自行回去不提。
接下來幾日,阿狸每每看到朱小七,便會想起逍遙城中一幕,心中便甚是傷感,此時方才體會當日姚廣孝說出諸多慘劇時無可奈何的複雜心情。許多事情他們明知結果,卻無力改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發生,心中痛苦,更較死者百倍。朱高燨這幾日沒有到別院里來,就連素日常在這裡逗留的慕容秋風也不見蹤影,阿狸問明阿綉朱高燨身體如常便不以為意,想是他們有事情纏身。阿狸因著煩惱朱高煦之事,也不在意。
這天上午,朱高燨忽然到來,阿狸看他神情疲憊,心中甚是憐惜,便與他輕輕按摩頭部,嘴裡輕聲道:「我們終是快些離了這地方才好。」
朱高燨道:「莫如你隨慕容小七先回——」他未說完,卻被阿狸掩住嘴巴。阿狸急道:「我是不會再離開你的,你不要多說了。」
朱高燨將她拉入懷中,道:「傻瓜,不過一時權宜,你急什麼?」
阿狸卻道:「這些日子經歷太多的生離死別,我亦怕這情景在我們身上發生。所以除非我死,我再不會離你遠去。」
朱高燨嘆息一聲,兩人相偎無語。
忽然門上幾聲輕響,聽到八月的聲音道:「少主。」
阿狸急忙離開朱高燨,上前開門,八月進來,沖她含笑點頭,便來到朱高燨身邊,道:「少主,方才四月過來,說是宮中宦官劉順奉太后旨意,從獄中將王斌朱恆等漢王府諸將提出大牢,押赴刑場處斬。」
朱高燨一驚,道:「這麼突然?是太后的旨意?皇上知道么?」
八月道:「一直以來太后便主張處死這些人,皇上剛開始與太后爭執過,後來態度含糊起來,這幾日更是不言語,聽憑太后處置了。太后今日一早便下令提他們出來問斬。」
阿狸苦笑,該來的總歸是要來,逃不過躲不開。朱高燨起身就要往外走,阿狸知道他要去宮中見皇上,也不阻攔,只道:「早去早回。」
朱高燨點頭,帶著八月等快步而出。目送朱高燨出門,阿狸回過神來,耳中傳來朱小七嘻嘻笑聲,她便聞聲過去,卻看到慕容秋風正抱著小七在院中玩耍。
阿狸來到他們身邊,悶悶地坐在旁邊石凳上。慕容秋風瞥了她一眼,道:「雖然已近三月,但天氣尚冷,那上面不涼嗎?我可不是殿下,不會對你憐香惜玉。」
阿狸聞言,心中一喜,道:「呀,慕容,你知道打趣我了。看來心情好轉過來了。」
慕容秋風頗為不屑地看看她,轉眼看到朱小七時,卻又是滿眼柔情。阿狸便道:「你不要太過嬌寵她了,小心以後被你慣得沒個女孩樣子就慘了。」
慕容秋風道:「我不寵她難道寵你么?殿下說的,女孩子是富養,要寵著方好。」
阿狸啞然失笑,這個朱高燨,倒把她的這句話教會了慕容秋風。阿狸隨口道:「你怎麼不隨殿下去宮中呢?」
慕容秋風淡淡道:「他是去救漢王的人,關我何事。依著我,他們早就該死了,何必去白費力氣。」
阿狸知道慕容秋風對漢王府一直耿耿於懷,自然不會對他們的生死感興趣,便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一直到下午,也沒有看到朱高燨,阿狸心中略有不安。她在院中徘徊,到了晚上,朱高燨方才來到別院。
扶風八月退去后,朱高燨看著阿狸只是不語,神情沮喪。阿狸便道:「如何了?」
朱高燨沉聲道:「就是如你所說的,王斌諸將都被殺了,一共六百多人,全部斬殺!」
阿狸雖然知道這個結果,但還是輕輕啊了一聲。朱高燨道:「我見到皇上,他只說是太后執意為之,他亦無法。又說太后本來是想連漢王也一併除去,是他堅持不許,方才保住漢王及其家眷,以此作為條件,別的人卻只能聽憑太後作主。」
阿狸嘆道:「這便是俗語說的一山還有一山高了。縱然是皇上也不能一言九鼎,遇到太后便沒有辦法了。」
朱高燨卻哼了一聲,嘆道:「這是皇上不想救,如果他有心相求,太后亦拿他沒有法子。皇上這麼作,便是朝著你所說的情況發展下去了。」
阿狸不解道:「怎麼講呢?」
朱高燨道:「漢王將士一朝全被處死,你說消息傳到逍遙城中,漢王會怎麼樣呢?」
阿狸恍然大悟道:「漢王定會指責皇上食言,依著他的脾氣,非要把逍遙城鬧得大亂不可。這下皇上便可以以大不敬之罪處死漢王。」她說著不禁打了個哆嗦。
朱高燨點點頭,道:「但願這只是我的猜想吧。也許皇上沒有我想得那麼不堪。」說著咳了幾聲。
阿狸心中不忍,道:「你已經儘力了,不要再費心勞力了。」伸手在他額頭探了下,又道:「這些日子你身子竟然有些不好,彷彿舊疾要發作一般。」
朱高燨輕輕道:「你也信,那都是作給外人看的。我只是心累些。」
阿狸問道:「胡濙的葯還一直有送過來么?」
朱高燨道:「一直沒有斷。便是在皇上那裡打個掩護,好似我這殘軀,活不久長,自然沒有人惦記了。」說著苦笑一聲。原來朱高燨一直在作著退出官場的打算,近日便假託身體不適,舊疾複發。宮中太醫亦來診治過,均以舊疾複發為由,上奏朝廷。所幸宮中人都知道楚王自幼身子虛弱,便也沒有引起人注意。
朱高燨看看窗外,道:「我現在擔心的還有張輔,如果張輔聽到這個消息,亦會猜出這個結局,到那個時候,他便會不顧一切地趕回來。」
朱高燨所料不錯,王斌等人被殺之事第二日便傳到逍遙城中。朱高煦聞聽這個噩耗,頓時如得了失心瘋一般,在獄中大叫大鬧,嚷著要見朱瞻基朱高燨張輔三人。獄卒自然不肯理會,那朱高煦拼盡全力猛砸柵欄,致使那圍著他的柵欄坍塌,差點砸死一個獄卒。朱高煦發瘋般沖向牢門,後來湧進數十名侍衛方才將他制服,將其手足復戴上鐵鏈,足上鐵鏈釘於地上,牢牢地將他綁住,令他動彈不得。朱高煦依然破口大罵,獄卒沒奈何,只得層層上報,最後報得朱瞻基那裡。朱瞻基聽到后,便一面令人通傳楚王即刻前去逍遙城,自己則帶著海濤先行過去。
傳旨之人到達楚王府,朱高燨早已等候許久,即刻帶上扶風三月七月八月,並十餘個王府侍衛,匆匆趕赴皇宮。他的車馬直接進入西華門,把守之人認得是楚王,便也放行。待到了逍遙城門處,他下得車來,只見劉江與幾個侍衛守在門外,見了他忙施禮。
朱高燨點了下頭,吩咐扶風與楚王府侍衛亦在門外等候,自己卻往裡面走。
剛剛走進大牢內,便聽到裡面咆哮之聲。雖然嘶啞,朱高燨依然聽得出是朱高煦的聲音。只聽朱高煦罵道:「黃口小兒,竟然不守諾言,你當得什麼皇帝?治理什麼江山?可憐我六百將士,竟被你一朝斬殺,他們便是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見朱高燨進來,朱高煦又指著他罵道:「好個四弟,勸降我時說得如何好聽,可是結果呢,竟然將他們全部殺了!你們這些人言而無信,如何立足世間!張輔呢?叫張輔過來,讓他看看他所保的好皇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讓他看看清楚!」
朱高燨眼見獄中只有朱瞻基與海濤兩人,想來是朱瞻基不欲旁人聽到什麼。他聽到朱高煦對他指責,心下難過,道:「二哥,是小弟食言,慚愧之至。」
朱高煦厲聲道:「張輔呢?叫他過來見我!」
朱高燨道:「他奉命邊關巡視,並不在京城!」
朱高煦仰天大笑三聲,道:「不在京城,巡視邊關!」沖著朱瞻基吐了一口唾沫,道:「這就是你的計策,將張輔調出京城,然後又對王斌他們下手,好個歹毒的小人,心思竟然比你死去的爹爹毒辣百倍!」
朱瞻基一直聽著朱高煦狂罵,卻微笑不語,此時見朱高燨到來,便開口道:「二叔想是罵得也累了,來人,上碗水來!」
海濤急忙跑出去取了碗水過來,端至朱高煦面前,朱高煦手腳均被束縛,卻奮力肩肘抵去,將碗推落在地,罵道:「朱瞻基,少在這裡假惺惺的,你有本事把我也殺了!」
朱瞻基緩緩道:「二叔罵了朕半日,也要容朕給自己解釋一下。非是朕不救他們,是朕實在救不了他們。為了二叔一案,朕已挨了太後幾次申斥,個中情況,四叔親眼所見,不信你可以問四叔。」對朱高燨道:「四叔可為朕作證,朕確實力排眾議,力保二叔一干人犯。」
朱高燨慢慢點點頭,道:「二哥,皇上所說屬實,朝廷為此公案爭議多日,陛下一直不主張對你們處於刑罰。」
朱瞻基道:「看吧二叔,朕沒有忘記所說的話。只是太后與朝中一干大臣一直不放手,日**著朕作決定。朕也是沒有法子,只好殺了他們,來換取二叔一家平安。」
朱高煦怒道:「你的這些話只好哄騙三歲小兒,我再也不信你所說的。他們都死了,你留下我又有什麼用?乾脆一刀將我也殺了!」
朱瞻基卻道:「二叔,真是枉費朕一番苦心。朕若想殺你,早在樂安就動手了,何苦等到現在呢?」
朱高煦罵道:「你殺了我的將士,竟比殺了我還狠!這狠招,也只有你這個小畜牲才做得出來!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替我那些將士報仇!」
旁邊的海濤喝道:「休得對皇上無禮!」
朱高煦呸道:「我便是對他無禮了,你又能怎麼樣?這裡有你說話的份么?趁早滾得遠遠地,不然看我——」他心頭火起,又拼盡氣力,束手的鐵鏈竟然被他掙脫了些,看海濤離得近些,便將手中鐵鏈甩出去,海濤嚇得忙往後面躲去。
朱瞻基忙道:「二叔莫要跟下人動怒。」說著往前走了一步,誰知朱高煦突然之間又將手中鐵鏈甩向了他,朱瞻基不曾提防,竟然一下子被他套住左腳,朱瞻基大驚,急忙往後退去,哪知朱高煦猛然收緊鐵鏈,將他拉倒在地,朱瞻基便被他拖至身邊,朱高煦一把握緊他的脖頸,狠狠地掐了下去。
朱高燨與海濤嚇了一跳,待明白過來時候朱瞻基已被朱高煦控制住,眼見朱瞻基臉色開始發脹,朱高燨大驚失色,忙上前去道:「快放手!」用力去掰扯朱高煦的雙手。
那裡海濤亦大叫起來,外面的侍衛及楚王府侍衛都紛紛湧進來,劉江扶風等大驚,齊上前去幫忙,終於扯開朱高煦的手指,將朱瞻基救了下來。朱瞻基脫離險境,連聲咳嗽,半日方才喘氣平息一些。
朱高煦被眾人用繩子復又死死地捆起來,綁得如同一隻粽子般結實,再也動彈不得,口中卻是不依不饒,依舊叫罵不止道:「朱瞻基,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朱瞻基臉色恢復后,心中怒火升起,他狠狠地瞪著朱高煦道:「你這個逆賊,身在囹圄竟然還想弒君!真是自尋死路!」
朱高煦又是一口痰吐向他,朱瞻基這次沒有躲開,竟然被他吐到臉上,海濤急忙用袖子給朱瞻基抹去,朱瞻基勃然大怒。有侍衛便上前去將破布塞進朱高煦的嘴裡,朱高煦說不出話,卻瞪圓雙眼,憤恨不已。
朱瞻基轉身出得牢房,放眼望去,看到院中那幾口大銅缸,便怒聲喝道:「來人,將這大缸抬進去!再取些木炭火柴來!」
周圍的侍衛不明所以,海濤忙道:「還不快快準備!」三四個侍衛便上前合力將那銅缸抬起來,顫巍巍地抬進牢房去。朱瞻基跟著進去,指著朱高煦道:「將這逆賊壓於銅缸下面!」
那幾個侍衛不敢違抗,只得將銅缸扣在朱高煦身上。那鐵缸重逾數百斤,朱高煦被一下子壓住,罩在缸底下。但緊接著,卻聽到一聲怒吼,忽見銅缸動了幾下,那朱高煦竟站直身子,居然將這幾百斤的傢伙頂了起來,眾人一時震驚不己!
朱瞻基吃驚之餘,心中卻更加來氣。這時幾個人抬進幾筐木炭柴火進來,朱瞻基道:「將這些全部堆在缸上,將大缸埋住!」眾侍衛急忙將木炭柴火埋住銅缸,只留缸底向上。接著朱瞻基便喝道:「點火!」
一個侍衛點燃一支火把,將火把拋入木炭柴火之中,瞬間大火便燃燒起來。朱高燨方始明白朱瞻基居然想活活燒死朱高煦!朱高燨不禁又驚又怒,一把抓住朱瞻基的衣服,大叫道:「你——你要作什麼?」
朱瞻基看著燒起來的大火,冷冷道:「二叔看不出來么?」
朱高燨轉身就撲向火堆,卻被兩侍衛死死攔住,朱高燨大叫道:「扶風!」扶風聞聲上前去沖那兩個侍衛揮出拳來,朱高燨奪路奔到銅缸前,卻見大火已熊熊燃燒起,哪裡能夠近到銅缸跟前!朱高燨忍不住哀嚎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三月等大驚,縱身上前,抱住了搖搖欲墜的朱高燨,連聲呼叫,朱高燨卻是急怒攻心,暈死過去。朱瞻基見狀也嚇了一跳,上前來連聲叫道:「四叔!」一時石室內亂成一團。
大火燒得急了,冒出滾滾濃煙,扶風道:「這裡不能再待,快些將殿下帶出去!」三月依言抱起朱高燨,沖向室外。劉江亦對朱瞻基道:「陛下也出去避一下吧。」
朱瞻基便跟著出來,看著朱高燨臉色慘白,不省人事,他心中擔憂,忙對海濤道:「快傳太醫!」
海濤急忙往外跑。這裡三月對著朱高燨人中掐了幾下,扶風找了些水過來,二人慢慢給朱高燨灌了進去,好一會兒,朱高燨方悠悠醒了過來。扶風喜道:「殿下醒了。」
朱瞻基忙上前道:「四叔,你可嚇死朕了。」
朱高燨慢慢恢復意識,轉頭看著那石屋流下淚來。半晌哽咽道:「回府。」
扶風與三月攙扶著朱高燨起身,朱高燨看也不看朱瞻基一眼,徑直向門口走去。七月八月等與楚王府眾侍衛亦跟隨著出了大門,上車而去。
看著他們走遠,朱瞻基心中有些失落。這時海濤帶著太醫趕來,不見朱高燨,便不知所措,卻也不敢問朱瞻基。那朱瞻基死死盯著石屋,劉江侍立一旁,碰到他的眼神,驀地打了個冷顫。
朱瞻基突然對他使了個眼色,道:「進去看看人死了沒有。」
劉江應聲走了進去,不一會便出來,道:「銅缸已燒得通紅,人怕是只有骨頭了。」
朱瞻基聞聲不語。他眼睛掃過遠處的幾間石屋,那裡面囚著朱高煦的四個兒子。朱高煦共有六子一女,兩子夭折,只剩下四子,此次樂安被俘帶回來一同關在逍遙城內。朱瞻基聽到朱高煦已化為白骨,便冷冷道:「來人,將反賊朱高煦四子全部處死!讓他們父子在黃泉路上也作個伴吧。」
劉江渾身一顫!朱瞻基瞪了他一眼,劉江忙沖著幾個錦衣衛一揮手,那幾個侍衛便衝進了石屋內,聽著幾聲慘叫,便是劉江見慣多少血腥場面,心裡此時也是毛骨悚然。
朱瞻基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朱高燨的馬車剛剛回到王府,便傳來了朱高煦四子被殺的消息,朱高燨乍一聽到這個消息,眼睛登時就直了,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來。扶風三月等怕他有個閃失,急忙將他送進卧室,安頓下來,朱高燨方始大放悲聲。
待到夜深之時,阿狸方才在扶風阿綉掩護之下來到朱高燨身邊,朱高燨看到她時,已欲哭無淚。阿狸心中難過,上前來抱著他以示安慰。
許是大受刺激,次日朱高燨竟然發起燒來,連續兩日水米不進,整個楚王府亂成一團。宮中太醫也頻頻出入,連太后也驚動起來,親自過來探望一番。還好胡濙自仁宗登基后便調任京都,他聽得消息,急忙過來給朱高燨診治調理,朱高燨方才慢慢清醒過來,大家亦鬆了口氣。朱高燨清醒后變得諸事冷淡,任誰都不多理。
這天晚上,朱高燨走出房來,阿錦忙上前給他披上一件斗篷。朱高燨來到庭中,看著滿天的星星,一語不發。
也不知坐了多久,聽得一陣腳步聲響,他轉身去,只見朱瞻基帶著海濤踱了進來。朱高燨慢慢站起身來,正想行禮,朱瞻基急忙道:「四叔免禮。」
朱高燨臉色冷淡,卻不說話。
朱瞻基打量他一番,道:「四叔這一病,又消瘦許多。」
朱高燨依然不語。
朱瞻基沖海濤揮揮手,海濤退了下去。朱瞻基便道:「四叔,你這是為了二叔生朕的氣么?」
朱高燨冷冷道:「微臣不敢。」
朱瞻基嘆道:「你嘴裡說著不敢,心中卻是怪朕狠心殺了他們。便是朝堂民間,亦多有議論朕對待親叔手段殘忍,楚王竟被驚嚇至病的說法。」
朱高燨心中刺痛,道:「我倒真是被嚇倒,竟不知何時你變得如此狠心無情。」
朱瞻基卻道:「無情?難道我生來便是無情么?我的無情亦是被他們逼出來的。四叔卻不想想,如果朕與他易位而處,他難道會放過朕么?且不說這些,單隻說數月前他對朕的追殺,從南京一路追到山東,如果不是朕命大,早就作了他的刀下鬼!只可惜阿狸,為朕枉送了性命!四叔難道不想替她報仇么?」
朱高燨嘴唇哆嗦,道:「漢王有罪你殺他,那四個幼子卻有何罪,你竟然下此毒手?將漢王一脈趕盡殺絕,我竟不知,你的心居然如此狠毒!」
朱瞻基道:「自來成大事者,莫不心狠手辣。如果心慈手軟,只會作他人的案上魚肉!今日朕若不斬草除根,難保他日他的子孫不來找朕報仇。索性一併除了,以絕後患的好。」
朱高燨點頭道:「好個以絕後患!那麼陛下怎麼打算處置於我呢?是不是亦想對我也來個以絕後患?」
朱瞻基忽然眼中泛雨霧來,道:「四叔竟然如此看待朕么?朕與你自小一處長大,雖然名為叔侄,實則如兄弟一般,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沒有你我感情深厚。朕怎麼會對你下手呢?」
朱高燨搖頭道:「你現在是皇上,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阿基了,我竟然不認得你了。」
朱瞻基道:「四叔不管如何看待朕,在朕心時,始終有著四叔。當日阿狸在世之時,曾拿刀逼著朕起誓言,永遠不許傷你!她卻不知道,我怎麼會對你下手呢?」
朱高燨聽到他提及阿狸,復咳嗽起來。
朱瞻基忙道:「四叔可覺得要緊么?」
朱高燨揮手道:「一時還死不了。」他喘息一陣,道:「我這身子也不適合在北方多呆,想著回南方去渡過殘生,請陛下恩准吧。」
朱瞻基心中一涼,苦笑道:「你是不想原諒我了。」
朱高燨道:「你自覺沒錯,又何來我原諒之說呢。」站起身來,道:「恕臣病中禮數不周,臣覺得身子不適,想回房休息。陛下請便吧。」起身走開,竟然將朱瞻基一人留在了庭中。
朱瞻基獨自在站立許久,嘆息一聲,轉身走出門來,迎面一個女子走了過來,一猛見到朱瞻基,倒吃了一驚。朱瞻基瞧過去,只覺此女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那女子忙道:「奴婢見過陛下。」
朱瞻基驀地想起來,道:「你是那個在樂安給楚王送葯的侍女?你叫——降雪?」
那女子正是阿狸,她正想去看朱高燨,沒想到卻正遇到朱瞻基,此時聽得朱瞻基言語,便順勢道:「正是奴婢。」
朱瞻基道:「楚王殿下現在身子可好些了么?」
阿狸道:「這幾日好一些。還是胡大人的藥物有效。」
朱瞻基點點頭,阿狸道:「陛下如果沒有吩咐,奴婢先行告退。」朱瞻基揮手令她自去。阿狸急忙轉身,卻也不敢往朱高燨卧室去,只得向著旁邊廂房走去。
朱瞻基無意中瞧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甚是熟悉,一顆心莫名的跳起來,他下意識地道:「且慢!」
阿狸嚇了一跳,只得慢慢回過身來,微笑道:「陛下可有吩咐?」
朱瞻基見她一雙靈動雙眸,月亮下熠熠生輝,不禁神思恍惚。卻聽身後一人道:「降雪你怎麼回事?取個東西也這般磨蹭。郡主急著找你呢?」
只見阿綉從門外走來,對著降雪埋怨,轉眼看到朱瞻基,方才省悟,急忙屈身行禮。朱瞻基讓她起身。阿綉便對阿狸道:「你先去哄郡主吧,我來聽陛下吩咐。」阿狸應聲急忙退後兩步,轉身匆匆出了院落。
朱瞻基看著她消失,心中有些不舍,卻聽阿綉道:「陛下有何吩咐么?降雪初來王府,怕對陛下言語衝撞了。請陛下見諒。」
朱瞻基便道:「這個降雪,是哪裡人?以前倒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阿綉笑道:「當日在宮中時,陛下與楚王殿下的侍女隨從相互熟悉,陛下自然認得我們,只是我們搬入楚王府後新添了不少人,怕是陛下一時也認不得。這個降雪便是新來的,聽說是洛陽人,王府管家看她伶俐,便買了進來,現在與奴婢一起服侍著樂安郡主。」
朱瞻基點點頭,那邊海濤走了過來,朱瞻基便道:「回宮吧。」與海濤離開楚王府。看到他們離開,阿綉方才鬆了口氣,心中暗暗叫苦,回去與阿狸計較不提。
次日上午,朱高燨來到別院,逗弄下朱小七,便與阿狸閑談。語及昨夜碰到朱瞻基之事,阿狸道:「他來這裡作什麼?鬼鬼崇崇的,倒叫人摸不著頭腦。」
朱高燨卻是擔心道:「他怕是對你有些上心了。」阿狸道:「以後我只不再見他便是。」
慕容秋風掀帘子進來,朱高燨看了他一眼,道:「現在如何了?」
慕容秋風道:「殿下所料不錯,英國公在關外得知王斌等被殺的消息,便立即回來,一路上不眠不休,狂奔七八日,跑死了十匹馬,現在應該到了郊外亂葬崗。」
阿狸聽到這裡,便知道張輔聞訊回來,心下著急道:「叫人跟著了么,不然會出人命的。」
慕容秋風道:「八月一直守在那裡。」
亂葬崗,便是胡亂埋葬死人的一片墳地,多是窮困潦倒之人的葬身之所,後來多有被處死之人亦被扔到這裡一了了之。當日王斌等被殺之後,無人敢去收屍,便被棄此處,朱高燨派人將他們就地掩埋。前幾日又將朱高煦遺骸收拾了,連同他四個兒子一起葬在旁邊。便不過數日,這片土地方便又添了數十座新墳。
春雨綿綿,夾著寒風扑打在人的臉上,雖說三月春風,亦是甚覺寒冷,給這片墳塋增添許多凄涼。
遠處一聲馬嘶,驚得樹上的烏鴉飛了起來。得得的急促馬蹄聲中一騎白馬奔了過來,馬上之人白衣如雪,容顏憔悴。等奔到了這數堆新土前時,馬上人跳下馬來,卻是腳步不穩,栽倒在地。可是他馬上爬起來,沒走幾步又摔倒在地。這次他沒再能起來,用雙手扒著地,一點一點地爬到一座墳前,待看到墓碑上的名字時,放聲大哭,聲音凄厲,直入長空。
過了許久,他方才止住哭聲,站起身來,去到旁邊的十餘座新墳邊,挨個拜了幾拜,復又回到方才痛哭之處,撩起身上已然濕透的袍子,仔細地將墓碑擦拭乾凈,後退數步,大聲叫道:「是輔誤你!」一頭撞向那墓碑!
眼看著就要血濺當場,忽然墳后躍出一黑衣人,一把將他抱住,道:「英國公且慢!」
那撞碑之人正是張輔,他抱著必死之心,卻被人死死攔住。張輔掙扎幾下,卻發現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轉頭看去,只覺這個黑衣人甚是眼熟,他想想道:「你是楚王殿下的人?」
那黑衣人微笑道:「正是。我是八月。」
張輔記起來曾與他在樂安見過幾面。他嘶聲道:「是楚王讓你來的么?」
八月道:「是。少主說要大人如要尋死,就請暫緩一下,待見過一人後再作決定。」
張輔卻心思茫然,索然道:「要見何人?」
八月仰天一聲呼嘯,樹林後面閃出一輛馬車。八月道:「少主說,等大人到了地方,便知道了。」張輔心如死灰,如痴如呆,一任八月攙扶著上了馬車,一揚馬鞭,馬車疾馳而去。
過不多時,穿過樹林,來到一所破舊的莊院旁邊。莊院佔地頗大,甚是冷清,八月帶著張輔進了院子,只見到一個老態龍鐘的僕人正在打掃。那老僕看到八月,便向他低頭問好,又指了指西邊一所屋子。八月含笑點頭,與張輔來到那屋子前面,停下腳步,道:「大人自己進去吧。八月還有事情處理。」說完轉身就走。
張輔心中疑惑,慢慢踏上台階,進入屋內,只見窗下一白衣男子席地而坐,形容清俊,長眉鳳目。張輔目之所及,忽然喜極而泣,幾步奔到男子身邊,跪下來抱住他的雙膝,道:「阿煦!」
那白衣男子正是朱高煦。當日朱高燨帶著幽冥十二少及侍衛進入逍遙城之時,便已作好了救他的準備。朱高燨令人找來與他身材相貌相仿的死囚,混入眾侍衛之中一起來到逍遙城。朱高燨沒想到朱瞻基竟然會火燒朱高煦,一時驚怒暈厥,扶風與八月等趁著大亂之際將朱高煦換了出來,迅速換上侍衛服飾,隨後朱高燨回府,命人將他送至城郊躲避起來。朱高燨料到張輔回京必先去朱高煦墓地,便令人守著,只等他一現身,便帶他到農莊來見朱高煦。
此時張輔見到朱高煦,自是百感交集。朱高煦卻目光獃滯,只掃了他一眼,雙目依然投向窗外,看著窗前一株梧桐樹寂然無語。
張輔見狀,心中難過,道:「我知道是我害了你,你心中怨恨也是應該。縱然你此時殺了我,我亦無怨言。」
朱高煦一語不發。
張輔輕聲道:「阿煦,你我離開這個地方,遠赴草原可好?我知道祁連山處有一山谷,終年四季常青,我們便住在那裡,再也不理會中原的一切是是非非。我們悶的時候可出去騎馬射獵,聽說那裡有狼群出沒,我們便去獵殺惡狼,你的身手我知道,我的身手你也清楚,我們便比一下,看誰殺的狼多……」
張輔輕聲說著,朱高煦卻如同沒有聽到一般,沒有一點反應。張輔卻不以為意,只要他還活著,他就心滿意足了。他慢慢訴說著以後兩人的生活,漸漸地意識模糊起來,連著數日他都在路上奔波,身體已是疲倦至極,此時見到朱高煦尚在人世,欣喜安心之餘,困意便襲上來,說著說著他不覺俯在朱高煦腳邊,沉沉睡去。睡夢之中幾滴熱淚落在他臉上,他亦無知覺。
張輔一覺醒來之時,卻是紅日當頭。他睜開眼來,卻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棉袍,正是朱高煦身上之物。張輔喊了幾聲,卻是無人應答。他心中一驚,四下里張望,只見案几上刻著幾行小字:世間再無朱高煦,天地萬物皆了空。勿尋勿念,各自珍重!
張輔血往上涌,急忙奔出門來,見老僕人走了過來,急忙問道:「他去哪裡了?」
那老僕被他神情唬了一跳,指指著旁邊的馬廄,道:「一個時辰前他騎了匹馬往著北面去了。」
張輔跳了起來,來到馬廄處牽過一匹馬來,翻身上馬,打馬出門,向著北方追了下去,他不斷的以鞭打著馬背,那馬亦瘋般急馳,朝著北方馳出數十里來,卻哪裡看到朱高煦的影子,眼前太陽西落,夕陽如血,張輔大慟,勒馬長聲呼道:「你終究是不原諒我了!」
楚王府內,八月將農莊里的事情向朱高燨仔細說了一遍,最後道:「張大人亦沒有再回京城,屬下追上他時,他讓屬下給少主帶一句話,他說:『從此他便在邊關戍守,不再回京城裡來了。」
朱高燨還未曾說話,阿狸長嘆一口氣,道:「兩個大男人,搞得這般生離死別一般,無趣得緊。」卻是取出手中帕子來,偷偷拭去眼中淚水。
八月見狀便悄聲退出房間。朱高燨輕聲咳了一聲。阿狸看他一眼,道:「昨日你與我說了相救漢王一事,你當日石室中暈倒,可是早就算計好了呢,還是事發突然,被驚嚇到的?」
朱高燨笑了一聲,道:「原來你也聽到我被嚇病的傳聞了?算計倒算計好了,只是沒算計到皇上竟然會施以火刑,當時心中又急又怒,不知怎麼就暈了。」他復又想起當日朱瞻基的兇狠模樣,不禁心中一凜。
阿狸卻也感覺到他的不安,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不會讓那個皇上傷害你。」
朱高燨與她十指相交,道:「他傷不了我。我只是痛心,他不再是當日那個與我一起長大的人了。」
阿狸笑道:「你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順著我說呢?便讓我充當一會女英雄又怎麼了?你就當一會小男人嘛。」
朱高燨笑道:「這一生怕你要失望了,我小男人是作不了的。」
忽然門外幾聲響,慕容秋風走了進來,臉上神情古怪,欲言又止。朱高燨道:「有什麼但說無妨。」
慕容秋風道:「逍遙城傳來消息,漢王妃與幾個侍妾上吊自盡了。」
阿狸啊了一聲,怕朱高燨難過,朱高燨卻已是沒有淚水再流下來,他低下頭來,半晌道:「你去準備棺槨,待我換了素服,一起去逍遙城吧。」
慕容秋風應聲出去。朱高燨對阿狸道:「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二嫂性子剛烈,這般失去家人,想來早有去的心了。只可惜我不能出手相救助於她。」
阿狸安慰道:「你已儘力,莫要再過多自責。」
朱高燨便出去換了衣衫,帶著扶風及九月十月十一月等出去。這裡阿狸與阿綉看著小七,心中亦是不寧。
正在這個時候,卻聽到外面一陣喧嘩,阿綉與阿狸對望一眼,出得門來,只見院門處傳來吵嚷之聲。不一時,八月進來,對阿狸道:「宮中那個叫海濤的宦官來傳皇上聖旨,說是太后想要見見樂安郡主,要乳娘帶了郡主進宮,還特別指出,」他看了阿狸一眼,道:「要侍女降雪一同前往。」
阿綉驚道:「這如何使得?郡主不能去,降雪亦不能去。殿下偏偏此時外出辦事,可如何是好?」
八月道:「此時三月與十二守在門口,那宦官與侍衛便是想進來也不能,只是如此僵持亦不是個辦法。姑娘看如何做呢?」他眼睛看著阿狸。
阿狸沉思片刻,道:「太后與皇上下旨要小七入宮,如果我們刻意不許,反倒讓人生疑。你出去,就說我與乳娘準備一下,便帶小七跟著他們進宮。」
阿綉急道:「皇上指名要你進宮,看來是盯上你了。你要是被他認出可怎麼辦?」
阿狸道:「還能怎麼辦?到時我會見機行事。八月,你與十二一起隨我入宮去,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記住,一定先保住小七,將她安全帶回來。」
八月略一遲疑,道:「那姑娘你——」
阿狸道:「我自有脫身之法,你們倒不用擔心。你先出去吧。」
八月只得轉身出門來,對海濤道:「公公稍候,郡主與降雪姑娘收拾一下便出來。」
十二月卻是瞪起眼來,八月忙沖他使了個眼色。海濤倒也機警,聽到她們奉旨入宮,便微笑道:「好說。我也是奉旨行事,還請各位俠士見諒。」他顯然知道面前這幾位是幽冥十二少,心中也不敢多加得罪。
不一會兒,乳娘抱著朱小七,降雪跟著後面,三人走了出來,海濤忙上前去,笑道:「請郡主和降雪姑娘跟著我來吧。」
阿狸與小七三人便隨他出了府門,八月十二月亦跟在後面,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海濤請三人上車,自己騎馬隨行,後面跟著十幾個侍衛,一行人快馬來到皇宮門口,海濤掏出腰牌來,侍衛放他們進入宮中。
馬車卻是一直將他們拉到一處僻靜地方,才停下來。阿狸下車一看,倒怔住了,這裡正是芳華苑,以前她常住的地方。海濤笑著對阿狸道:「降雪姑娘,請帶著郡主進去吧,太后皇上都在那裡等著呢。」
阿狸與乳娘小七便進了宮門,八月十二亦要進去,海濤上前攔住,為難道:「二位俠士,還是不要為難我吧。太后皇上只要她們三人進去。」
十二月不肯聽從,便想強行進去,阿狸忙道:「你們就在這裡等著我們,不可硬來。」
八月拉了拉十二月,對阿狸道:「姑娘有什麼吩咐,出聲招呼一下即可。」暗示只要她一呼喊,他二人便可知曉。阿狸點點頭。
三人進到裡面,只見紫萱已等在那裡。阿狸對著她微微一笑,紫萱看著她微感困惑,卻道:「請隨我來。」
帶著三人行過前廳,來到以前阿狸居住的廂房。阿狸心下更是疑惑。只聽紫萱道:「降雪姑娘請進房內略候一下。乳娘帶著郡主隨我來吧。」
阿狸遲疑一下,那乳娘與小七跟著紫萱進去到一邊房間裡面去了。阿狸在外面傾聽一下,依稀聽到乳娘逗弄小七的聲音,方始放下心來。她抬頭看看自己以前住的屋子,不覺信步走了進去,房中一切擺設均無改變,便如她離去時一模一樣。不錯眼間看到窗下的一株茉莉花,那是阿青平素所愛,一直殷勤澆灌,想是房間內甚是暖和,這時雖不是茉莉花開花時節,卻也盛開許多,房間內花香襲人。
阿狸一時想起阿青,心中傷感,當日在樂安,也沒有去阿青墳頭一祭,想她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自幼顛沛流離,最後竟然落得慘死的結局,不禁唏噓起來。轉眼看到一花盆旁邊一枚繡花針,她下意識地拿起來,摘下幾朵茉莉花,下意識地隨手穿起來。
卻聽到身後一聲輕響,阿狸倏地轉過身去,只見朱瞻基立在她不遠處,滿臉驚喜之色,眼眶濕潤,動容道:「阿狸!」
阿狸吃了一驚,手中茉莉花串掉在地上。她不及去拾,急忙屈身道:「奴婢降雪參見陛下。」
朱瞻基慢慢走到她身邊,仔細看著她的臉,阿狸低下頭來。朱瞻基輕聲道:「這張臉朕不認得,可是你的身影朕卻是熟悉。這是阿狸的身影。」
阿狸朗聲道:「陛下想是認錯人了,降雪自幼生長洛陽,前些時間方才進京入了楚王府。陛下說的那個人,奴婢亦彷彿聽王府中人提及過,是故去的楚王妃。不過府中從來沒有人說過奴婢生得與王妃相像。」
朱瞻基聽得此番話語,慢慢道:「是么?那麼是朕認錯人了?」
阿狸道:「降雪從未見過陛下。陛下自然亦不認得降雪。自然是認錯人了。」
朱瞻基見她態度決絕,心如刀絞,便道:「也許吧,朕或許認錯了。」他轉眼看著房間中的陳設,道:「這裡曾住過一個姑娘,是朕喜愛的女子。這所院落雖然地處偏僻,可是因為她的存在經常充滿歡聲笑語。多少次我曾在院子外面聽到她爽朗的笑聲,心中便是再苦再累,只要聽到她的笑聲,便會煙消雲散。」
阿狸哦了一聲,故意道:「那麼這位姑娘現在在哪裡呢?」
朱瞻基道:「她為了救我,墜落懸崖之下。我派人找尋,卻也沒有見到她的屍骨。剛開始我也以為她已經死去,但時長久了,我便想,也許她並沒有離開人世,在哪個地方生活著也有可能。」
阿狸道:「陛下對那姑娘如此情深,只嘆那姑娘福薄,無命消受了。」
朱瞻基聞言一聲嘆息,道:「我知道今生是無緣了。心中惟願她如果真的尚在人世,便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時常開心大笑,我便心滿意足了。」
阿狸心下感動,半晌方道:「陛下心愿感人,那人如果在世,一定會好好的生活下去。」
忽聽門外腳步聲,海濤在門口道:「啟稟陛下,楚王請求見駕。」
阿狸聞聽心中歡喜,急忙往外走,朱瞻基眼中滿是失落之意。當阿狸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耳邊隱約有聲音道:「阿狸——留下了來可以么?」
阿狸只頓了一下,卻又飛快的奔了出去。朱瞻基長嘆一聲,一眼看到遺落地上的那串茉莉花串,彎下身來撿了起來,眼中不覺模糊。他將花串攏入袖中,走出房來,只見阿狸已從旁邊房間喚出乳娘小七,將小七抱於懷中。紫萱亦站在一旁邊侍候。阿狸見他出來,便道:「請陛下讓人帶我們見楚王。」
朱瞻基點點頭,轉向海濤道:「傳楚王,奉天殿見駕!」海濤急忙先行離去。朱瞻基對阿狸道:「你們隨朕一同去奉天殿吧。」
奉天殿外,慕容秋風與扶風並幽冥十二少立皆立在殿外等候。朱高燨站立殿中。他與慕容秋風剛將漢王妃及幾侍妾葬於亂葬崗,王府便來人報阿狸與小七被傳召入宮。朱高燨心下著急,帶著人迅速回到城裡,徑直到了皇宮,請旨面聖。過了一會兒,海濤便請他來到奉天殿內,等候皇上召見。
朱高燨心中思索著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忽聽得殿外人聲響起,繼而腳步匆匆,慕容秋風等人均齊齊參拜,他便知道朱瞻基來到。正欲轉身接駕,一眼看到阿狸抱著小七奔進大殿,朱高燨心中一喜,急忙迎上前去,想伸手去拉阿狸,忽然看到阿狸身後跟著的朱瞻基,他的手便順勢落在小七的臉上,撫摸著小七,嘴裡卻道:「小七還好嗎?」
阿狸心中明白,忙道:「好,都很好。」
朱高燨點點頭,方始沖著朱瞻基躬身道:「參見陛下。」
朱瞻基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海濤劉江等幾名侍衛。他道聲平身,慢慢地踏上幾級台階,來到龍椅旁邊,卻是沒有坐下來,他看看面前的黃色龍椅,又轉過身來看看大殿,往日滿是朝臣的大堂今日空蕩蕩的,格外顯得空曠。他慢慢坐了下來,終於開口道:「四皇叔急著見朕,可是怕朕搶了你家小七么?」
朱高燨倒沒想以他開口便是這樣反問他,道:「小七年幼尚小,不懂禮儀,只怕惹太后皇上生氣,還請讓她早日回府,待長大一些,再來面聖不遲。」
朱瞻基微微一笑,道:「朕知道,四叔一定會將小七養得知書達禮。她母親是江南女子,將來她長大了,定然也出落得不會差。」
朱高燨趁機便道:「前幾日臣請旨,欲回江南養病,今日稟明陛下,臣已收拾停當,就在這幾日,便會離京南下。」
朱瞻基聞言不語,頓了下方道:「四叔執意要走,朕亦不能強留。前日朕也將此事跟太后提及,太后雖然捨不得四叔離開,但是南方氣候對四叔身體有益,太后也只有應允。只是提到虞家小姐,四叔作何打算?」
朱高燨道:「虞家小姐既已答應作我側室,這幾日我便著人接入府來,隨我一起南下即可。」
朱瞻基看看阿狸,阿狸卻是沒什麼反應。他點頭道:「如此也好。」
朱高燨又道:「昨日得知趙王向陛下請辭貼身護衛軍,臣在此亦向陛下請求,楚王府的那隻護衛軍也沒有什麼用途,倒平白浪費國庫米糧,現也交與陛下處置吧。」當日仁宗朱高熾在位時,朱高燨與朱高燧曾向他請辭過王府的三支護衛軍,仁宗念及舊情,只收回他們兩支隊伍,留下一支給他們。朱瞻基即位后,朝中大臣亦對各親王護衛軍議論紛紛,趙王朱高燨已經知道當日東征大軍差點突襲彰德之事,心中害怕,便極力向朱瞻基投誠示好,再次請收回護衛軍。朱瞻基推讓一翻也趁機收回軍隊。朱高燨今日提及回南,便也索性將護衛軍一併交與朝廷,以免再受人非議。
朱瞻基聞聽此言,心中明白朱高燨用意,便道:「四叔的護衛軍一向人數不多,便是留著也無妨。」
朱高燨卻道:「臣實在用不著這些軍隊,還是請皇上將他們派在保家衛國的地方吧。」
朱瞻基點點頭,道:「四叔如果執意要求,朕答允便是。只是四叔今日去后,不知何時能再見面。」
朱高燨道:「山高水長,總會有再見之日。」
朱瞻基的眼睛劃過他們,看向大殿外的長空,輕輕道:「張輔走了,你如今也要走,你們都要離開朕,剩下朕一個人。想來古人叫皇帝作孤家寡人,便是這個意思么?」低下頭來拍拍龍椅扶手上的金龍,道:「當日跪在丹陛下面仰望這龍椅之時,總覺得它是多麼高不可測,充滿誘惑,等今日真正坐上來的時候,卻覺得並沒有想像中的舒服,甚至時時有寒意湧來。這個,便是所謂的高處不勝寒么?」
阿狸聽他語氣中幾多寂寥,不禁惻然。朱高燨亦覺有所觸動,道:「獨霸高處,自然難免清冷。那高高在上的地方,並非人人都能登得上去。既然上去了,便也好好守著,方不負上天恩賜。便是有著多少感慨寂寞,也只好暗自消化了。」
朱瞻基黯然道:「自古為著高位,你爭我奪,生出多少愛恨情仇出來。得到王位的,並非得到所有,失去王位的,亦非失去所有,總是各有所得各在所失。有時細細想來,倒不知究竟值亦或不值?」
小七在大殿中呆得久了,一時煩燥起來,扭動著身子啼哭一聲,阿狸急忙拍拍她的後背。朱瞻基看看小七,又復看看阿狸,終於道:「你們——去吧。」
朱高燨向上一揖,道:「多謝陛下。」轉身與阿狸並肩出得大殿。
朱瞻基心中無限酸楚。他揮揮手,劉江帶著一眾侍衛退了下去,偌大的宮殿之中只剩下他一人獨坐在龍椅之上。他環視四處空空蕩蕩,忽然一陣莫名的憂傷湧上心頭,他急忙從龍椅上起身,奔了出來,殿外的海濤及眾侍衛不明所以,連聲問道:「皇上陛下有何吩咐?」
朱瞻基卻並不理睬他們,四下找尋,等來到大殿走廊的盡頭處,終於看到了不遠處慢慢遠去的一行人影。劉江與海濤相顧看看,海濤微微搖頭,劉江輕聲道:「微臣現在去阻攔他們么?」
朱瞻基雙手抓緊前面的玉石欄杆,咬牙不語。劉江也不敢擅自作主,卻又恐朱高燨一行人離去后再想要捉拿難上加難,便沖一侍衛遞了個眼色,那侍衛會意,正待離去,朱瞻基卻嘶聲道:「罷了罷了!讓他們出宮去吧。任何人不許阻攔!」
眾人領命,不敢再有舉動,眼睜睜看著朱高燨阿狸一行人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朱瞻基的心猶如墜入冰窖,慢慢冷卻。卻忽覺面上微熱,原來不知何時竟有兩行淚兒涌了出來,順著臉龐滑落,掉在玉石欄杆上,四下飛濺。
亂葬崗上,朱高燨阿狸帶著小七來到朱高煦的墓前祭拜一番。小七已會蹣跚而行,阿狸叫道:「小七,過來磕個頭。」
小七乖巧的跪下來,一面叩頭,一面嘴裡叫著姑姑。阿狸又帶她在漢王妃墓前,依樣叩頭。小七用著含糊不清的話問道:「姑姑,誰啊?」
阿狸看看那兩座墳,輕輕道:「這裡面睡著的是你的親人,很親很親的人。小七,你一定要記住啊。」復又想起蘇櫻的墳墓卻在山東,以後也要帶著小七去拜祭一番。
小七懵懵懂懂,卻點點頭。
朱高燨與阿狸復又在王斌等墳前上了香,便帶著小七慢慢往下面走。是時陽春三月,萬物復甦,小七在路邊掐了一朵黃色小花,欣喜地讓阿狸看。阿狸便摘了些鮮花來,隨手編了一個小花環,與小七帶於頭上,小七高興地手舞足蹈。朱高燨微笑著看著她們,許久方道:「他們也該等急了,我們走吧。」
阿狸望了望遠處的慕容秋風扶風等人,笑著抱起小七來,邊走邊與小七嘻嘻呢喃著,嬌美柔軟的女兒聲音輕輕回蕩在空中:
姑姑,去哪裡?
我們啊,去江南。
江南,漂亮么?
嗯,江南極美,那裡有小橋,流水,有杏花,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