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無可奈何
樂安城內,朱瞻基亦在焦急地等候著朱高燨張輔。他的行宮暫時設於府衙內,漢王的王府他派著重兵把守,不許人隨意進出。今日收兵后,他便思想如何能收服朱高煦,今日城下雙方交戰,他看出如果硬碰硬,縱然他能取勝,怕也會傷亡慘重,而且他最擔心的是朱高煦跟著朱棣久經沙場,最擅長困境取勝,不到最後勝利之時,他決不會認輸。朱瞻基思前想後,決定派出朱高燨張輔前去勸降。一方面顯出他心存仁慈,顧念親情,出兵樂安為實非得已;另一方面則敲山震虎,釋放出御駕親征志在必贏之勢,打擊漢王氣焰。他之所以派朱高燨張輔過去,是因為他看準只有這二人,朱高煦不會做出傷害他們的舉動,換了旁人,難保朱高煦大刀一揮斬了他們性命,而張輔朱高燨,朱高煦無論如何是不會這麼做的。
正當他在庭中徘徊之際,忽然海濤過來稟報楚王英國公回來,並且還將漢王一併帶了回城。朱瞻基大喜過望,急忙傳他們進來,夏元吉等大臣聞聽消息亦過來相候。
朱高燨張輔帶著朱高煦進入大廳,那朱高煦尚未蘇醒,張輔將他安置於椅上,朱高燨簡單將情況說了一遍。朱瞻基道:「四皇叔與英國公此舉甚好,兵不血刃便擒了漢王回來,此頭功一件,當與你們記上。」
張輔卻忽地跪地,叩首道:「陛下,楚王與微臣去漢王軍營營之時,陛下允諾只要漢王隨我們歸來,便可饒恕他謀反之罪,請陛下不予追究漢王的過錯。」
朱瞻基當時並沒有想到他們能帶回漢王,是以並未將此語當真,此時聽到張輔話語,便沉思不語。旁邊站立的夏元吉等便存有異議,楊榮走上一步,道:「漢王造反,乃謀逆死罪,春秋之法,大義滅親,請陛下將他斬首,以儆效尤!」
張輔大驚,道:「陛下金口玉言,怎能食言呢?臣以陛下之言相告漢王殿下,騙得他同回,如果陛下出爾反爾,臣如何向漢王交待?」
夏元吉道:「英國公此言差矣,漢王叛賊,人人得而當誅之,你又要與他交待什麼?」
張輔朗聲道:「自高皇帝開國,素來重視孝道,便是當日靖難之時,建文皇帝亦不敢傷及太宗皇帝,今日你等慫恿陛下殺害漢王,令他背上弒殺親叔之名,他日黃泉下面,陛下有何面目再見各位先皇?」向上不斷叩頭,道:「陛下,此行大逆不道之舉,請陛下三思!」
朱瞻基亦是矛盾十分,朱高煦與朱高熾幾十年的鬥爭,朱瞻基自幼便耳聞目睹,心中自是恨極這個叔叔,但另一方面,卻又拘於當時長幼尊卑的禁令,不想落天下人口舌。他擺擺手,道:「只要漢王誠心投降,朕自會寬大處理,他是朕的親叔叔,朕心中亦不忍傷害於他。」
楊士奇一直不語,此時開口道:「陛下,漢王雖然為我們所擒,但他的兵馬尚在城外,不明底細,只怕明日起來不見了漢王,便會來找上門來。當務之急,先收拾了漢王兵馬,其他之事,且等後面再商量不遲。」
朱瞻基點頭道:「楊卿家所言極是。漢王雖然被擒,但他是否肯投降尚未定論。一切等明日再看,如果漢王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並令漢兵棄械投降,則一切都可商議;反之如果漢王執迷不悟,依然與朕為敵,便也怪不得朕了。」對張輔道:「你既將他擒來,那麼便說服他真心歸朕吧。明日城頭之下,希望他能令城外將士齊齊卸甲。」
說罷帶著楊榮等人離去。張輔一愁莫展,朱高燨便道:「張大哥,等下二哥醒來,你可有把握勸服於他?」張輔道:「我只得儘力一試。」朱高燨點頭道:「他如今已在皇上手中,想來心境亦會有所變化,你便帶他去,有什麼事情再來找我。」張輔點頭答允。
朱高燨帶著慕容秋風等正欲離去,卻又心中不安,暗自囑咐七月留下來,於暗處觀察,有什麼動靜,儘早報與他知。七月領命自去隱匿。
朱高燨暫時居於府衙旁邊一所小院子里,他領著眾人回到院中,讓大家回去休息,卻獨獨留下八月。待眾人走開,八月道:「少主有何吩咐?」
朱高燨慢慢道:「方才在漢王營帳之中,你可是見到十二月了么?」
八月神色一變,忙道:「適才在漢王帳中,屬下是聽到帳頂有響動,心中亦是疑惑,等我們出來后,屬下亦曾仔細察看四下,並無見到十二的蹤跡。不敢斷定帳頂之人是否是他。」
朱高燨輕輕哼了一聲,道:「十二少武功出自一脈,他的功夫底細你如何不知?」八月心中不安起來。朱高燨又道:「我知道你們關係匪淺,怕他違命受責,故而替他遮掩。你不說也罷,我也懶得多問,只是下來要是出了什麼差子,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八月越發局促,訥訥道:「少主,那、那個人好像是十二。如果以他一人的輕功,我是萬不能察覺出來,只是他好像帶著一人,是以身子重了些,屬下才辨別出來。不過,不過,也不是十分肯定……」
朱高燨立時猜出十二月帶的人肯定便是阿狸,心中著急起來,便道:「休得啰嗦!正經快去找他們過來!」心中暗想是就知道這個阿狸不會安靜地在北京等他,又怕她在城外有個閃失,還是將她帶在身邊來安全些。
且說朱高煦慢慢醒過來之時,卻發現自己席地而坐,俯在一張案幾之前。他揉揉脖子,四下打量,發覺身處一間雅室,窗外明月高懸,寂靜無聲。他驀然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來,再看四下環視,心中又恐又怒,一拍案幾,喝道:「張輔出來!」卻是用力過猛,扯動胸前傷口,痛得他渾身冒汗。
卻聽得有人道:「你醒了。」只見張輔端著一壺酒走了過來。看到他痛苦模樣,不禁皺眉道;「可是傷口裂開了么?」
放下酒來,就要給他解衣查看,朱高煦卻是一把扯住他的衣領,狠狠地道:「你對我做了什麼?我現在在哪裡?」
張輔淡淡一笑,道:「便是你想到的,我將你帶回樂安城中。」
朱高煦登時如墜深淵,他顫聲道:「你、你將我擒來獻給朱瞻基?」他看向門外,依稀看到有士兵來往。
張輔順著他眼光亦往外看了看,道:「你方才昏迷時候,陛下已經見過你了。外面自然是把守的將士,不是你漢王府的兵丁。」
朱高煦一下子癱倒下來,忽地又起身抓住張輔,目眥盡裂,嘶聲吼道:「張輔,你為什麼這般待我?!」
一日之內,朱高煦接連遭受打擊,先是知道蘇櫻私下放走朱瞻基,后又遭到張輔背叛,現在卻又落入朱瞻基手中,他心中失望之極,卻又無比憤怒,多年苦心經營的基業竟於一夕之間土崩瓦解!而毀掉這一切的,居然是他視作生死兄弟的張輔!朱高煦心中泣血,悲憤不已,卻又欲哭無淚,雙手抓著張輔狠命搖晃。
張輔一言不發,身子被他搖得幾乎散架,終於,朱高煦將他一腳踢在地上,自己也撫著案幾喘息不止,卻又恨恨地怒視著他,咬牙道:「張輔,本王恨不得殺了你!」
張輔慢慢地爬起來,坐於案邊,卻是斟滿一杯酒,道:「你現在身上有傷,手中又無兵器,想殺我可能會費些力氣。」他端起那杯酒,道:「想要我死容易的很。這酒裡面,我已下了劇毒,如果我死了能解你的怨氣,那麼我便喝下去。」說著舉杯就飲。
朱高煦急忙一掌揮出,將他手中酒杯打落在地,吼道:「你將本王害到這步田地,想死哪有那麼容易!」
張輔眼眶濕熱,驀地大聲道:「那你想要作什麼呢?」
朱高煦一怔,半晌方才點頭道:「是啊,我要作什麼呢?殺了你當作一切從未發生過么?」他抬頭看看窗外,忽然悲從中來,指天厲聲叫罵道:「想不到我朱高煦數年來所爭的,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老天,你為何對我如此不公?我到底哪裡做錯了?當日辛苦打下的江山,我難道不能擁有么?難道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小兒登上皇位,我終生要向他叩首稱臣么?老天,你不公平,算得什麼天公?我便是要罵你,你想取我性命,儘管來拿,便是到了黃泉,我也要罵你不公!」
說著,他抄起案上酒壺來,就往嘴裡倒去,幾口烈酒下肚,他咳了幾聲,將酒壺擲於案上,對張輔道:「張輔,本王便是死,也不會向那小皇帝叩頭求饒。你就將本王的屍首送給他吧。」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張輔見狀,也拿起酒壺來,順勢舉起來一飲而盡。朱高煦已無力攔阻,便微微冷笑道:「你何必如此?以後你便飛黃騰達,官升三級,這個時候死了豈不可惜呢?」
張輔道:「我陪你一起去陰曹地府,找閻王爺問個明白。」
朱高煦隱隱覺得腹內疼痛,便道:「你要問什麼?」
張輔道:「我只問他,明知我與你情同手足,卻為何非要逼我做出背叛你的事情來。」他忽地想起在朱棣面前的毒誓,不禁心中悲憤。
朱高煦頭上冒出汗來,張輔亦覺毒性發作,兩人均感將赴黃泉,相互對視。朱高煦伸出手來,張輔緊緊握住,兩人並排靠案幾坐下。張輔道:「阿煦,我心裡實在不想這麼做的。」
朱高煦自覺大限將至,忽然之間萬念俱空,心中再無執念,聽張輔如此言語,便道:「我知道。你必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如此待我,其實我一直也沒真正怪過你。」
張輔見他如此信任自己,心中慚愧,垂淚道:「此生得你這麼個知己,足矣。今日我們同赴九泉,結了此生,但願來世,你我能生於一戶普通人家,再作兄弟。」
朱高煦點點頭,亦道:「是啊,但願我們能生於普通人家,不再去理會什麼王權富貴,便是山中放羊,水裡捉魚,也是很快活的。」
張輔想起二人兒時趣事,微笑道:「那些都是我們少年時所做過的,現在想來只覺親切。阿煦,如果當日我們便如此這般地渡過一生,不去爭什麼九王之尊,你說我們會不會過得很開心呢?」
朱高煦亦遙想幼時,思想片刻,道:「也許會吧,現在死到臨頭,方覺一切都是浮雲。阿輔,來生我們定要開開心心的過一生。」
說著眼皮慢慢沉重下來,張輔亦是這般模樣。
就在兩人將要失去意識之際,卻見朱高燨匆匆進來,身後跟著個蒙面黑衣人,朱高燨忙令他掏出些藥丸來塞於兩人口中,過不多時,兩人作嘔起來,竟然將方才所飲之酒盡數吐了出來,那蒙面黑衣人又掏出兩顆丹藥來給兩人服下,朱高煦與張輔始覺臟腑不再難受,神智清醒過來。
看到二人恢復意識,朱高燨方始鬆了口氣,卻對張輔道:「張大哥,只是讓你勸降,你怎麼卻與二哥同時喝了毒酒呢?虧得我讓人留意你這裡,他們察覺不妙急忙告訴我,我若遲得一步,怕已與你們兩個陰陽相隔了。」
張輔知道兩人性命已為朱高燨所救,嘆道:「楚王殿下,我想來也沒有那個本事勸降漢王,除了陪他一起死,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也許死是我們最好的解脫。」
朱高煦亦嘆息道:「四弟,便是想死,你也不允許么?」
朱高燨搖頭道:「不是我不允許,是你們命不該絕。二哥你想過沒有,其實死是最簡單的事,你只想一死了之,可是你的兩萬精兵怎麼辦呢?還有那些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將士,他們又怎麼辦呢?」
朱高煦一愣,怒道:「我既死了,難道朱瞻基還不放過他們么?我是主謀,他們又有何罪,難道要趕盡殺絕不成?」
朱高燨嘆道:「非是皇上要趕盡殺絕,而是你的那些將士已圍在樂安城下,叫嚷著要陛下放了你回去。」
原來那王斌醒來后,發現朱高煦不見,詢問之下便知道漢王被朱高燨張輔挾持到樂安,那王斌立時與朱恆不顧深更半夜,帶著一萬騎兵來到樂安城下,沖著城頭大聲怒罵,守城士兵便將消息傳進來。朱瞻基心中明白原因,只叫人回稟楚王。朱高燨那時正得到七月消息說張輔欲與朱高煦喝毒酒自盡,急忙趕往張輔處,路上得知王斌圍城之事,心中更是焦慮。此時救得兩人性命,便將漢軍圍城之事告訴他們。
張輔聞言又是一聲長嘆,看著朱高煦道:「王斌他們自小便跟著你走南闖北,知你被擒,怕是要與朝廷拚命。現在只有你去勸說,也只有你的話他們才肯聽進去。」
朱高燨亦道:「二哥,這些人的性命可都在你手裡。你若一心求死,他們勢必會與朝廷決一死戰。可是,你也知道王斌他們只是空有孔武之力,卻無將帥之才,離開了你的指揮,他們根本不是朝廷的對手。便如現在,皇上已將神機營火器架在城外,只消一聲令下,你的一萬精騎怕要灰飛煙滅。這些人是你從南京帶來的子弟兵,你忍心看著他們客死異鄉么?」
朱高煦從鬼門關經歷一遭,一時倒將往日的豪情壯志散去一些,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對手下子弟兵素來關懷倍至。此刻他並不關心自己的生死,倒是擔心起他們的安危來。
朱高燨又道:「我還要告訴二哥,薛祿劉順已在外圍將你的人馬包圍,只等這裡神機營火炮一響,他們便裡應外合,王斌等人縱然逃脫火炮之擊,怕也躲不過那些伏兵。到時候漢王將士將一個也逃脫不了。」
朱高煦沉吟不語,半晌方道:「朱瞻基在哪裡?本王要見他。」
張輔與朱高燨相互對視,猜測朱高煦意圖。朱高煦冷笑道:「既然將我擒進城來,自然是想讓我向小皇帝投降。我便趁了你們的心,不過我有個條件,要那個小皇帝親口答應了。」
朱高燨聞言便道:「既然如此,請隨我來。我帶你去見皇上。」
張輔看看朱高煦心中擔憂,他深知朱高煦性格,決不會輕易屈服,生恐見了皇上二人再鬧出些事端出來。朱高煦微微對他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生事的。」
三人一起出了房間,門外另立著一名黑衣人,卻身材瘦弱,亦口蒙黑巾。見三人出來,那黑衣人低下頭來,閃至一邊,朱高燨掃了他一眼,露出不悅之情,卻也沒說什麼,徑直帶著張輔朱高煦出去。
屋內的蒙面黑衣人出來后,那瘦弱黑衣人輕聲道:「看吧,我就說他們認不出我來,你們只不放心,方才那獃子還瞪了我一眼呢。」正是阿狸。
那蒙面黑衣人是十二月,二人被八月找到后帶到朱高燨身邊。朱高燨還沒出言責備,阿狸已是軟語溫言先行求饒,弄得朱高燨亦沒脾氣。待七月來報朱高煦張輔有變時,他無暇顧及阿狸,叮囑她呆著不許動,匆匆帶著十二月趕至張輔處,阿狸哪裡是聽話的主兒,早偷偷地跟隨他們後面,只是不敢隨進房間內,便在外面等候。此時見到他們出來,便低頭不語。那張輔朱高煦心中混亂,並沒注意到她。阿狸見兩人沒認出她來,心中得意,便與十二月自誇顯擺。十二月對她也沒奈何,見朱高燨等走遠,便帶著阿狸偷偷跟著他們不提。
朱瞻基端坐廳堂正中,看著朱高燨張輔朱高煦三人魚貫而入。方才海濤傳來消息說漢王見駕,他便猜出一二來。此時看到朱高煦隨在二人身後,往日的趾高氣揚已然失去,他心中不免湧出幾分得意來。
朱高燨與張輔向朱瞻基躬身參拜,朱瞻基命二人起身。朱高煦卻是一動不動,只是看著朱瞻基冷笑。朱瞻基深知他已是階下囚,倒也不以為逆,笑道:「二皇叔,聽說你要見朕,可有什麼話說?」
朱高煦哼了一聲,道:「我今日被你們算計,自是本事不濟,要殺要剮悉請遵便,只是有一條,那漢王府的人馬只不過聽我調令,他們沒有真心要反。請你放他們一條生路!」
朱瞻基饒有興趣地盯著朱高煦,卻道:「哦,原來是二皇叔主謀啊。我原以為皇叔受人蠱惑而為之,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這可要朕為難了。歷來謀逆造反是滅門大罪,二皇叔是朕至親之人,原也可網開一面,只是你那些手下,現在還在城下叫囂,沒有一絲悔改之意,便是叫朕如何放他們生路呢?」
朱高煦大聲道:「只要你答應饒他們不死,我便去讓他們放下武器,向朝廷投降,從此後不再與朝廷為敵。」
朱瞻基笑道:「素聞漢王愛惜將士,今日看來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你登高一呼,便有許多人從之。漢王如此號召之力,朕真是佩服!」
朱高燨與張輔心中一驚,朱高煦心中冷笑,便道:「我不過一介武夫,只知帶兵打仗,什麼號召之力倒是高看我了。我還是那句話,你如果想殺便殺我一人,只請放過那些將士。」
朱瞻基悠悠道:「現在是半夜時分,朕的腦筋有些糊塗。我不是太明白漢王的意思,漢王是想求我饒了那些人么?」
朱高煦臉色頓變,他如何猜不出朱瞻基的意思。他在心中將朱瞻基罵個半死,卻是猶豫再三,終於深吸一口氣,噗通一聲雙膝跪下,道:「請陛下饒城下將士性命!」
朱瞻基盯著下邊的朱高煦看了許久,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來。多年來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讓這個桀驁不馴的大對頭臣服於他的腳下,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雙目微微合攏,慢慢道:「漢王想讓朕饒了他們性命,這又是什麼大事?只要他們棄械解甲,歸順朝廷,朕便饒了他們性命。」
旁邊的朱高燨張輔不約而同鬆了口氣。朱高煦聞言忙道:「那麼我現在就去城門,叫他們投降。」
朱瞻基笑道:「靜候二皇叔佳音。」
朱高燨張輔帶著朱高煦匆匆走出府衙,騎馬來到城門,便聽到外面喊聲一片。三人上了城頭,城上火把通明,朱高煦看視四下,只見城頭布滿弓箭手,一個個已箭在弦上。往下看去,數十門火炮架在城門處,四下數千名士兵一字排開,左右卻又是數千騎兵嚴陣以待。他不禁暗嘆朱瞻基心思慎密。他往遠處看去,只見漢王府的騎兵亦列隊與朝廷軍相對,王斌朱恆在陣前大聲叫罵不止。
朱高煦看到他的手下,心中激動,卻亦多有傷感,大聲喝道:「王斌朱恆!」
那王斌聽得城頭上有人大喊,細看正是漢王朱高煦,心中大喜,忙大聲道:「殿下,末將在此!」
身後的騎兵見到朱高煦亦是歡呼聲湧起。朱恆忙令眾人平息下來,王斌道:「殿下,是我等無能,竟令你被人擄走。」一眼又看到張輔,罵道:「好個張輔,你下來,與我戰個三百回合來。要是讓我捉住你,非抽你皮喝你血不可!」
張輔心中苦澀,卻不言語。朱高煦高聲道:「王斌聽令,本王令你等退後,棄械解甲,等待朝廷招納之人過去收編!」
他一言出口,城下漢王將士均是吃驚異常,繼而喧嘩起來。王斌朱恆更是詫異,朱恆提馬上前數步,道:「漢王殿下,可是要我們投降么?」
朱高煦聽到投降兩字,極其悲憤,神情沉重之極。王斌怒聲喝道:「我們漢王府之人,自上陣打仗開始,從來不知投降為何物!漢王殿下,你可是受人脅迫,被迫而為嗎?」
朱高煦如鐵鎚擊頂,熱血上涌,可轉眼看到城下的火炮,已然對準王府騎兵,只要他稍露抵抗之意,怕是數枚炮彈已擊向他們,這些跟著他南征北戰的將士亦會灰飛煙滅!自從朱棣褫奪了他的貼身衛隊,將他兩支護衛貶至長城,他的身邊只剩下這一萬侍衛,且都是從南京帶過來的子弟,他們拋妻棄子,一直跟隨著他,今日若為一時之氣而讓他們命喪黃泉,他無論如何也心中不忍。想到此處,他壓制住情緒,沖著下面揮手道:「本王並未受威脅,當初是本王思慮不周,帶著你們誤入歧途,當今皇上心存仁義,已與本王談妥。答應你們歸順后諸事概不追究,你們性命無虞,現下只管快快下馬受降!」
王斌只是不信,他跟隨朱高煦多年,深知他志在皇位,如何能夠輕易就放棄,於是沖著城頭張輔大罵道:「張輔狗賊,定是你哄騙殿下聽信小皇帝花言巧語!殿下這一生就是毀在你的手裡!」
朱高煦只他高聲跳罵,心中惱他分不清形勢,便怒道:「王斌,你難道不聽本王命令了么?」
王斌見朱高煦發怒,只得道:「末將不敢。但聽殿下吩咐!」
朱高煦喝道:「如此全軍聽令:後退百步,齊齊下馬解甲!如有違抗,立斬不赦!」
王斌朱恆見無力挽回,只得撥轉馬頭來,指揮騎兵退後百步,然後全部下馬,解甲棄械,原地待命。這邊張輔派人下城去清點人數,收繳兵器馬匹,將漢王人馬暫時押至城郊,交由薛祿劉順看管。
朱高煦看他們被人帶走後,背負雙手,對張輔道:「事情已了,將我綁起來,交與皇帝吧。」
張輔沒有行動,也不言語,朱高燨道:「我們且回府衙見到皇上再說。」
三人方才下了城樓,便碰到海濤與劉江,身後跟著幾個錦衣衛。海濤忙對朱高燨道:「楚王殿下,皇上口諭:令將漢王交與劉都指揮使暫時看管。」
張輔還未開口,朱高煦就搶在他前面道:「本王正等著你們呢,快快動手吧。」
朱高燨卻上前一步,輕聲道:「你可要先去王府見見二嫂他們?」朱高煦心中難過,道:「還是不見為好。我亦無顏再見她,你替我好好照顧他們吧。」說著來到劉江面前,一伸雙手,道:「來吧。」
劉江見狀,道:「如此便得罪了。」揮手令手下過來,將朱高煦五花大綁,然後沖著朱高燨張輔行禮告退,一行人匆匆離去。
張輔看著他們消失,心中悵然。朱高燨安慰道:「他起兵造反,犯的是大罪,形式上總要過這一遭方可,你放心,二哥的性命無憂。」
張輔忽然痛苦道:「這一路走來,我終日恍惚,竟不知做的是對是錯。」
朱高燨明白他苦楚,道:「世間之事,不能簡單地以對錯為標準,許多事你以為做對了,卻有違心意,待順著自己心意做了,卻又為人所詬。張大哥,事已至此,多思無宜,我們還是往後看吧,下來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
張輔點頭無語,抬頭望望天空,東邊已出現魚肚白,一晝一夜之間,他心境忽覺蒼老許多,彷彿渡過十年般漫長。二人分手,便各自回去休息。
朱高燨待張輔走遠,便沖著遠處的十二月與阿狸招招手。阿狸急忙走了過來,朱高燨沉著臉,低聲道:「你膽子也忒大了些。」
阿狸嘻嘻道:「不是遮著臉么?方才張大哥他們都沒看出我來。」
朱高燨帶著兩人往回走,卻嗔責道:「扶風慕容現在愈發不經心了,要他們好好看著你,卻任你跑出來。」
阿狸卻是嘆口氣,道:「你還是莫要怪慕容了,蘇姐姐沒了,他人都變了個模樣,哪裡有空理我呢。扶風呢,是我求他去漢王府私下瞧瞧小七可還好。可憐這麼小的孩子,就沒有母親。」想起蘇櫻慘死的情景,不禁眼圈一紅。原來當晚上十二月帶著她進入朱高煦大營,兩人在帳篷頂上將當時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後來二人回到郊外,只見八月找了過來,阿狸只好與三月十二月隨著他來見朱高燨。朱高燨隨後聞得張輔朱高煦變故匆匆出去,阿狸便也偷偷跟在後面。此時見朱高煦張輔離去,她與十二月方才恍然現身。
朱高燨聽阿狸提及蘇櫻,心中也是不忍,卻也不說話,帶著二人往回走。
剛剛走到府衙門口,卻見一匹快馬飛奔而來,在門口停下,馬上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員。朱高燨識得是新上任的戶部尚書陳山。此人曾當過朱瞻基的老師,朱瞻基登基后,便讓他進入內閣。朱高燨見到他心中奇怪,此次東征陳山並未隨行,卻不知為何此時出現在樂安。那陳安似乎有急事,並沒有看到朱高燨,匆匆地往府衙內奔去。
朱高燨也未曾理會,帶著阿狸十二月回到旁邊臨時小院內,扶風已經回來,回復說漢王府的家眷雖然被囚禁在王府中,但並無人為難他們,衣食供應充足,只是王府上下擔心漢王安危,尤其是漢王妃,更是日夜不眠,以淚洗面。那朱小七不過一兩歲幼童,未知憂愁,由奶媽照顧著。阿狸聽到這些,心中稍安。
朱高燨稍事休息,便要去見朱瞻基,走時再三交待阿狸不可外出。見阿狸答應了,方才帶著扶風走出小院,來到府衙。
方才跨入府衙大堂,還未進門,便聽到裡面一陣吵嚷之聲。二人暫時停下腳步,只聽裡面楊榮道:「陛下,微臣以為大軍應該趁勝出兵彰德,趁趙王沒有防備之時,一舉消除趙王勢力,這樣天下便平安無虞了。」
朱高燨聽到這句話不禁色變!心中暗驚朱瞻基緣何又打起趙王朱高燧的主意!
只聽楊士奇道:「臣以為不可!皇上剛剛登基,局勢未穩,出兵樂安本是無奈之舉。如今既然剪除漢王,就當馬上回京。如果冒然襲擊趙王,怕令天下各路藩王起疑,便如當日建文皇帝一般引起諸王造反,後果不堪設想。還請陛下回京,穩定朝綱!」
楊榮卻大聲道:「當年趙王漢王沆瀣一氣,相互勾結,多次欺侮先帝,太后每每言之便極其憤慨,此次更是派陳山過來送信,讓我們平定樂安后拐至河南,一舉殲滅趙王,消除隱患。此是太后旨意,你難道要讓陛下違抗太后旨意么?」
朱高燨長眉微蹙,原來陳山是奉了張太后之命前來宣旨。
又聽楊士奇道:「便是太后懿旨令討伐趙王,皇上也要師出有名,方能出兵彰德。趙王現安居河南,一直未有不軌之事,如何能讓陛下御駕親征?你倒是拿出趙王謀反的證據來。」
楊榮笑道:「這還不簡單?現在漢王府的人已被拘禁,著錦衣衛提幾個出來審訊,只說漢王與趙王合謀起兵,我們便依此兵發彰德,師出自然有名了。」
楊士奇卻怒道:「錦衣衛素來酷刑聞名,屈打成招者比比皆是,這樣的證據能當真么?如果又怎能令天下人信服?」
卻又聽到夏元吉的聲音道:「二位先不要爭吵,看陛下如何決定吧。」
一時廳中平息下來,只聽朱瞻基道:「眾卿家所言都有道理。多年以來,漢王與趙王聯繫緊密,亦曾都有過圖謀不軌之心。先皇與太后曾多次遭遇二人陷害,是以對二人頗為警惕。此次東征解決了漢王,朕亦有心一舉除掉趙王,這樣天下便可安寧了。」
朱高燨聽到這裡,心中不禁一涼。
又聽楊士奇大聲道:「陛下萬萬不可!當日趙王府偽造詔書謀反一事,經查並無證據,而且先帝兄弟情深,也一再在太宗皇帝面前替趙王辯解。漢王趙王都乃先帝一母同胞,是陛下親皇叔。今日漢王確實有罪不能饒恕,但趙王無罪亦受此牽連,同等處罰卻是不公,陛下若執意為之,怎麼對得起列位先帝的在天之靈呢?請陛下三思,萬萬不可出兵!」
楊榮卻反駁道:「你執意要陛下放過趙王,如果將來趙王起兵造反,這個責任你能擔當得起么?」
楊士奇道:「自先帝登基,趙王便自請辭掉兩支護衛隊,還是先帝堅持才保留下一支,趙王不比漢王,他手中只有這一支護衛,如何能起兵造反?且趙王自到河南封地后,謹小慎微,諸事無不向朝廷彙報,足見他並無反意。陛下方登大寶,理應學先帝厚待趙王,即使心中顧慮,只多加防範即可,豈可以莫須有之名大軍奪境,引得各路藩王恐慌?」
朱瞻基不語,楊士奇繼續道:「如果陛下執意為之,那麼微臣想問,如果蕩平了趙王,下一個會輪到誰呢?陛下是不是連楚王也考慮在內呢?」
朱高燨心中一震!只聽朱瞻基斥道:「你如何能將四皇叔與他們二人相比?四皇叔怎麼會反抗朕呢?」
楊士奇大聲道:「楚王沒有反抗之意,陛下就能容忍,那麼趙王也沒有反抗之意,陛下如何就不能容忍呢?」
朱高燨驀地感覺煩悶,不想再聽下去,轉身往外走。
當日朱瞻基下旨,由薛祿率人將漢王及其家眷即日押往北京,所有參與謀反的將士,均一齊解往京城聽候處理,士兵則分散編入各地戍衛。
傍晚時分,天空竟然飄起雪花來。朱瞻基處理完政事,帶著海濤出府衙來到朱高燨的側院內。這裡沒有大臣們的吵嚷,倒安靜十分,朱瞻基輕輕吁出一口氣。舉目望去,只見一株梅花下邊,站著一個身著藍衫的年輕女子,抬頭仰望長空,一動不動。
朱瞻基心中奇怪,此次東征,並未有女子隨行,緣何楚王這裡會有女子出現。他輕輕咳了一聲,那女子倏然回過頭來,長眉細目,卻是臉生。那女子見到他,眼中露出驚訝之色,卻是急忙屈身道:「奴婢見過陛下。」
朱瞻基輕輕擺手,道:「起來吧。」那藍衫女子站起身來,卻是不敢抬頭看他。朱瞻基道:「你是何人?怎麼認得朕?」
藍衫女子道:「奴婢降雪,是楚王府的侍女。」
朱瞻基微微一怔,道:「哦,你是四皇叔的侍女,怪不得識得朕。」他看看漫天飛雪,輕聲道:「降雪,名字不錯,倒是應了今天的景兒。」
這時朱高燨已聞聲從房內出來,迎著朱瞻基一揖。朱瞻基微笑道:「朕竟不知道四皇叔隨身帶了侍女過來。」
朱高燨看看降雪,道:「此女剛進王府不久,並沒有隨軍前來,只是我此次走得匆忙,素常所服丸藥竟然沒有攜帶,阿綉便派她送了過來。她昨日剛剛到樂安,完了差事明日便回京城去。」揮手令降雪下去。
朱瞻基隨口道:「大軍不日也要回京,四皇叔身體孱弱,便留下她來照顧也是好的。」說著二人往屋內走,臨進門之時,卻又下意識地回頭去,卻見那降雪已轉過身,往廂房而去。朱瞻基驀地心頭一動,此女背影倒有些眼熟。
二人在廳中落座,扶風著人送上茶來。朱瞻基問道:「四叔現在身體如何呢?」
朱高燨道:「不過是老毛病,天氣寒冷時難挨些,忍耐些便可過去了。」說著竟然咳聲不斷,臉色瞬間脹得通紅。扶風急忙送上水來,朱高燨服下方才慢慢平復,道:「陛下恕罪,這幾日竟然有些舊疾複發的徵兆。」
朱瞻基滿是歉意,道:「想是這些時候四叔心情鬱悶,連日又操勞過度,導致舊疾病發,是朕之過矣。值此寒冬臘月,不該讓四叔隨駕東征。」
朱高燨連連擺手,道:「與陛下無關。是我自己身子不爭氣。」
朱瞻基道:「可有教隨軍太醫瞧過?」
朱高燨道:「已看過了,葯也一直吃著,想來是天氣原因,總不見好,倒是昨兒阿綉著人送來胡濙所配丸藥,吃了兩次覺得好些。此是舊疾,不須理會。」
朱瞻基點頭道:「但願四叔快快好起來。」低頭喝了口茶,輕聲道:「四叔,今日太後派人來,希望我們在回京的途中,轉道彰德,一舉拿下三皇叔,以絕後患。」
朱高燨卻又是連聲咳嗽,朱瞻基待他緩和下來,方道:「大臣們為此也是爭執不休,楊榮力主討伐,楊士奇堅決反對。夏元吉楊溥等亦各執己見,互不妥協。」
朱高燨道:「那麼陛下怎麼決定?」
朱瞻基沉默一下,道:「朕本意也欲突襲趙王,可是楊士奇卻忽然提到,趙王是朕親皇叔,且並無造反之意,如果朕執意討之,將來如何對得起皇祖?」
朱高燨亦想起朱棣臨死之言,不免傷心,道:「你皇祖臨終之時,終是不忘叮囑勿要手足相殘,先帝對待幾位親王,亦厚待有加。陛下初登九五,漢王自作孽不可恕,今日已身陷囹圄,是他罪有應得。可是你三叔,正如楊士奇所言並無謀反之心,如何能與漢王相提並論?陛下,難道不能放過你三叔么?」
朱瞻基聞言嘆息一聲,道:「四叔所言,朕知道了。你放心,朕便不去河南了。只要三叔安於現狀,朕便與他相安於事。」
朱高燨心中感激,道:「那麼我替你三叔謝謝你。只是,你如何向太后交待?」
朱瞻基道:「回宮后我便向太后請罪,聽她申斥一番罷了。」
朱高燨道:「讓陛下為難了。」忽然又道:「我還有一件事想求陛下恩准。」朱瞻基怔道:「四叔有什麼事,但講無妨。」
朱高燨道:「就是漢王與蘇櫻姑娘的女兒樂安郡主。此女尚在襁褓之內,身世可憐,慕容秋風已求過幾次,想請陛下放過小七,讓她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朱瞻基已經知道蘇櫻自盡之事,思及當日蘇櫻對他手下留情,就是想讓他來日能對她女兒網開一面,他心中惻然,便道:「當日若不是蘇櫻放過朕,朕也難有今日,朕自當報她的恩情。這樣吧,朱小七郡主封號還是樂安,只是收養於四叔府中,四叔意下如何?」
朱高燨忙起身道:「謝陛下隆恩,臣替蘇櫻謝過陛下。」
朱瞻基讓他落座,道:「等下朕便讓海濤去將小七帶出王府,想來她離不開乳母,便連奶娘也一併帶過來。只是,」朱瞻基頓了下,道:「四叔如今尚未婚取,便帶著一個孩子,可覺得方便?」
朱高燨淡淡道:「我這身子,過一日是一日,如何能想得過於久遠?之所以想收養小七,為的是慕容秋風,他日我若不在人世,也只有慕容家,能將她好好養大成人。」
朱瞻基不以為然道:「小七是我朱家血脈,再不濟也能在皇宮中生活,如何能流落於民間?」
朱高燨道:「此乃蘇櫻心愿,她曾再三言及不予小七生活在宮廷之內。死者已矣,一點心愿盡量遵從吧。且漢王亦被囚宮中,如果她生長宮中,知道這個情況,如何能夠安心呢?倒不如讓她在宮外生活的好。」
朱瞻基心有所觸,亦嘆道:「如此也好。宮中爭鬥歷來殘酷,她遠離是非之地,快樂一生,終會讓蘇姑娘九泉安心。」看著朱高燨,又道:「當日太后曾提及虞府小姐,曾一直等待著四叔,此番回去,四叔便將她納於身邊,一來解四叔枕邊寂寞,二來小七亦有人照顧,豈不兩全其美?」
朱高燨低頭不語。朱瞻基知道他必是想起阿狸,便道:「阿狸為漢王所害,四叔不會怪我沒有為她報仇吧?」
朱高燨嘆道:「往事已矣,不要再提了。」
朱瞻基輕聲道:「四叔,不是我不想殺漢王,只是我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終有一日,我會替阿狸報這個仇。」
朱高燨渾身一凜,道:「當日漢王待阿狸亦還說得過去,只是無心之過累及阿狸身亡,他心中自是慚愧不己,事情都過去了,便是殺了他阿狸也活不過來,既然他終其一生怕是要在牢中渡過,陛下便饒他一命,讓他終生懺悔吧。」
朱瞻基思想片刻,忽然笑道:「是啊,與其一刀殺了他,倒不如留著他慢慢折磨。四叔這個法子好。朕不能讓他這麼痛快就死了。」
說著站起身來,道:「出得得久了,朕也要回去了。」往外就走。
朱高燨便陪著他一同出了房間,朱瞻基放眼望去,不見方才那個藍衫身影,心中竟隱有一絲失落。
朱瞻基走後不久,果然派海濤將朱小七並兩名乳母一同送了過來。朱高燨命人收拾出房間來暫時將三人安置下來。阿狸早已聽到消息,將小七抱於房間內,屏退左右,逗弄那小七。那女娃也只有兩歲上下,不諳世事,吃飽后便嬉笑玩耍,阿狸抱著她開心不止。
朱高燨見小七粉雕玉琢般可愛,亦是十分喜愛,道:「這下你以後可多了個事情,照顧小七你就要多費心了。」
阿狸道:「這有何難,這女娃這麼可愛,我愛都愛死了,就權當養個女兒了。」對著小七道:「小七,叫姑姑,姑——姑!」
那小七正值呀呀學語之時,便也隨著她叫姑——姑,樂得阿狸眉開眼笑。朱高燨皺眉道:「這個稱呼不對吧。按理應該叫你嬸娘才是。」
阿狸斜睨他一眼,道:「她的嬸娘是虞姑娘好吧。我頂多只能算她阿姨姑姑輩,就叫姑姑吧。」她已知道朱瞻基要朱高燨娶虞氏過門之事,不禁拈酸拿醋起來。
朱高燨明白端倪,笑道:「叫姑姑也好。宮中亦是這般稱呼,你還是莫要再拋頭露面了,方才皇上與你說了幾句話,怕是已將你記在心上了。」
阿狸便是方才那個降雪,她沐浴后隨便穿上女裝,萬沒有想到皇上會駕到,好在她早有準備,臉上便是化了慕容秋風教過她的易容之術,如此便如換了一個人。饒是如此,乍一見到朱瞻基之時還是嚇了一跳,待看到朱瞻基並不認識自己時方才放心,且朱高燨又及時出來打掩護,她急忙閃去。此時聽到朱高燨提及方才的事情,便點頭道:「還好我變了臉,不然就慘了。」說著她照了照房中的棱花鏡,嘆道:「我不得不服慕容家的易容之術,幾下便將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你看我現在的臉,」忽地沖著朱高燨叫道:「你現在看著這張臉,覺得還是我么?」
朱高燨微笑道:「你的面容已刻在我心裡,怎麼也忘不掉的,此時你便再改面容,在我心裡,還是當初的那個人兒。」
阿狸心中歡喜不己。
忽聽得一陣腳步聲響,兩人望去,只見慕容秋風踉蹌著走了進來。只是兩三日間,慕容秋風已然如同變了一個人,衣衫不整,面目憔悴。當日那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如今儼然變成一個鬍子邋遢的落魄之人。他闖進房來,一眼看到小七,眼中閃出些光芒,上前便將小七抱於懷內。那小七方與阿狸混熟,驀地被一個陌生之人緊緊抱住,感覺極不舒服,竟然哼哼著啼哭起來。
阿狸忙將小七奪過來,又聞道慕容秋風身上一股酒氣,便道:「仔細摔了孩子!」沖慕容秋風道:「你哪裡喝了這許多酒來,這時候來撒酒瘋?!」
孩子像是被慕容秋風嚇到,哭個不止。慕容秋風痴痴地看著小七,喃喃道:「你哭什麼呢?是想你娘了么?」潸然落淚。
朱小七更是哇哇大哭,阿狸哄之再三,總不見效,便對朱高燨道:「你看著這個瘋子,不要再來嚇著小七。」抱著小七來到院子里,不住拍打,口中呵哄不止。
小七卻一直不住哼哼,阿狸一時抱得胳膊酸脹,一眼看到十二月走過來,便忙道:「快來快來,幫我哄哄這個磨人精。」將朱小七遞與十二月手中。
十二月莫名其妙,他卻是從來沒有抱過小孩子,兩隻胳膊橫著小七不知所措。阿狸道:「真箇笨啊,你將她豎起來抱著拍拍啊,不要讓她再哭了,哭得我有三個頭了。」
十二月忙豎起朱小七,朱小七手足亂舞,忽然小手一扯,竟然將十二月的蒙面黑巾扯了下來!十二月措不及防,一張臉竟然露了出來。阿狸目光觸及那張臉時,登時目瞪口呆!只見十二月臉如美玉,星眸朗目,月光下一張俊臉瑩瑩生輝,阿狸指著十二月,口吃道:「默、默,你——你竟生得這般好看!」
十二月看了她一眼,低下頭來。那朱小七說也奇怪,居然停止啼哭,盯著十二月忽然咧嘴格格笑起來。十二月見她天真無邪,笑容純真,不禁沖著她微微一笑。阿狸驀得感覺一陣眩暈,忙道:「天呢,這笑容能殺人啊!」對十二月道:「打住打住,你還是不要笑了,你簡直就是個妖孽!」
十二月聞言臉色一沉,驟然如罩寒冷。阿狸見狀忙道:「怎麼生氣了?誰叫你生得那麼好看呢?你看,連這麼小的娃娃都對你著迷了。你這臉簡直比女人還要美麗,不是妖孽是什麼?哼,以前還騙我說滿面刀疤,刀疤在哪裡?你個小騙子!」
十二月冷冷道:「我從來沒有說我臉上有刀疤。」阿狸啞然,細想他果然從來沒有說過,一直也是她想當然耳。她一時無語,但嘴裡卻不服軟,硬道:「你還說你不是啞巴呢?都是你誤導於我,害得我以為你這樣那樣,卻原來被你騙得團團轉。你生氣,我還生氣呢。」
十二月將朱小七送到她懷中,復又套上黑巾,轉身就走。朱小七到了阿狸懷中便又哭起來,阿狸忙叫道:「你去哪裡啊,你看這娃娃只要你抱的。你不要走嘛,快來哄哄她。」
這時乳母走了來,阿狸忙將小七送與乳母,轉身來追十二月,卻已不見。她氣道:「小氣鬼,不過說你是妖孽就生氣了,妖孽是誇你的意思嘛,如果別人說我是妖孽我求之不得呢。」又想起十二月那魅惑眾生的臉來,心神恍惚。
忽聽得背後有人道:「你說什麼妖孽不妖孽?」
阿狸忙轉過身來,只見三月走了過來,嘴裡叼著一枝梅花。阿狸便道:「我說默啊,不過說他一句妖孽,便生氣不理我了。誰讓他生得那麼好看呢,不是妖孽是什麼?」
三月倏然色變,道:「你看到十二的臉了?」
阿狸怪道:「是啊,那又怎麼了?看到他的臉又怎麼了?難道也像戲文里說的,看了他的臉,我還要娶了他不成?」
三月取下口中那枝梅花,幽幽道:「可不是你要娶他么,真是冤孽!不是你要娶他,是他要娶了你!」
阿狸驚道:「真的假的?你不要信口雌黃!」
三月正色道:「十二自小便被蒙上面容,為的就是生得過於好看。當日主上曾言道如果有一個女子第一個看到他的臉,那麼他便要娶她為妻。卻萬沒想到,是你第一個看了他的臉。」
阿狸呆了一下,雙手亂搖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小七第一個看到他的臉的,他要娶也是要娶小七!」
三月奇道:「小七?小七是誰?她怎麼看到十二了?」
阿狸便將方才的事情講了一遍,三月聽完哈哈大笑,道:「這下十二完了,他的老婆竟然是個兩歲的娃娃!」
阿狸點頭道:「是啊,小七扯下他的黑巾,看到他便停止哭泣,說明二人很有緣份呢。不過現下小七還小,要默等她十幾年,怕是對默不公平吧?」忽然啐道:「呸!誰定的這個破規矩?十二幹嘛要遵守?」
三月悠悠道:「是主上定下的,你有本事去破了它。」
阿狸想到張浩然的行事,便搖頭道:「你們那個主上,凈幹些莫名其妙之事,當日阿燨媽媽便是這麼樣,要嫁與第一個看到她臉的人,現在怎麼又輪到默了?」又慶幸道:「幸好阿燨沒有守他這個破規矩,不然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三月笑道:「主上作事向來沒人能猜透。不過蒙面之人必定是人間尤物,你看少主母親與十二,便是人間少有的人物。少主么,我猜想必是因為跟著他皇帝父親長大,如果跟著主上,說不定也要以紗遮面。那麼你與他——」三月搖搖頭,道:「我看就懸了。」
阿狸又啐道:「當真行事古怪。好好的臉幹嘛遮住?我要生得那般好看,恨不得天天讓人看呢。」
三月哈哈大笑道:「你可聽過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他們生得好看,只能天天掩住面容,不然都成了禍國殃民的禍水,卻哪裡有那麼多城池來讓他們傾倒呢?」
阿狸聽他戲謔,亦覺好笑,便道:「此解甚好,我方才便說默是人間妖孽,他生氣就走了。」
三月一咧嘴,道:「他最恨人說他好看,你說他妖孽,禍水之相,他自然生氣了。不過,」三月往前湊了湊,輕聲道:「我們時常亦說少主也太過好看,按你的說法,他也是妖孽了?他和十二都是妖孽了,那麼你又是什麼呢?」
阿狸噗嗤笑了,道:「我是孫悟空,慣於收妖精。這兩個妖孽逃不過我的手掌心。」
三月笑著轉身就走,阿狸道:「你作什麼去?」三月賊兮兮地道:「我去瞧瞧十二的小媳婦!」大步而去。
阿狸哼道:「好奇心不小。」心中挂念慕容秋風,轉身欲回房中之時,只見張輔從門外走了進來。她心中暗自慶幸,幸好此時他進來,如果方才看到她與十二嬉戲就慘了,心中便告誡自己以後言行定要謹慎才行。想著她低下頭來,不以正面看張輔。張輔也不在意,徑直走進房間去。
阿狸見他進去,便退後來,正想著往哪裡去時,慕容秋風走了出來。阿狸見四下無人,便上前去拉了他,進入旁邊廂房內。慕容秋風毫無生氣,任她推坐在椅子上,卻懶得說話。
阿狸亦知道他是為蘇櫻之故,便道:「蘇姐姐是走了,可是你這麼糟蹋自己,如果她在九泉有知,怕也心裡難受。你不為別的,便是為了小七,也要好好活下去。你當日可是答應過蘇姐姐以後照顧她女兒的。」
慕容秋風聽到小七二字,便開口道:「孩子呢?你抱哪裡了?」四下尋找。
阿狸氣道:「在乳娘那裡好好著。你這個模樣,小七哪裡會讓你親近。」
慕容秋風黯然道:「你不用再來說教於我,方才殿下已說了半天。道理我都知道,只是容我些日子罷,過些時間我會調節好的。」
阿狸聽他說出這番話來,便不再開口勸說,道:「你心裡明白就好。其實這些年來,你很清楚蘇姐姐的心已不在你這裡,你又何苦來一直放不下她呢。」
慕容秋風臉上一陣抽搐,半晌道:「若不是攪入朝廷爭鬥,她又何必活得這般辛苦?是慕容家害了她,如果當日沒送她入王府,便是不嫁與我,她也可能嫁個平凡之家,守著江南煙雨,平靜渡日。都是我們害了她。」
阿狸卻道:「蘇姐姐以前說過,她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便是遇到漢王以後,與漢王廝守的歲月。如果讓她重新選擇,她依然會選擇漢王。所以啊,不是你們害了她,她的緣分註定就在漢王那裡。」
慕容秋風眼眶濕潤起來。阿狸又道:「她與你不過是幼時的青梅竹馬,後來大家都長大了,小時候的事就不作數了。她喜歡上別人也情有可原,你呢,卻一直懷著愧疚之心,不肯面對現實。」
慕容秋風擺手道:「莫再說了。」神情極為煩燥。
阿狸便停下來。過了半晌,慕容秋風道:「方才楚王殿下言道,欲讓我們帶著小七先回江南。他找個機會亦會過去相聚。你在這裡,終是不便。」
阿狸忙搖頭道:「我是不會再離開他的,你可以先帶小七回去。」
慕容秋風也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