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果然
……
岳靈龍,大寅王朝時期跟隨鎮北大將軍李林勝,后李林勝起兵謀反自命大武神王,依照寅京帝軒明的意思,蟄伏於大武之中。
昔年寅京帝知曉大勢已去,即便全力一搏也沒有改變乾坤的可能,便讓安排了諸多忠良為大寅暗線,蟄伏於即將建立的大武王朝,日後協同尚未出世的太子軒荊陽尋找契機。
蟄伏兩年,封官軍機處主事,而八年前大血洗爆發,被誣陷為背叛者岳靈龍也折世而去,隨同八年時光湮滅於歷史長河之中。
景陽的腦海中這一幕幕像是重複上演的戲劇般久久不能停止,陳舊的往事如泉眼般的水一樣咕咕咕冒出來,再看岳靈龍的目光也都要沉重了數分。
黑暗的掩蓋下,他那雙瘦得指骨嶙峋的雙手在其中不斷顫抖,將心裡震驚以及更多複雜的情緒如同篩子般篩過,最後只留下悲傷,在心裡泛濫。
黑暗籠罩下他反射著火光的雙眸變得模糊了一些,似乎是水霧在其中將一切清澈破壞,裡面閃爍的是十年來的血與淚,是十年一個從六歲成長為十六歲的少年的痛與酸。
肩負起的太多,加上這突如其來的事情,讓尚且稚嫩又滿是淤傷的肩膀變得更為的沉重。
「你……說什麼?」
侏儒微微側頭,沙啞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景陽悄悄地深吸了口氣,宛如稍稍用力這震驚人的事情便會便傳四方,他情緒會潰不成河,內心深處的秘密也會似發散的利箭洞穿這所監獄。
「晚輩……聽說過。」景陽乏力的指尖輕輕掐著腿,忍著情緒道。
侏儒笑了起來,「難得還有人記得我。」
景陽努力是自己的聲音聽不出什麼異常,然而卻發現並不是那麼容易控制,所幸他的聲音本就因為虛弱以及傷勢而顯得有些細微,此時一點更為細微變化並沒有能讓人察覺出來的地步,「您……為何會是這般模樣?」
侏儒微微抬頭,宛如蜷縮在角落的一個四五六歲的孩童。
「我,原先自然不是這個模樣,我說過,是這裡讓我……變成了這個模樣。」
林風的手一點點攥緊在一起。
心裡的恨意徹底的炸開。
彭九零!
景陽見過岳靈龍的畫像,他原本英武,哪裡會是這樣的模樣……怎樣的酷刑,才會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所有的所有,都變成了恨。
乏力無比的雙手,無法真正地攥緊成拳頭,這般無力的攥緊,無法對應上心裡的憤怒,那些無法發泄的怒火便燒得自己無比難受,而同樣因為乏力,他的呼吸也無法真正變得粗重,他第一次意識到生氣也是一件力氣活,最終整個人都徹底的癱軟了下來。
他很想走上前抱著對方,很想告訴對方,這些年來受苦了,這些話就像是一個個準備打在彭九零臉上的拳頭一樣,迫不及待,然而卻因為沒有力氣而無法豪氣干雲地發泄與實現出來。
他很痛苦,真正的像是這牢中的犯人,滋生了很多往常的他不會滋生的自怨自艾。
「我不是大武王朝的人,我是大寅王朝的人,所以……我在這裡做了八年的囚徒。」侏儒緩聲說道,粗糙的聲音說著這傷感的話語,似那火把燃燒的焦油,油燈灼燒的燈壁。
侏儒轉頭望著他,他也無法真正看清景陽的面容,而對方的乏力以及疲憊也讓其內心的情緒無法真正表達,所以他也判斷不出景陽的情緒,繼續道:「然而我並不後悔。」
「再來二十年,又何妨。」
……
景陽不停咳嗽起來,體內一些原本稍稍癒合的傷口再度崩開,讓血沫從他口中磕了出來,頭頂盤旋的蒼蠅立即嗡嗡大作,轟地在頭頂更為密集的盤旋,而後不斷地從空中落下,黏到人或牢的各處。
「您……」
侏儒把腦袋垂了下來,整個人緩慢的重新蜷縮回枯草堆之中,像是蜷縮回殼的蝸牛。
大牢外頭的夯實黃土地上迸發出的黃草隨風折腰,即便陽光籠罩也無法將幽冥之地的陰森與肅殺意消減半分,幾位獄卒昏昏欲睡,相互提醒著不要真正睡著。外頭一切如舊,而背後這座宛如一塊巨大的方形巨石的監察司大獄之中,最深處的氣氛也轉變得傷感了起來。
「您這些年,想必很煎熬……晚輩只是這些日子,便近乎體驗到了地獄的感覺。」
「難得還有人記得我。」好半天的沉默之後,侏儒緩聲道。
「只是不知,而今的大寅怎麼樣了。」侏儒自嘲般的笑了笑,笑自己自身難保,自己身陷囹圄,卻依然放不下那些人。
「不知,殿下……怎樣了……」
侏儒沉睡了過去,聲音一點點模糊,最後消失。
景陽緘默著看著自己赤裸的雙足,滿是眼淚的雙眼緩慢的眨著,面對那些酷刑都沒有說一句求饒的他,流半滴眼淚的他,此時淚水順著臉頰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陰風吹得火劣,景陽印在牆壁上的影子忽長忽短。
「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又是半響過去,那蜷縮成一團,卻還沒有半個車輪大的侏儒又一次說道。
侏儒用極其緩慢的聲音,比起正常人放慢了近乎一倍,配上他滄桑的聲音,讓這段滄桑的過往,尤為滄桑:「昔年,我從翰伊城畔的鄉鎮飛蘭鎮前來翰伊從軍,本因體質不夠被拒絕,卻得陛下出宮巡防無意發現。那時候陛下便在策劃運河挖建一事,民間已有怨聲,然而連通南北發展南方一直是陛下的心事,陛下那次出行想必也是因此。那一段際遇我一輩子都玩不了,陛下見我忠心王朝,雖然人孱弱又沒有念過書,但仍舊私下令人安排我進了巡檢司,成為了是城中巡檢司負責治安的軍士,后因北方戰事緊急,又被調遣至鎮北邊軍。
我一直感激陛下,尋求報恩,然而遲遲沒有機會……
嚴格說起來,我也是邊軍人士,那時候我經過了城中的巡檢司軍士待遇已經徹底高大英武,手拿五尺雙刀,殺敵無數,怎會是現在這般模樣……
被調遣到鎮北邊軍,對於很多來說或許會感到恐懼,但我卻我深感欣慰,本便是為捍邊疆而來,不在意生死更不在意艱苦,能為陛下立下犬馬功勞,是我一生之幸。
鎮北邊軍的日子的確很苦,我南方而來受不了這嚴寒,手腳常年凍潰,軍士們便用雪來給我擦手……鎮北邊軍幾乎很少能喝道真正的水,喝到一口熱水,便是那段時光里最期盼的事情,更別提洗澡。吃食除了水晶葉,便只有一些凍得發硬的乾糧,雪狐那等美妙的肉食,更別提有多美味……
那段時光如此坎坷,卻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我幸運能遇到陛下,我幸運,那在鎮北邊軍包圍大寅王朝的日子。
從軍數年之後,我在鎮北邊軍一支數十人的小隊中還只是一小卒,但已經是老兵了,我刻苦讀書,知曉了很多,在軍隊調遣中途,突然受到金蒙一支百人小隊的奇襲,我成功組織了隊伍脫逃,只損失了兩位弟兄,而百人小隊卻因為我的設計折損大半……從此,我在軍中越爬越高。」他的聲音漸漸帶起了輕鬆與愉快,能夠感受到他對這段往事的懷念。
「我漸漸的成為了鎮北邊軍的一位都統,而就是我成為都統的不久之後,中州開始亂了。
不知為什麼……數支起義大軍並起,中州戰火滔天,天下間開始出現了南宮蝠這個名字,而就連大將軍李林勝也……」他的聲音戛然而至。
景陽的心情也一點點沉到谷底。
那是最血腥也最殘酷的一段歷史。那時候的他,還在牙牙學語,那時候的李若思,還在翰伊城將軍府,那時候五大宗門還是五大宗門,那時候這座雄城飄揚的旌旗,是個「寅」字……
岳靈龍的那枯骨般的手緩緩的握在一起,中間因為血肉的缺少而留下一個空檔,像是握著一把無形的刀。
「李林勝與公輸采堯決定揮軍南下,誓師大會的時候殺了三位反對的都統……由此餘下的將領都同意南下……我大醉了一場。
我準備叛逃,最後決定留在軍中,伺機裡應外合,然而那個時候即便是我想要與陛下或者大寅人取得聯繫都並不容易,要面對的不單單是這大軍的眼光,還有其餘有心人的眼光。最終我聯繫到了陛下身邊的一位名叫鐵丹的金鱗衛,也是翰伊十三劍第七劍,取得了聯繫,陛下通過他告知我,蟄伏,陛下最初選定我,也是需要我蟄伏。」
我咬牙依陛下的意思,親手殺了四十八名大寅軍人,親手攻破了兩座大寅城池……親手望著翰伊城門破,親眼望著皇宮黑煙起,那時候……
接著,便是耳熟能詳的那段歷史,大武立,南宮敗,義軍諸強滅,最終只剩下割據中州南方十三陵的南炎國,與炎兆毗鄰。
我成為了軍機處的主事,苟且於翰伊之中,當聽到太子殿下與衛劍神殞命於大布江時,我無法相信……若非當時翰伊城中其餘大寅忠良與我暗中聯繫,我們相互慰藉著依存,或許早已伴陛下而去。
然而兩年後……翰伊城一個暴雨夜,我與一次回府途中遭遇奇襲,寡不敵眾,等我再度醒來,發現已經關押進了大牢,而後得知當夜翰伊城血濺全城……當彭九零一身紅袍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明白髮生了什麼,也明白,自己背負起了什麼……
然而,又有什麼用?八年過去,一切,早已雲煙,老朽之命已是朽木,生死何妨,痛苦何妨?只是,不知殿下,是否還活著……」
這段過往,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最後,景陽依稀聽到了啜泣的聲音。
他的心也一點點的裂開。
這一切都是真正的事情,是景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事情。
抬著頭望著窗外,心裡,像是凜冬的草原雪地般蕭索。
這些他清楚的過往,一個不假,若說之前還有些顧忌,還有些猜疑,那麼現在,他無疑徹徹底底地放下了防線。
一位所有人都以為死去的忠良,一位在這個世間徹底被抹去了的忠良,背負了罵名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誰卻又絲毫無法作為的忠良……這些年,吃了多少苦?這些年,是何等苦?
「他還活著。」景陽淚眼婆娑,轉過頭,想要告訴他,想要安慰這個蒙冤數年的人,想要安慰這個被慘無人道的酷刑折磨得已經不是人的人,也想安慰不作為的自己。
然而就在話語要說出口的一瞬間,他那依舊存在一絲理智的腦海忽然閃過了一絲光芒,那秀氣的眉頭,卻微微地皺了起來,鼻尖也動了動。
一切話語都噎在了心裡。
他望著侏儒的那間監牢,沉默了良久,一團亂麻的思緒,一點點的清晰,變成了一根根的線。
他自嘲地搖了搖頭。
整個人,感到了比之前還要疲憊無數倍的疲憊,以至於,陷入了半昏迷之中,腦中迴響,那無力而又悲哀的聲音:
……你若真是岳靈龍,為什麼彭九零會讓我們相處如此之近,你若真是岳靈龍,對於張劍過的事情,為何一概不知?而張劍過對於岳靈龍在監獄的事情,也隻字未提?你若真是岳靈龍,為何要故意強調不知太子死活?你若真是岳靈龍,為何當初神武帝為了給我這隱世卻又明顯活著的大寅太子示威之斬首會選擇張劍過,而不選擇你這個比起張劍過來說,更要有意義的岳靈龍?
或許,一切的一切是巧合,彭九零未曾把你放在眼裡,你不知道張劍過是大寅殘餘一如彭九零不知道張劍過是大寅殘餘,張劍過也不知道你是岳靈龍,可是……
神武帝的眼中,可從來沒有兄弟情,他絕不會因為憐惜到那久遠到早已記不清的歷史,那對他而言可有可無的情誼,而在激我出現並且宣洩他找不到我時之憤怒的時候,依舊選擇留下你。
景陽自嘲像是外面快要升起的月亮一樣勾起。
真的差點騙到了自己,然而,卻忽略了一個微笑的細節。
果然,岳將軍,死在了八年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奇迹。
果然,你果然是彭九零在這所監牢可我下的最後一道攻子,試圖攻破我最後的防線。
果然,果然,好一個彭九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