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衝出竹林,黃搏才想起來那只是警示鐘而已,自己不必如此著急,腳下便自然地慢了下來。竹林外的走道上不斷有人來回走過,見猛然間有人從竹林里衝出,不免扭頭側目的注視過去。黃搏被他們的眼神瞬間驚醒,方才奮力賓士時所擱置一旁的愁緒重新蘇醒過來,他覺得現在還能吸引別人眼球,一定跟自己的失敗有關,即使他不能確定那些人是否見過自己狼狽的時刻。不及做過多地偽裝,連忙混入了人群之中,沖講武堂匆忙走去。
此時的講武堂里已是人聲鼎沸。這倒沒有出乎黃搏的預料,如此即讓他寬心卻又令他不安。他希望此時的他們是有事可做的,以免自己推門而進的時候,再次成為他們的「焦點」。而不安的是,此時喧鬧的主題也許正是自己。故此,此時去推開那扇門對他而言是艱難的,不過幸好他沒有退路。
進得門來。在雙耳全力的捕捉下,發現他們的話題似乎並不是自己。不過只有少數幾個人抬眼看了看他,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引人注目的結果,反倒沒給他帶去多大的寬慰。相反,而是一種失望,一種被人漠視的失望。
還有比這個更令他失望的事要去面對:眼前他的座位上,正坐著一個他最不想看到的人——東方宇。此時正在與安玫聊著什麼,看的出來他們相談甚歡。而當自己出現之時,安玫臉上浮現出些許的尷尬神色,這讓黃搏越發無所適從,他儘力說服自己,那一定不是在嫌自己多餘出現,可總是不能夠徹底的成功。正在黃搏為該選擇衝上前去據理力爭還是另尋空位而躊躇不決之時,東方宇倒是出人意料地站起身來,兩隻眼睛直直地看了看黃搏,走回了原先的位子。
黃搏覺得那是在為自己讓座,不過還是要進一步確認一下,便先用熱切地眼神看了看安玫,見她正好沖著自己,臉上顯現出一個轉瞬即逝的嘴角上揚式的微笑時,他方才有勇氣沖那位子走去。即使心裡猜測出東方宇的退讓多半出於她的勸說,而自己卻也無從拒絕此番依仗女人而輕易得來的「勝利」。東方宇讓出的這一步,讓他心底的那份失望,得以稀釋開來,暫時失去了那份濃烈,因為眾人此刻又都在看著自己了,並且他很肯定多數人並不是在譏諷自己。
坐定,兩人都沒有說話,各自消磨著尷尬的時間。東方宇的不戰而退,令所有人大失所望,原本期待的好戲並沒有上演,不免興緻索然,各自收回期盼的目光忙於別事。不過黃搏覺察到依舊有幾雙眼睛時不時的會盯向自己,而他卻沒有與之對視的勇氣,只是埋頭警覺著周身的一切動向。
最主要的感知對象便是身旁的安玫了。黃搏不明白,為什麼先前見她與東方宇聊得歡暢,而換了自己后卻又彼此沉默不語了呢?難道只是因為自己是個失敗者?那為什麼還要示意自己坐過來呢?為了照顧自己的自尊心嗎?越想頭也就越埋得深了。
而此時的安玫同樣是如坐針氈。她明白,不論誰與自己坐在一起,都會成為其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怪只怪當初沒想深遠,哪知如此一個看起來最不起眼的人,也會因為自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即便沒有看出黃搏此時有多痛苦,但多少還會有些於心不忍。見他接連被人打倒在地,顏面盡失,而自己又不好直言讓其「知難而退」,或者勸其對自己敬而遠之為好。此番也想著借東方宇的強勢,令他與自己分開些距離,也好平息他接二連三的狼狽以及解脫自己。可轉念一想,如此一來,自己卻不免要落下口舌,讓旁人罵自己專好賣弄風姿,藉以攀附強勢,那豈不又自討麻煩。更何況對於那「可憐蟲」也定會是一番打擊;再者,始終覺得黃搏並非庸俗之輩,且初次見面之時,見他眉宇間頗有些愛慕之意,自己又豈能視而不見。
思前想後之際,見他走入門來,便連忙小聲勸走東方宇,緊接著沖黃搏伸去了不冷不熱的「橄欖枝」,讓其自行選擇。不成想,他還真就走了過來。待他坐定,沉默煎熬中,安玫卻又後悔了那個友好的示意,心下暗自裁度,定要想法子讓自己不傷和氣地離這等「風口浪尖」遠一些。
不多時,鐘聲再次響過,孫二虎應聲走進屋內,所有人頃刻間正襟危坐起來。見他面有不悅,更是連氣兒都不敢多喘。孫二虎看了看眾人,隨即又低下頭去,隨意擺弄著訓講桌上的一切物什,擺放齊整后才再次抬起頭來,一板一眼地說道:「咳咳,晚上呢,是你們自修時間,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但是呢,鑒於你們白天課上的表現,我還是有幾點要強調一下……」眾人聽罷,說辭倒是無關緊要,重點的是口吻還算平和,想來是有所克制,如此緊繃的神經便可放鬆些了。
「今天上了兩堂課對吧?」眾人點頭,孫二虎接著道,「你們呢,是來拜師學藝的,原本奉茶磕頭的禮數全然給你們省去了,你們就更該拿出恭敬謙遜的態度來對待你們的訓術師。你們可以說是非常幸運的,就拿今天的這兩位訓術師來說吧,戰仕錦戰師,那可是訓武院數一數二的高手,游龍長槍可是威震天下的;單雄志單師,那也是京城武術院出來的全才,不論槍術、棍術,還是劍術、刀法,都是有著頗深的造詣,現在是專門來教你們劍術的。所以說你們要好好把握機遇,為了將來的前程,現在就要從『尊師重教』開始做起!」
聽了這話,有人現出了羞愧之色,想是覺得白天的時候有眼不識泰山,沒有拿出十足的崇敬之情來對待而在懺悔。而有的人卻聽得熱血澎湃起來,好似真就看到了似錦的前程一般。不過除此之外,總會找到一些令人難以定奪的神情。也許那是鄙薄,又或者是事不關己的漠然。而黃搏就在假裝專註聽取訓教的同時偷偷看著作出這等神情的那幾人,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緩解身旁與安玫間的尷尬。只是他並不知道,那幾人也在不著痕迹地看著他。
孫二虎頓了片刻,左手還是不閑著,仍舊在「戲耍」著早已俯首帖耳的桌上的物什。興許如此地盛讚他人的確耗費心力,需要停下來喘息片刻。只是再次啟唇開齒就顯得突兀了。「咳咳,」依舊是需要咳嗽了兩聲,「還有,我聽說今天有人相互切磋來著?好!我們鼓勵相互切磋。不過呢,切磋要在雙方情願的基礎上才可以,不要仗著自己手上有兩下子功夫,就到處挑釁滋事。我可醜話說在前頭,你們要是把事兒弄大了,往輕了說,給予相應處罰;往重了說,你們要是讓我也在全院師生面前丟臉,我就能讓你們捲鋪蓋滾蛋!」
大家再一次看到了聲色俱厲的孫二虎,那個似乎掌控生殺大權的人。其實即便就這麼說倒也並不為過,從某一個角度去想,他的確能夠左右許多人的命運,就如同他現在所警示的一般。不過,對於現在的他們,除了似乎是理所應當的懼怕以及弱不禁風的反叛之意外,剩下的就只有順從了。
「哦,對了,」孫師再次突兀道,「還有訓教費的問題。入院之前,規定你們必須自帶一門兵刃,額……我看你們做的還是比較好的,都有帶著。除此之外,就是那二兩的訓教費了。到現在為止還有幾個人沒有交上來,如若想留在這兒的話,三天之內務必交到我這裡,由我交予院方。倘若交不上來者,那我只能下逐客令了。」
聽罷,武生們彼此間的眼神交流開始放肆起來了。孫二虎的話在他們的意料之外,紛紛不無驚奇地搜尋著那所謂的「幾個人」。不知是已經形成習慣了,還是因他的舉動太過明顯,人們都覺得此時腦袋險些低到褲襠里的黃搏一定是其中之一了。只是令他們不解的是,旁邊的安玫卻也是深深地低著頭,一臉深思的樣子。大家都在揣測,雖說她整個人的穿著打扮顯得樸素了些,但不至於厚著臉皮連訓教費也不交吧?他們哪能知道,安玫是在籌劃她的「撤離」計策。
孫二虎說到興頭正起之時,安玫就已經在未雨綢繆了。思來想去,覺得最好的辦法是另找一人替自己站在風口浪尖上,並且是不論多大風浪都不會輕易被傷到的一個人。如此,安玫便不自覺地看向了另一旁的伊雪。見她正在隨意玩弄著桌上的筆墨,時不時地提起筆來隨意畫上兩筆,樣子委實惹人憐愛。安玫有些佩服她,雖說是一百餘號人,她這般不專心聽取警訓,還是會被孫二虎看到眼裡。
伊雪不經意地側目時,便就留意到了正專註地看著自己的安玫,伊雪當即對著安玫翻了個白眼兒,故意咬牙切齒地小聲說道:「小妹妹,姐姐有那麼好看嗎?」安玫依舊盯著她看了片刻,似乎是要將她看羞為止。嘴上平靜地回道:「怎麼,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嗎?」「我好不好看,不管你什麼事,專心聽講!不要胡思亂想,姐姐是正經人。」「呵呵……這麼漂亮的姑娘,就毀在假裝正經上了,連男人們表露愛意的機會都不給。」
「你有完沒完,」伊雪故意顯得不耐煩道,「誰說我沒給,是他們只看見你了而已。」「這麼說,你是羨慕我嘍?」不等伊雪反駁,安玫便又趕忙說道,「那好,我把位子讓給你,你敢不敢坐過來?」說這話時,孫二虎已經放過眾人,讓眾人自行習作。安玫假作隨意地用一隻手托著臉頰,腦袋扭向伊雪這邊,旨在不讓黃搏聽到。而伊雪聽了這話,眼珠子一轉,當即故意加粗聲線道:「你少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耍什麼心眼兒呢,不就是想讓我幫你嘛,用得著使激將法嘛。告訴你,小妹妹,我是不會上當的。」說完不忘刻意陰險地笑了笑。
安玫在為心思被識破而有些羞燥外,越發覺得眼前的這位刁鑽無常的丫頭不簡單。無奈,只得學出她那歪嘴聳肩的落敗模樣來,以示自己的「天真」。這也是最好不過得了,至少她們都不希望彼此之間有什麼膈應事宜存在。
相安無事挨到下課。男人們裡外喧鬧,女人卻全安坐在屋裡。黃搏作為挨著女人的男人,更應該是在屋裡的。只是他跟女人現在依舊沒有恢復交流。而其他人卻大都是相談甚歡的樣子,屋子裡滿是嘈雜,只這二人像是兩尊佛像一般孤靜。
一旁的伊雪已偷瞄了二人良久,實在看不下去,突然嘆了口氣恨恨地說道:「哎!算是服你了,好吧,不過總要換得自然一點吧。」安玫聽了這話,邊把兩手托腮改成一隻手,邊滿臉甜蜜地沖伊雪扭過臉來。「嘿嘿,我就知道二姐是最疼人的啦!」「哼!你少來這套,別光嘴甜,可要記得知恩圖報喲。」兩人默契地一同起身走了出去,而當再次回來之時,二人盡量不動聲色且又顯得順其自然地互換了座位。
剛坐定,伊雪便側過身子小聲說道:「安玫,我猜你應該沒有深刻地考慮過這樣的後果吧,別的不說,就這位可憐的痴情郎就夠他傷心的。」「胡說什麼呢你!別想著打退堂鼓,我只想有一個相對平靜的位子坐著,而恰巧二姐你能夠幫小妹一把,別的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喲喲喲,現在就開始輕描淡寫了?我可真要後悔跟你換了。」伊雪臉上盡量表現出認真的神情來,無不惋惜地說道。
兩個女孩的舉動讓心存記惦之人看在眼裡,他們在心裡猜測著這番舉動的原由,而最為心緒凌亂的莫過於一旁的黃搏了。當一個相對而言更為陌生的身影坐到身邊之時,尚未完整平息過來的心神,瞬間再次澎湃起來。心如電轉,他的第一個想法便是安玫還是選擇遠離自己了;而接下來的念頭卻是想竭力來否定這個想法:不會的,她們只是換著坐坐,或者安玫坐過去找玉蘭花有事要談……
可是,前番隱約聽到二人在密談些什麼,想必定是商討眼前這換座之事了。看來自己先前的猜測是對的,沒人願意坐在失敗者旁邊。想到此,顧不得難過,趕忙偷瞄向自己的另一旁,見還是原先坐得那位,不免心神稍稍寬慰了些,畢竟自己並沒有被所有人所孤立。只是他沒有意識到的是,比之被人孤立更讓他心驚膽戰的事在不知不覺中悄無聲息地醞釀著。
晚上的第二課,依舊有人想著去彰顯自己,而走出講武堂的男人們便大都是這等心思了。即便不是所有在屋外的人都在尋找機會博人青睞,可恰恰有時僅僅充作觀眾,也是一種凸顯自我的方式。在普遍的認識中,觀賞,是優越於他人的消遣方式。另一方面,觀賞是對局勢的一種把控,鑒定他人是否優於自己,好做到心中有數,早作打算。
待至「審時度勢」歸來,見屋內有所變動,不免借著熱血澎湃的勁兒,有些難以自制起來。東方宇便是第一個進得門來且有明顯反應的人。昂首挺胸行不幾步,就發覺安玫不知所蹤,而剛從外面進來的自己能夠確定她並沒有在外面。剛要四下尋找,隨即看出了端倪,繼續朝前走了幾步后,在安玫伊雪兩人中間停下,臉上的笑容逐漸深刻起來,左右看了看,好似是在檢閱一般。伊雪沒有理他,而安玫也只是低著頭,假裝忙碌著。他見無人理睬,只好笑容不減地繼續朝自己的位子走去。黃搏見他這等神色,知道此情此景是令他滿意的。
而下一個進來的古寒則沒有笑出來。走到伊雪身旁時,同樣是停了下來,只是盯著伊雪看,滿臉若隱若現的疑惑。而伊雪臉上卻漸漸有了笑意,見他沒有走的意思,只好白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有事嗎?」「……沒事,」古寒等了好久才回道,「額……」他終於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悻悻地走開,而此時伊雪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
「咳咳,再笑嘴就到後腦勺了,原來你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瞧把你美得,至於嘛。」安玫打趣道。「去去去,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看得趕緊把姐妹們調集在一起坐,不然的話,遲早會出事的。」伊雪好似很有遠見般地說道。「喲喲喲,就這麼自我感覺良好呀,我看這樣坐著就挺好,會有很多精彩故事發生的……」安玫滿臉的幸災樂禍。
「你……真是……」伊雪誇張地作出咬牙切齒的模樣來,「我都懶得罵你,你可別以為自己真就脫離苦海了。」說完就側過身去,不再理她。安玫見狀,也不多說什麼,雖然知道伊雪過多地是在矯情,心裡指定還在美著呢。不過自己也知道,即便此番在伊雪心中也許不算什麼,可在自己心裡,委實對她有些過意不去,更何況她說的也不無道理,還是找機會實行「男女有別」的策略為好。
好在相安無事地挨到鐘聲想起,有人已開始按捺不住起來,紛紛想要起身回夜息房睡覺。這本該是不應該發生的事,只是昨晚回去之時,發覺早已有不少老武生洗漱完畢,正欲上床安寢了。便意識到所謂的「燈不息人不憩」純碎是用來制約初來乍到的新人的,所以大可不必唯命是從。不過話雖如此,可還是沒有人敢起身往夜息房走。一是忌憚孫二虎會殺個回馬槍,二是對剛剛被全體默認為「狗腿子」的王純仁起了防範之心,擔心那廝會去孫二虎那裡通風報信。更重要的是,此時獨缺一位領頭羊,相信只要有一個人站了起來,指定會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的局面。可是這領頭羊做起來雖夠威風,可風險也是難以估量的,所以沒人選擇要這份威風。
終於,牆上的燈開始微弱起來。當真有一盞燈熄滅之時,瞬間就站起不計其數的「羊」來,紛紛沖屋門奔去,大有衝鋒陷陣的陣勢。興許是今天委實累了,都很想早早回去休息。只是這對於王純仁來說,卻是事不關己般地看在眼裡,憤憤不平地恨在心上。在他看來,這有違孫二虎所要求的刻苦上進的精神,而對於身為孫二虎「親信」的自己,乃是一種挑釁式的無視。他很想站起身來厲聲喝止他們,可始終覺得自己現在還是名不正言不順,不宜做此等可能引來眾憤之舉。更主要的原因在於,經他評測,在這個群體當中,憑自己的能力,有好幾個人是惹不起的。
不多時,人就走的差不多了,好像成了慣例一般,僅剩下的人還是那幾位。最應該在的當然少不了王純仁。只是令他不解地是,那個拿木劍的小子為什麼總是走得這麼晚?不知為何,他並不覺得黃搏是在刻苦求進,或者是對「傳統信條」的遵從,而是猜忌他極有可能是在跟自己競爭。他覺得那小子覬覦自己在孫二虎心目中的位置,試圖通過這種較勁的方式凸顯自己的同時,讓他也顯得並不是那麼得鶴立雞群。想及此,便立刻站起身來沖僅剩的幾盞依舊閃爍著微弱光亮的壁燈走去,裝作一本正經地挨個兒吹滅掉。如此,剩下的幾人就不得不走了。
而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的黃搏,果真在逐漸黑暗的環境地刺激下驚醒過來。原本他想要隨著人群早些出屋的,而突如其來的變動著實令他越發失落起來,不知不覺間再度陷入了深思。他想的並不僅僅是安玫「遠離」一事,而是還有那被孫二虎催促的訓教費。的確,他就是那幾個人中的一個。幸好是還有「幾人」,這使他少了些壓力,不過總該是要去解決的,心裡盤算著必須要抽空回一趟家了。
再一次被王純仁用別樣的方式趕出來后,站在門外的他還是沒有著主意。當身後的王純仁走出來,然後鎖上門后,他還是沒有動。而王純仁卻並不管他,竟自沖夜息房走去。只是行走間,免不了持續猜測著黃搏的意圖以及接下來的動向。所以腳步也就慢下來,打算一窺究竟。
良久,他還是無奈地走遠了。而黃搏終於不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用茫然地的眼神看著訓術場上零星的人影。他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猛然間低下頭吐出了那口氣。好像下定了決心一般,手裡提著那柄木劍,腳步沉重地側轉過身,慢慢朝前走去。
走過中段順下的階梯,才想起來是要去練劍的。便又轉回來,沿著台階下去。他要去那個隱秘地點,練一會兒記憶中殘存不全的那套劍法。
再看那位王兄。好不容易壓住性子,等著黃搏有所反應,哪知在時不時地迴轉頭去,洋裝無意地回眸探視中,只是見他像根木頭似的站在原地。快要走到夜息房之時,仍舊模糊地見他站在那裡,也就失去了興緻,閃身進了夜息房。
黃搏站在樹叢中,看著昏黑的四周,然後再把劍舉到眼前看了看,他茫然的雙眼就如同這夜色一般,而手裡的劍,在焚火鼎火光的映照下,也僅僅看到個模糊的黝黑輪廓。是的,他不知道擺在面前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直白地說,他看不到明確的未來。而現在,也被那模糊的未來左右著,因為他懷疑著手裡的那把劍,以及拿劍的自己。
掙扎了片刻,終於,他還是慢慢地把劍舉到了胸前,接著便磕磕絆絆地練就起來。他所練的這套劍法也是家傳絕學。而他也僅僅是小的時候見父親練過,而黃父卻也只是當著他的面演練過,並沒有深授親傳。不過黃搏卻是從小就認定那劍法一定是武功絕學,練就之後,便可所向無敵,受所有人敬仰。但令他不解的是,那絕學父親卻總是不肯讓自己習練,以至於到現在沒人可以教他的地步。而練就此劍法,便從小就成了令他魂牽夢繞的事了。
不多時,警世鐘響起,好像終於有了一種力量出現,把自己解脫了一般,他終於找到了停下手中的木劍回去睡覺的理由。不過他也清楚,這只是暫時的逃避,他認為自己需要短暫的時間來調整,卻也在為這樣的逃避,而不停地自責以及自慚形穢著。因為他堅信以往的絕世高手們是不會這樣逃避的,繼而證明自己就不配成為什麼絕世高手。
腳步匆忙的走回夜息房,見眾人已大都脫衣上床躺下。心想自己每每最晚回來,定會使他們有所猜忌,說不定早就有「這是有多麼大的進取心呀」,「夠努力的呀」之類的暗諷話,憋在了心頭難以發泄出來。想及此,當即提醒自己最好不要太過招搖,一定要盡量表現得極不招眼地走進去,然後草草洗刷一番上床為好。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不管他如何低調,看不順眼的人總是看他不順眼的。
他的顧慮也算暗合了眼下的處境。雖然安玫的離他而去,不知大快了不少人的心,可伊雪的「投懷送抱」卻又讓他更新了「仇敵」,以及增添了更多方面地敵視。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嫉妒著這位雖已多次顏面掃地的可憐蟲!他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個寒酸貨色會有這麼好的桃花運。而這些卻是黃搏無從知曉的。不過,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得以讓他在有所感應的情況下,仍有勇氣繼續踉踉蹌蹌地前進。
翌日,眾人在彼此暗暗較勁的激勵下,爭先恐後地起床,著急忙慌地趕往訓術場。沒人想要落後,即便是在多數人眼中,已經沒有任何威脅可言的黃搏也是如此。就連對眾人為何如此積極深表困惑的阿鵬也被帶動起來,一邊用還未清醒的眼神,茫然地注視著身旁正在整理床鋪的黃搏,一邊也手忙腳亂地穿著上衣。
警醒鐘聲響時,訓術場上出現了這樣的場景:在一大隊之前,二大隊已基本列隊完畢。警鐘響完,一大隊的最後一名武生才融入了陣隊。而相繼地,老油條們才剛剛開始登場。一大隊的人在為二大隊的進取精神自愧不如的同時,更為最後一個到來的徐忠偉而驚詫不已,彷彿他站在了這一二大隊二百餘號人之上,那臉上的淡定與從容,更是讓眾人頂禮相望,似美不勝收的風景一般。
早訓結束后,孫二虎再次在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一大隊面前。在他開口之際,人們便已開始猜測,想他們這位主訓術師,定是每天早上都會在某個角落裡監督著早訓,繼而便在為方才的表現並沒有敷衍應付而慶幸,亦或是擔憂。抬頭看著孫二虎臉上陰沉的表情,顯然是有些情緒,只是不能確定到底是為了什麼。不過從他時不時地看向二大隊的眼睛來看,大概是不滿意今天一大隊「拖沓」的表現。
沉默了片刻,孫二虎終於開口道:「我大體上看了看你們早上的表現,總體上還算說得過去,只是要高水準的要求自己,不要甘居人後。」這話對於此時仍舊喘著粗氣的武生們來說,著實摸不著頭腦,想著方才已經是在盡全力表現得最好了,而且是起得那麼早,怎會只是簡單的「說得過去」呢!
他們有他們的困惑,而孫二虎卻也有自己的困惑。他在想,為何那肥頭大耳的趙師所帶的大隊,總是看起來要優秀得多,而自己總會帶些看起來比之不及的貨色?難道是自己的力道還不夠?可也並沒發覺那死胖子對他的武生如何高標準嚴要求呀!他越想越覺得氣憤,而臉色也越發陰冷下來,嚇得眾武生們連粗氣也不敢多喘。
「還有,」孫從沉思中掙脫出來接著說道,「今天會有其他科目的訓術師到來,你們必須嚴格聽從他們的訓教,不準再給我惹麻煩!」說完便扭過身去走了,好似是著急忙慌地擺脫某種嫌惡的東西一般,把一群人丟在了訓術場上。
走在趕往伙食堂的路上,幾個女孩聊了起來。伊雪漫不經心地問道:「今天什麼課來著?」「好像是飛器跟棍術。」玉蘭花見安玫無心回答,便接茬道。「哦,是嘛!這棍術可棘手了,你們有誰練過?」眾人盡皆不答。其實她們當中多數是有練過的,只是在一眾兵器中,最為不雅的當屬這棍棒了。當然,這是站在她們女孩的角度來講的。所以沒人願意首先坦白自己在棍術上下過工夫,都在等著其他人先承認。
「你們都沒練過嗎?那太遺憾了,棍術可是練槍的基本功底,在這個『一槍獨大』的年代,不會點兒棍術,那可有點兒說不過去了,呵呵……」這話是從幾個女孩的身後傳來的,不等她們回過頭去,就已猜到是古寒了。「這可不好吧,你這是跟蹤呢!還是有意在偷聽呀!」安玫突然開口回擊道。從她的異樣口吻中,一旁的伊雪聽出這是要在自己身上找熱鬧看。而其餘幾個女孩的臉上也露出了別樣的笑意。
她不想讓安玫得逞,所以不等古寒回答便立即說道:「哎!誰告訴你我們不會的?我們姐妹幾人可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你是不是想要挑戰誰呀!」「……額,還是不了,我就不獻醜了。」古寒作出懼怕的神色回道。而安玫卻並不甘心輕易放過這兩人,又忙不迭地說道:「喲,你可別謙虛,這裡有人最看不慣假模假樣的了。」說完還不忘將眉眼挑向了伊雪。不等古寒拆招,伊雪便急忙扭回身狠狠地挎起安玫的胳膊說道:「小妹妹,姐姐帶你去吃飯哈,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了。」不等說完便拖著安玫撇下眾人而去。
漸漸地,武生們還是發覺出自己在這兒的大致活動範圍,最多也就是在那幾點之間的連線上來回奔波著。這多少有些令他們感到枯燥,雖然現在還沒到真正該感到枯燥的時候。現在他們便又不得齊聚到講武堂這個「重點」上來。值得一提的是,古寒進門時,人們理所當然地看到了他身後那人手裡的棍棒。顯然他對單雄志說得話並沒有誇大,他果真備置齊了各路兵器,而且件件皆屬上品。
現在單說他這根齊眉棍,棍身通體幽深發亮,內行人一眼就可看出,這是上好的鑌鐵鍛成,而且這棍也定是見過血的;棍兩頭各有蛟龍盤踞其上,握在手中好不威武。只是這等耀眼的兵器,並沒有換來所有人的讚美神情,伊雪便是當中的一個。
走到她身旁時,見她依舊是不屑地微微沖古寒撅了撅嘴,這倒在古寒的意料之中。他開始覺得,伊雪真的不喜歡自己近乎炫耀一般地招搖過市。依著她的性子來看,自己此時的舉動應該很欠揍,即使他盡量裝出了一臉平靜的模樣。
古寒的這條齊眉棍算得上是上品,起碼在現在的一大隊中是如此的,畢竟棍在這個年代里除了劍之外最不被看重的兵器了。棍多是僧家弟子看寺守院的健體物件,在戰場上較之其他兵器難有殺傷力,除非是修練了精絕的棍術,且內力修為極高之人,不過倘真有這等人,也斷不會出現在廝殺場上的。相傳,江湖上棍術獨尊的人都在僧寺佛剎之中,因此,世俗中的習武之人,多拿棍術當個習修武藝的健身聚力的佐器。而如今古寒卻拿出這等成色的齊眉棍來,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不多時,鐘聲再次響起,一個人不聲不響地緊跟著鐘聲走了進來。不用說,這人就是一大隊的棍術師了。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精壯有力,一張刀砍斧劈似地臉上點綴著必要的東西,尤其是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給人一種不敢直視的威懾力。而他健碩的四肢雖被一身寬鬆的武士服包裹著,卻還是會時不時地透露出它的剛硬來。武生們看得出,這位訓術師是個內外兼修的厲害角色。
只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一個人,聲音卻是尖聲厲澀、刺耳難聽的緊。「你們好,」那人客氣地說道,「我名叫武定田,原是一名少林寺俗家弟子,如今幾經世故,來至此地做了訓術師,從今天起,由我來訓教你們的棍術,希望我們能共有進益。」說完后,便沒了下文,好似在等待眾武生有所反應一般,但底下只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他們對眼前的這個人摸不著絲毫路數,哪怕是實力深不可測的戰仕錦也不會使他們如此。因此沒人敢輕易放肆。
過多的,這位武師給人一種幽深空遠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卻偏偏出現在一個外形體態如此立體分明的人身上,這似乎是更加令人費解的地方。以往這樣的感覺,在想象中多是些仙風道骨的隱秘居士才會具有的,如此看來,許是往昔終日的「青燈古佛」養成了此等氣場吧。
直到氣氛到了不得不有所改觀的時候,武師方再次啟齒:「嗯,這樣吧,你們有誰想說說自己對棍術的看法?現在可以暢所欲言,今天是第一堂課,我們就先來互相了解一些,不用這般規規矩矩的。」
此話一出,全場緊繃的神經瞬間鬆軟下來,武生們終於找到了突破口,而且是對方主動施與來的,更加具備了放鬆下來的底心。而寄希望於任何時刻的某些人,早已有了開口詢問的衝動。終於,坐在最前排的一個武生用出最輕柔的語氣問道:「棍術,練足了會很厲害嗎?」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屋內已開始交頭接耳,小有躁動起來,靠後坐的一些人並沒有聽清這個問題,也許這正是那位武生想要的效果,他希望聽到的人越少越好,甚至是只有武定田一人為好。那樣的話,他就不至於為這個連自己都認為很蠢的問題付出過多的代價。
這個問題在武定田看來的確是愚蠢的,不過,這個蠢的問題,卻給了在這兒僅有一年訓教資歷的他一個緩解尷尬的機會。「這個是當然的,不過,那究竟怎樣才算厲害呢?要知道自己厲不厲害,就得跟別人去比,所以就算你練的很厲害了,你自己也是不知道的。」誰知,他不回答倒好,這話說完,全場又陷入絕大範圍的沉靜,因為沒有人能夠一下子就能理解這些話的意思,紛紛陷入到沉思當中。而那些連問題都沒有聽清楚的人,則更加四顧茫然起來。
無奈,武定田只好再接著解釋道:「任何兵器,只要你堅持不懈地去練,大都會有遊刃有餘的那天,至於所謂的厲害不厲害,我只能告訴你,到那個時候的你,指定比你第一次握起那件兵器的時候厲害。」人群繼續在沉思。片刻后,終於又有一個武生大著膽子問道:「那武師,您的棍術……厲不厲害呀?」武定田被問地終於有了明顯的笑意,笑呵呵地回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天去練我的棍,不會去評斷我是不是厲害。」武生們面面相覷,這根本就超出了他們的理念範圍。他們信奉的是出類拔萃,是趕超別人,繼而拔得頭籌,站上頂點。如他所說的話,那還練個什麼勁!於是他們不得不開始懷疑,這僅僅是他試圖讓他們重視起棍術的手段罷了。
這時,坐在後邊的東方宇義正言辭地問道:「武師,您知道如今的天下第一是誰嗎?」武生們先是驚訝地回頭看向了神氣活現的東方宇,然後又回過頭來看著武定田。他們心中首先產生的並不是期待而是疑惑,疑惑東方宇是哪裡來的膽量,敢跟武定田如此說話。而後才是萬分期待著武師的答覆。
只見武定田定定地看了看東方宇,臉上認真的神色讓人們很容易誤解為憤怒。當這樣的誤解,馬上就要在所有人心目中站住腳跟的時候,他臉上卻瞬間轉換成一臉的喜色,不慌不忙地說道:「呵呵……這個我還真不好說,前些年的話,我也許還能說得上來,想來你們也知道,那時候是江湖上盛傳的黃仕隆將軍,而隨著他的敗落,如今的天下第一可真就不好說了。再說了,那些都離你我很遙遠的,你們沒必要整天想這些,先練好手裡的兵器要緊。」
這樣的回答多少有些掃興,因為這也許是最令他們好奇的問題了。不是說他們每個人都想做天下第一,而是比之站在最頂峰上的人,不論自己顯得有多麼得遙不可及,那始終都是自己最為關注的人,而恰恰就是因為這種關注,讓多數人有了奮勇上進的誓願。
說話間,鐘聲響起,武定田沒再說什麼,一溜煙兒地走出門去,隨即人群一鬨而散,好似終於戰勝了什麼似的。片刻后,等待他們的將是第一堂棍術實訓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