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貴人
滇國順啟十四年初春,烈陽恆空,大地枯槁。
滇國是個小國,地處天南北部,與中原相隔一座龍斷山脈。天南這個地名出自古詩中描繪的「天南盡頭有碧玉」,碧玉指的是碧玉海,一座巨大的高原湖泊,滇國的國都雲城便坐落於此。
除卻三面環山,一面環水的滇國外,天南的風貌和氣候也與中原相差甚大,這裡密林、河谷、斷崖、天坑交錯,景觀變化巨大,時常可見山峰正面植被繁茂,背面卻白雪皚皚。
然而今年的天氣實在是異常,新年第一天本來暖陽當空,老天卻突然降下一場暴雪,整個滇國再度陷入寒冬,很多猝不及防的窮人凍死在自家的草屋之內。積雪封住了道路,官府運作頓時停滯,滇國國君祭天七日,並向中原的各家道院求助,道院派出不少道徒來到天南,花費半月才使暴雪止息。
但滇國剛捱過寒潮,烈日又接連暴晒一個月,異常的高溫阻斷了正常的農作與商業,百姓蝸居室內,達官顯貴大量消耗著冰庫的儲存,全國上下一片萎蔫不振。
焦灼陽光下,一架馬車駛進了滇國南方的小城河溪,駕車人是個瘦削的中年男人,他雖帶著斗笠遮陽,但神色如常,好似完全不受高溫困擾。
城門邊的茶館內,幾個昏昏欲睡的小廝來了精神,紛紛從後門溜出,奔向城中權貴的府邸。
城門口,一個身著紫衣的女孩迎向了車駕。
「道驛的人?你們的執事呢?」男人面色有幾分不悅。
紫色除卻中原每個世代的皇室有資格使用,道院的人也用紫衣與凡俗區分,眼前這少女顯然只是一個道驛里的道仆。
道驛的執事不知道車內貴人的身份么?竟敢只派一個道仆來迎接。
少女作了一揖,取出一個鷹形木雕捧在手中:「執事大人已經預先趕往怪異的根源地,他留下了仆偶為貴人引路,請您收下。」
男人取過仆偶,這種法器經常被道院用來處理簡單的事務,用來帶路倒是沒問題,可是——這也太傲慢了!這執事竟敢讓貴人屈尊去找他?
身後的車帳里傳來聲音:「崇鈞,我們到了嗎?」
被稱作崇鈞的男人趕忙轉身,恭敬的道:「已經到河溪了,不過……」
話一出口他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此次出行原本有多個目的地可以選擇,他卻偏偏選中了這裡,如今被此處道驛的執事晾在一邊,甚是尷尬。
「我一路淺睡,剛才的話倒大致聽到一些,此地執事不在?」
說話之人有氣無力,慵慵懶懶,一直站在崇鈞身後的女孩面露鄙夷之色:這些所謂的「貴人」真是醉生夢死,天南大旱十數日,他還能在車內午睡,定是車內貼滿道院的冰清符降溫,否則他哪睡得著?
少女做了個鬼臉,正面對車帳的崇鈞就像背後長了眼般猛地回頭,滿面兇惡之色,她嚇得轉身就跑,卻與一個來人撞個滿懷。
「哎喲,你不長眼啊!」被撞倒的是個發福的男人,身上沾上不少黃土。
被地上這人一擋,女孩逃跑計劃頓時落空,被崇鈞提著后領抓了回來。
而除了被她撞倒的胖子外,不遠處還有七八個衣飾華貴的人在靠近,他冷笑一聲,這些人的來意他不想都知道。
小城權貴們聽聞「貴人」到此,心裡都熱切得不行。雲城早有消息傳來,那車內貴人來自「聖地」,這種級別的人隨便發下一點賞賜在河溪都算大大的珍寶。
但是崇鈞可不待見這些趨炎附勢的傢伙,他正待上前喝退他們,車內人卻道:「讓他們過來吧,我要先休整幾日。」
男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這些人走到近前,紛紛懇請貴人到府上作客。
崇鈞攔在車前,開門見山的問道:「你們哪個府上有大量冰塊?」
眾人一愣,都無奈的望向那個還在撣土的胖子。
…………
…………
劉定田是河溪的富商,雖說河溪這種小城沒什麼生意好做,但是他也看不上尋常生意。天南盛產翡翠玉石和奇珍異獸,他在雲城有靠山,所以河溪以南的珍貨生意都被他壟斷,他賺取著暴利,生活品質便也超出河溪其他權貴數倍。
整個河溪只有他有能力修建冰庫,在酷暑降臨后,其他人來買冰,他每日只賣少許,自己則非常奢侈的大量消耗,即便如此,直到貴人到來時還剩下一半的庫存。
貴人願意駕臨府上,他受寵若驚。
可是這名貴人剛到他府上就閉門不出,一直讓下人把冰塊往他房內搬,很快就搬空了他的冰庫。劉定田倒是不敢有怨言,不僅僅是他比較識時務,還因為貴人那個叫崇鈞的隨從實在是太兇惡了。光是站在自己面前,劉定田就回想起多年前在南方蠻人部落見識的凶奴。
蠻人的凶奴和獸魂融合,只剩下殺戮的慾望,而崇鈞看上去凶威更甚。
「我們公子既然已經到了天南,不出三日就能消滅『酷暑的怪異』,到時候你也不需要用冰了,所以都讓人搬過來吧。」崇鈞如此說道。
可是距離貴人住進府上都已經兩天了,劉定田都有點懷疑三天解決酷暑是崇鈞隨口瞎說,上次那批道徒整日奔波在外,解決暴雪也花了半月時間,河溪的執事也奔走許多天了,這個聖地來的人三天就夠嗎?
若只是徒有虛名,解決不了這酷暑,等他回去了自己可就慘了。
劉定田在貴人居住的小院門口踟躕許久,最後還是長嘆一聲,回自己住處去了。
夜晚,繁星滿天,天南的小城遠比繁華的中原寂靜,燈火也遮蔽不住天上的星光。
一個小小的身影打開房門,躡手躡腳的走到牆角,順著陰影來到院門處,探頭往外看去。
「你方向走反啦。」
「啊呀!」
身影被一個突然出現的說話聲嚇到,她轉過身,說話人正躺在小院中間的長椅上。
她認得這人,之前被那個兇惡男人帶進來時見過一面,這個躺在長椅上的少年就是馬車裡的紈絝。
「既然被你發現了,那我也跑不了啦。」她認命的攤了攤手。
「幹嘛要跑?我又不是壞人。」
把我帶到這裡不準離開,還不是壞人?女孩翻了個白眼。
少年坐起身,拍了拍旁邊的空位,「來一起吧。」
「做什麼?」
「賞月。」
「月亮有什麼好看的。」女孩無語了,這種見怪不怪的東西他還要專門去看?中原人都是那麼奇怪嗎?白天在屋子裡睡大覺,晚上卻出來看星星月亮。
少年笑眯眯的說:「我常年在昆吾宮裡,看到的天象和外面的不一樣,而且就算賞月沒意思,有可愛的妹子在又不一樣了啊。」
這個道仆女孩長得十分漂亮,更確切的說,她不像普通的十一二歲女孩那樣純真可愛,反而有一點妖艷的感覺,長相是一個因素,另一個因素是她頸部、手腕等裸露出肌膚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種紫色的花紋。
中原人是很少紋身的,若只是道驛的尋常道仆,崇鈞一開始就不會將其叫來看住,那個男人總是十分謹慎。
女孩臉紅了,頓了頓,才問道:「昆吾宮?」
「就是你們所說的『聖地』。」
「這樣啊,那為什麼聖地的人要來天南這種鄉下地方?」
「你們道驛的執事沒和你說過嗎?」
女孩搖頭,少年便說道:「我們三大聖地雖然也是道盟的一份子,但是和尋常道院不太一樣,道院的學生只需要乖乖學習,畢業后才有義務去消除怪異,而我們每年都要完成一定份額的任務,這次天南酷暑,天南道院自己解決不了,只能把任務上報給道盟,道盟又轉交給了我們。」
天下本太平,時有「怪異」出現,或是氣候異變,或是妖魔出現,或是一些無法解釋的現象。
世間有道院,傳道授業,驅除怪異;道院聯合,相互協作,產生道盟;道盟統合管理道徒種種事務,尤其是消滅怪異的事務。
「我叫易畫,」少年自我介紹道:「容易的易,書畫的畫,負責來驅除這個『酷暑』怪異。」
「能和我說說你們這裡的執事嗎?」
道盟設下無數道驛,派遣道徒管理,這類人就叫做道驛執事。道驛既鎮守當地,又負責接待到各個地方執行任務的道徒。
易畫來自「聖地」,在道驛更是該受到厚待。但是河溪的執事卻先跑去怪異根源地了,以旁人眼光看來,純屬多管閑事。
少女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不必擔心,河溪執事心繫蒼生,第一時間趕往怪異源頭,沒法接待我,我肯定不會怪罪他。只是因為我消除怪異的時候需要與他配合,提前了解一下他而已。」
「不是,」少女擺擺手:「我也是一個月前才到這裡,他都出去二十天了,我只知道他叫蘇喚,其他的都不太清楚。」
「道驛沒有其他道仆了嗎?怎麼讓你來報信。」
「只剩下我啦,蘇喚對道仆的要求太高,那些人都氣跑了。」
「這樣啊。」易畫沉吟了一會兒,道:「那就不糾結這個事了。」
他溫和的笑了笑:「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姜遇。」女孩輕聲說,她看了看易畫,又補充道:「不是玉石的玉,是相遇的遇。」
少年輕嘆:「相遇的遇呀,『邂逅相遇,適我願兮』,相遇可是一件美好的事啊。你等我一會兒。」
他回到房內,走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個精緻的糕點小盒子,這種盒子只有雲城的大糕點鋪才有,那些鋪子也是從中原的大城市才能進到貨。
「天南高溫,擺久了就壞了,趁著一起賞月的機會一起品嘗吧。」
女孩稍稍矜持了一下,便接過糕點,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