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將雪(1)
壽安殿風雪洶洶,廊下八角宮燈里的燭火忽明忽暗,映著重重繁花樹影甚是蒼白。殿內坐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手指捻動佛珠,與她相對而坐的是岐國公崔延年。
「太皇太后,臣不明白您為何要保下賀蘭柏遼的女兒,賀蘭氏一族捲入謝氏謀逆一案,黨同惡逆。」崔延年捋了捋頜下長須,若有所思道。
「岐國公,謝氏到底有沒有謀逆你我心中清楚,不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是賀蘭柏遼的罪名太過荒唐,你就不怕天下讀書人群起攻之?」太皇太后沉吟道。
「賀蘭柏遼的罪行天下人皆知,臣不怕。」崔延年一笑。
「你不怕,是因為謝氏已無東山再起的機會,慶元君不也被你趕去封地就番了么?你的親妹妹已經成為太后,她的兒子是皇帝,你又是先帝遺命的輔政三大臣之一,可你為官這麼多年,沒有聽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太皇太后語調略轉威嚴,「更何況,鎮南王還在呢。」
「鎮南王乃忠君之人,必然也認同朝廷的裁斷。」
「鎮南王是忠君,但忠的可不是你崔延年,他的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因為你們的黨爭已魂歸地府,唯獨這個最小的外孫女因為養在姑蘇太平廟,僥倖逃過一劫,這可是南寧郡主的最後一滴血脈,你也要趕盡殺絕?你就不怕逼急了他?」太皇太后道。
崔延年目光落在窗下的梅瓶上,似乎出神,許久才道:「那依太皇太后的意思?」
「放過那孩子,這是給鎮南王的大義,也是給你崔家留一條後路。」太皇太后道,「你不要忘了,鎮南王手裡可握有五十萬精兵,還有從開國時就代代相傳的丹書鐵券。」
崔延年不語,壽安殿內一時寂靜,半晌,崔延年道:「太皇太后說的是,只是臣已派人直奔姑蘇,恐怕……」
太皇太后笑一笑:「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將那個孩子接進宮了。」
崔延年不免感慨:「太皇太后多年避世禮佛,下手卻比尋常人更為果斷,臣實在是佩服。」
太皇太后一面將手中的佛珠放下,一面朝左手邊一架千字文絲屏看了過去:「出來吧。」
崔延年這才發現這殿內還有第三人,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從絲屏後走了出來,身著月白窄襖,身量單薄,但容顏清麗,氣質脫俗,不由多看了兩眼:「這孩子好人物,模樣真是像極了南寧郡主。」
太皇太后「嗯」了一聲:「她叫賀蘭昭。」她把目光投向賀蘭昭,「這是岐國公。」
聞言,賀蘭昭朝崔延年執了個晚輩禮,疏離又從容不迫道:「賀蘭昭,見過岐國公。」
「你就是那個一出生就滿室紅光,被視為有妖異之相的孩子吧?」崔延年目光落在賀蘭昭身上,「你父親因此替你取名賀蘭昭,只是現在他已獲罪自盡,只留下一世罵名,你身為他的女兒,難道要苟活於世?」
此話一出,太皇太后便擔憂地看向賀蘭昭,卻見她只是垂目笑了笑,算是回了崔延年的話。
太皇太后道:「她才六歲,自出生那日起就抱去廟裡養著,從沒有見過親人,如今她六親凋零,只剩外祖父和舅舅,我還指望著你們多看顧她。」
崔延年聞言笑道:「臣已經放過她,太皇太后還想要什麼?」
太皇太后也笑道:「鎮南王才在勐卯打了勝仗,擊殺敵軍十萬人,將勐卯納入我國領土,沖這份不世功勞,我要為他唯一的外孫女請封郡主。」
郡主?
崔延年閉了閉眼睛:「郡主視為正三品爵,前朝也僅僅只有南寧郡主一位,只是南寧郡主已獲罪自盡,她的女兒怎可封為郡主?」
「岐國公,我說的是鎮南王的外孫女,不是罪婦姜氏的女兒。」太皇太後接著道,「鎮南王為正一品親王,他的女兒循例封為郡主,可南寧郡主已經亡故,這份尊榮,我要替朝廷嘉獎他的外孫女,也是為了表彰鎮南王府在抗敵時的英勇之舉。」
太皇太后十幾歲就嫁入皇家,歷經兩廢兩立,最艱難的一次她被寵妃以巫蠱罪下獄,幾乎就要死去之際,是當年的鎮南王府替她昭雪。
如今恩人的女兒、女婿、外孫慘死,她在崔氏一黨派出人馬前,搶先將賀蘭昭從姑蘇接到自己身邊,不僅如此,她還要讓賀蘭昭堂堂正正地長大。
崔延年想了想,頷首道:「太皇太后思慮得極是,臣贊同為鎮南王的外孫女請封郡主。」
太皇太后這才鬆了一口氣:「好,明日我會與禮部商議郡主封號。」
「只是這封號,國、鎮、撫字還有封地名不可用,除此之外,任憑太皇太后裁奪。臣就不打擾太皇太后了,先行告退。」崔延年站了起來,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身道:「但,賀蘭氏一族仍是罪人,不可有墳塋,也不能享有後人香火祭拜,這一點,太皇太后可別忘記告誡郡主。」
太皇太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賀蘭昭,見她仍然凝望著崔延年遠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麼。
瞧著她這樣,太皇太后心中嘆息,道:「是不是累了?」
「不累。」賀蘭昭搖搖頭。
太皇太后拉過她,摟著她的肩膀道:「以後壽安殿就是你的家了,過不了幾日,你就是郡主,再沒有人欺負你了。」
她想起幾個時辰前,王家的人將賀蘭昭帶到她跟前,據說早就有殺手埋伏在山道上,太平廟裡的人死的死,殘的殘,小姑娘躲在米缸里才逃過一劫,被救下后呆呆傻傻的,問叫什麼名字就搖頭,王家的人沒辦法只能先將她帶回來,回京路上被刺殺兩次,最驚險的一次,殺手已將刀架在了賀蘭昭的脖子上,幸好遇見了護送太平郡王去燕國為質的鎮國大將軍顧懷恩。
一想起太平郡王,這個因為父母被捲入謝氏謀逆一案而不得不入敵國為質的孩子,太皇太后摟著賀蘭昭淚眼婆娑道:「是我無能,護不住你們的父母,是我沒用……」
一方手帕遞到她眼前,太皇太后微微有些怔忪。
「太皇太后,您為什麼要哭?」賀蘭昭歪著頭看太皇太后,「他要殺我,您救下我,他不肯讓我當郡主,你也說服了他,為什麼還要哭呢?」
她攥著絲帕擦了擦太皇太后的眼角。
太皇太后卻有些顫抖。
自先帝朝起,她就吃齋念佛,與世隔絕,自以為是世外人,卻不知道自己早已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