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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海上論海

  不說張四維、蕭顯、毛烈三人意興盎然地談論著。三人身後的隨從、軍士、弟兄們也都是興高采烈。


  一頓回味無窮的美酒佳肴不說,那分攤到每個人頭上的、足足有五兩銀子的外快,也令這些人們感到由衷的高興。


  要知道,這些軍兵們一年的餉銀也就是五兩銀子左右,而且還被經常剋扣、拖欠的呢。


  大明嘉靖時期的物價比較平實,以米價為例:一石一百二十斤、白花花的大米,才需要580文錢。五兩銀子差不多可以買到九石。而大明的一斤,又相當於後世的590克。算下來,這五兩銀子可以買到後世中六百一十千克的大米、也就是一千兩百斤了。


  就算是一天吃一斤大米,五兩銀子的購買力也足夠一個人好好生活上三四年的。


  不過,人總不能光吃大米吧。就算是去購買其他東西,比如豬肉的價錢是20文錢一斤,一兩銀子可以買五十斤豬肉了;牛羊肉的價錢是15文錢一斤;香油28文錢一斤;鹽五文錢一斤;等等等等。


  總之,這五兩銀子也可以保障一個人一年的豐富生活了。


  還不說,華亭縣為大家準備了相當多的物質,分發下來,每個人還能夠領到不少酒肉、布匹什麼的好東西。


  就在這種喜悅的氣氛中,大家登船返航,回定海衛了。


  半路上將那七個不幸戰死的徽幫弟兄的屍體扔進海里時,大家的情緒稍微低沉了一會,不一會,就又恢復到了那種興奮的氣氛之中。


  至於定海衛中戰死的幾十個軍兵,他們的屍體則是會被運回定海衛進行安葬。


  一路上,興奮中的定海衛軍兵和徽幫弟兄們熱烈地談天說地,融洽的氣氛中讓雙方不少人開始稱兄道弟了起來,渾然不像是本來應該是對立的官兵和海寇。


  看著興高采烈的弟兄們,張四維和蕭顯、毛烈聚在一起,也是心情愉快。


  「你們看,要不是那該死的海禁,說不定這些弟兄們會和官兵們一起,共敵倭寇、同抗西番呢。」


  蕭顯率先開口,有些遺憾地說道。


  張四維一怔,隨即一臉嚮往地開口說道「是呀!要是朝廷能夠廢去海禁、恢復通商該有多好。」


  「到時候,我們官兵護航、徽幫弟兄們經商,各司其職、各得其所。有來犯之敵時,大家還能夠並肩作戰,共禦敵寇。那像現在,海禁之下,大家都是官不官、寇不寇的。說是官,卻個個都是明裡冠冕堂皇、暗裡私下貿易;說是寇,卻是公平道義、人心所向。」


  「也不怕你們笑話,我張四維可是親眼看到過不少朝廷命官無人問津、徽幫一來萬人爭貨的場面!」


  「對了。」


  張四維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道:「聽說朝廷之中,有不少人都議論著想要向皇帝進言、建議廢除海禁、重新開埠通商。這些人中,聽說是以嚴嵩嚴閣老為首。徐階徐少保聽說也是其中之一。」


  「毛公子以為,若是真如傳言中這般的話,皇帝會不會開海通商呢?」


  聽了張四維的問話,蕭顯也是意動,兩人四眼緊緊地盯在了毛烈的身上。


  毛烈心裡一突,然後有些謹慎地說道:「毛烈雖然不是官員,可是在跟隨師父學習時,也是看了不少策論條文的。甚至有些官員們與師父之間的通信,也在師父的授意之下讓毛烈覽閱。對當下的時局,毛烈也是稍有些看法。」


  「不提當朝,眾所周知的,我華夏自從漢唐以來,每朝每代都是對海上貿易或是重視推動、或是聽之任之、官府並不禁止。唯有如今的大明朝,卻是對海上貿易持反對態度、並且以海禁作為國策!」


  「說句大不敬的話,大明朝是開了歷史的倒車、逆了萬民的心愿!」


  張四維聽到這裡,身體一怔,隨即又放鬆了下來,繼續聽毛烈說話。


  「誰人不知,這海上貿易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於國而言,國內緊缺的商品可以通過貿易得來、國內過剩的東西可以貿易出去。就周邊數國對我大明商品的渴求而言,大明完全可以通過貿易來獲得巨大的收入,緩解因北方戰事而帶來的國庫壓力。」


  「於民而言,我大明沿海許多地方的百姓靠海而生,生來就不懂耕種、只會下海打魚。這些海邊之民,都是好的水手,若是經過一番訓練之後、就會是好的水兵戰士。可是朝廷海禁、卻是將這些海邊之民的活路給斷掉了!」


  「畢竟這些百姓,就算是官府贈予其土地,他們也不會進行耕種,根本不能從土地中得到足夠其生活的糧食。」


  「張指揮身在定海衛,想必是知道到底為什麼定海衛空占著一座不小的海島,卻沒有屯田養兵的原因吧?」


  張四維點了點頭,隨後嘆了一口氣道:「是呀,定海衛所在的舟山島確實佔地不小,可是卻是招不到過來種地的農戶。」


  「附近的流民不是漁民就是匠戶、工戶,很少有農戶,以致於定海衛從設立到今一百多年了,都是依靠著寧波府進行補給。」


  「定海衛由於與寧波府只隔著金塘水道,補給還算順暢。寧波外的另一個昌國衛就慘了些,由於距離較遠,而且自從朝廷拆毀兩桅以上的大船之後、補給相當困難,不得以撤回了陸地。」


  毛烈接著說道:「這世上之事本來就是術業有專攻的。可是朝廷卻是完全忽略了這一點,認為所有的男人都能去耕種、所有的女人都能去紡織!」


  「這完完全全是違背了世間規律、違背了歷史規律的行為!」


  「民間那麼多的所謂流民、海上如此多的所謂海寇,這些都是歷歷在目的事實,都是證明了朝廷錯誤做法的鐵一般的證據!」


  毛烈沉重而又不失激昂的話語,令身為朝廷官員的張四維和身為被朝廷視之為敵的海寇的蕭顯都是渾身一震!

  「可是,咱們回過頭來再想一下。難道這一百多年來,大明的這麼多皇帝們都瞎了眼、看不到這些么?」


  張四維和蕭顯都流露出來疑惑的表情。


  「咱們來假設大明皇帝真的沒有看到海洋貿易的好處。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可能有如下幾個:一,以往的記載中,並沒有關於海洋貿易利潤的記錄。二,朝廷在官方組織的海洋行動中沒有得到足夠的好處、甚至還虧了本。以永樂年間鄭和七次下西洋為例。三,朝廷在開設市舶司、允許海洋貿易的過程中並沒有看到足夠的好處,卻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壞處,所以對海洋貿易並不熱心,甚至還在嘉靖二年的時候關閉了寧波市舶司、只留存了廣州市舶司。四、皇帝受到了矇騙,本來市舶司的稅收不少,但是卻被各級官員貪污之後,最終落入國庫之中的並不多,導致皇帝以為開設市舶司並沒有什麼好處。」


  「或許還有其他的原因,兩位可以自己再想出一些來。不過,還請先聽毛烈對以上的幾個原因進行探討分析。」


  「首先,以往記錄中沒有海洋貿易的記錄是不肯能存在的事情!無論是久遠的漢唐時期還是近前的宋元時期,關於海洋貿易的記載就沒有斷絕過!不提南宋時期以海洋貿易作為國策、憑藉著海洋貿易的巨大利潤支撐著南宋朝廷北抗遼金。光是蒙元前朝事情那遍及東西兩洋、甚至抵達極西歐洲的各種商隊,就能看到出來貿易的好處到底有多大!」


  「所以,光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大明的皇帝們並不是不知道海洋貿易到底是個好事還是壞事。」


  「再考慮到其他的幾個原因,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大明洪武帝時期雖然立下了海禁的國策,但是並沒有完全關閉了海洋貿易的通道,而是依然保留或者新設過市舶司。」


  「洪武元年,於直隸太倉黃渡設立市舶司;后又恢復了浙江寧波、福建泉州、廣東廣州等幾個市舶司。」


  「之後的一百多年的時間裡,市舶司幾經關停復開,大明依然保留著寧波、廣州兩個市舶司、兩個對外進行海洋貿易的門戶,直到嘉靖二年因為日本爭貢事件而關閉了寧波市舶司、只留下了一個廣州市舶司。」


  「由此可見,大明皇帝們並不是對海洋貿易持徹底的反對態度!」


  「相反的,他們是非常清楚和明白海洋貿易的利潤是有多大。」


  「可是,我大明的皇帝們又為什麼不支持甚至是反對海洋貿易、甚至以洪武帝所立的海禁國策為由限制海洋貿易呢?」


  「只有一個原因了,那就是朝廷並沒有從海洋貿易中得到足夠的好處!」


  「從以往的記載中得知,大明朝廷國庫並沒有因為市舶司的存在而得到更多的銀兩。毛烈猜想:大明的皇帝或許曾經因為這個現象而對市舶司官員們產生過懷疑,以致於在永樂年間,永樂皇帝派鄭和前後七次下西洋,來對海洋貿易的利潤進行驗證。畢竟光是一個下海尋找建文帝行蹤的說法並不能證明七次下西洋舉動的必要性。」


  「只不過,這個由朝廷官方組織的、耗費了巨量人力物力的海洋貿易行為,導致的結果卻是沒有收到多少貿易利潤、反而導致了國庫的空虛,甚至於到現在還有部分官員的俸祿是用當年七次下西洋時帶回來的香料等物進行抵充。」


  「因此,大明的皇帝們無法證明市舶司官員所上報的海洋貿易利潤微少說法的真假性,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可是,海洋貿易的暴利性卻是民間眾所周知的、真真實實存在著的。」


  「那麼,為什麼到了朝廷國庫中的銀錢是那麼的少呢?」


  「原因便只有一個,朝廷中上上下下的官員們已經抱成了一團,團結起來欺瞞皇帝!甚至於,連皇帝寵信的太監、錦衣衛、東西兩廠都已經與官員們勾結在了一起。皇帝已經完全不能得知到完全真實的情報了。」


  「事實上,朝廷中出身沿海一帶的官員們,可以說是沒有一家能與海洋私貿脫離了關係。」


  「畢竟,海洋貿易本來就是一件利潤豐厚的買賣,再加上私下貿易、減少了市舶司關稅的抽成,他們的利潤更是驚人!」


  「以致於他們對朝廷重新官方開放市舶司、將海洋貿易的層面重新納入官方軌道的意圖並不贊同甚至還有可能反對。」


  「而剛好大明朝又有著洪武時期立下的海禁國策,正好可以被他們用來作為反對重開公開海貿的借口、擋箭牌!」


  「而大明的皇帝,在不能證明海洋貿易豐厚利潤的情況下,對重開海貿本來就是模稜兩可的態度。又有著祖訓在前,也就不能冒著巨大的罵名而強制要求重開海貿了。」


  「綜上所述,毛烈對張指揮口中所說的,有官員們計劃集體上書要求重開海貿的說法並不相信。」


  「畢竟,如今的大明朝堂之中,出身於江南一帶的官員們勢力龐大!而且,位高權重的官員們絕大多數是出身江南沿海、家裡幾乎都與私貿有關。他們是不可能讓海貿公開化、將他們自己家中的這些違法私貿的事情擺到檯面上來的!」


  「張指揮所說,徐階徐少保也在建議重開海貿的官員之列的說法在毛烈看來並不可靠。要知道,徐少保家中可是在華亭縣佔了十八萬畝的土地進行種棉織布的生意,海洋私貿的規模更是不小呢!他怎麼可能自揭其短、把自己的把柄放到皇帝的手裡呢?」


  「毛烈言於至此,還請兩位自酌吧。」


  張四維的表情扭曲了許久,最終還是長嘆了一口氣,輕輕捶了船板,開口說道:「唉!聽了毛公子此言,四維日後再也不敢對朝廷抱有什麼期望了!」


  「正如毛公子所言,這江南一帶出身的官員,都是私貿猖獗、獲利豐厚。四維為官這麼多年,倒深知公子所言屬實的。」


  「本來,四維還對朝廷重開海貿、造福百姓有所期盼,但是聽了毛公子之言后,卻是心冷異常,不敢再抱什麼非分之想了!日後,四維做好自己的定海衛指揮、儘力保全定海衛附近百姓的性命就好了!」


  蕭顯卻是重重地對著船板一拳,恨恨地說道:「貪官害民、庸官誤國!百姓的苦日子什麼時候才能是個盡頭啊!」


  毛烈心中凄然,也是輕嘆一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百姓的苦,苦在了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了少數幾個人的身上。卻是不知古來聖賢少之又少。將在積極命運寄托在別人身上的結果,到頭來只能是肥了對方、苦了自己!」


  「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將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不輕信他人,只有在反覆驗證其人的可靠性之後,再去考慮要不要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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