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程湛兮抓著郁清棠去洗手間沖完水回來,給她塗了點燙傷膏。

  郁清棠不是直接被熱水燙傷,手指只是紅了紅,沒有起泡的癥狀,她對於痛覺的感應不靈敏,平時連葯都不會塗。但程湛兮捧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藥,眼神充滿憐惜,她看著程湛兮的模樣,竟然也覺得有一點疼了。

  好像一座經年不化的冰山,從內向外慢慢在日光下融化,迎接新生。

  程湛兮不時抬頭注意她的表情。

  郁清棠好看的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

  程湛兮放輕了動作,聲音比動作更溫柔:「弄疼你了?」

  郁清棠不知如何形容心裡涌動的細微卻強烈的感受,伸手包住了程湛兮拿著棉簽的那隻手。

  程湛兮低頭看了眼,抬起來和郁清棠對上了眼神。

  葛靜已經看了好一會兒戲了,她作為一個副科老師這學期的任務除了期末改卷以外全部完成了,基本上全天都在辦公室,反正她一單身狗加上下了班就是死宅的屬性,在工作單位是她唯一的社交活動。

  從溫知寒約程湛兮出去,郁清棠吃醋心不在焉,到燙傷手,程湛兮衝上前去,又是生氣又是心疼的,再到現在上藥,突然開始深情對視,兩人之間開始冒粉紅泡泡。

  她們倆抱在了一起。

  葛靜一本滿足,收回視線,輕手輕腳地出去了,甚至體貼地帶上了辦公室門。

  ***

  周三,期末考試正式開始。

  期末考試的考場是打亂順序的,不再以自然班為考場,而是按照期中考試的年級排名,從前往後排。對同學們來說,拿到考場號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在年級里的排名,以及未來將要努力的目標。

  七班有幾位同學分到了1考場和2考場,意味著高一入學時屬於實驗班的位置被他們擠了下去,大大地鼓舞人心。高二分科時還有一次分班機會,成績優於實驗班的同學,有希望進入實驗班。

  程湛兮主動要求加入監考隊伍,並於第一天和郁清棠分到了同一個考場監考。

  兩人一塊去考務組領了卷子,進入1考場,即年級排名前五十的尖子生都在這個考場。正對門口二組第一排坐著七班的肖情,於舟在倒數第二排的座位。

  程湛兮對完名單,宣讀注意事項,郁清棠在一旁數答題卡,檢驗有沒有缺漏。

  底下沒有一個人說話,皆正襟危坐,有的目視前方,有的閉目冥想。

  叮鈴鈴鈴——

  考試鈴聲響,學生們整齊劃一地拿起筆,開始在試卷上流暢地答題。

  安靜的教室里只聽得到筆尖書寫的沙沙聲,答題氛圍緊張而凝重,讓程湛兮回憶起了自己遙遠的學生時代,不自覺地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反觀郁清棠,慢慢在教室巡視,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

  程湛兮心想:狀元就是不一樣,她是不是挺懷念考試的場景的?

  考試結束后,兩人去考務組交卷。

  程湛兮問:「郁老師考過第二名嗎?」

  郁清棠輕描淡寫:「沒有。」

  程湛兮笑了:「好厲害啊。」

  郁清棠道:「我已經畢業很多年了。」意思就是不要誇讚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程湛兮快走兩步,搶到她前面,面向著她倒退走路,雙手抱著試卷袋在胸前,道:「郁老師現在也是一個優秀的班主任。」

  郁清棠笑笑。

  「程老師。」耳旁忽然傳來一道男聲。

  程湛兮停住腳步,回頭看去。

  郁清棠則收斂笑容,看著走過來的穿著藍色牛仔褲和黑色皮外套的年輕男老師,本能升起敵意。

  盧宇彬:「你好。」

  程湛兮點頭:「你好。」她站到郁清棠身邊,不掩飾自己的疏離冷淡。

  盧宇彬訕訕,沒話找話道:「交卷子去嗎?」

  程湛兮:「是啊,那邊等著要呢,不打擾這位老師。」

  程湛兮牽著郁清棠的手走了。

  遇到盧宇彬以後,郁清棠的情緒肉眼可見地低落下去,她不認識教高一生物的盧宇彬,但她看得出來盧宇彬在和程湛兮搭訕。這還是她看見的,程湛兮生活那麼豐富多彩,沒看見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們都喜歡程湛兮,自己只是那些人里不起眼的一個,現在仗著朋友的身份和她待在一起,將來她有了更親密的人,還會像現在這樣待她嗎?

  期末沒有晚自習,數學還沒開考,郁清棠被動有了不少空閑時間,逛超市,買零食,和程湛兮一起窩在家裡看電視,肆意浪費時間。除了晚上回對面睡覺,郁清棠恨不得長在2102,確切的說是程湛兮身上。

  程湛兮在周五把她要的畫交給了她,顏料還很濕,交代她放在通風的地方。

  周五晚上,郁清棠差點就要找借口留在2102睡,和程湛兮睡一張床——在她離開前的最後一天。她抱著枕頭,在自家的玄關門口躊躇了許久,最終沒有踏出這一步。

  她回到書房,裡面擺著程湛兮的自畫像油畫,郁清棠對著那個桃花眼剪水瞳,望著自己笑的女人看了很久,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

  這樣就夠了,她不能太貪心,想要美好永遠為她留駐。世界上哪有什麼永遠?

  至少這一次,她給她留下了一段此生難忘的記憶,還有她的畫,她的照片。

  程湛兮周末的飛機,郁清棠送她去機場。

  郁清棠不記得程湛兮在計程車上都和她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自己回了什麼,她牽著程湛兮的手,剋制自己的力道沒有把她指節捏疼,腦子裡渾渾噩噩,低頭看著程湛兮的衣角,甚至不敢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

  計程車在航站樓前停下,到達目的地。

  程湛兮從防護欄空隙看到打卡表上的數字,因為左手被抓得很緊,也影響了她右手拿手機的動作。

  程湛兮掃了二維碼付款,司機下車開了後備箱,幫她把行李拿出來。後座的兩個人還在車裡,程湛兮輕聲喊身旁的女人:「郁清棠?」

  郁清棠看向她,嗓音略顯飄忽地問道:「怎麼了?」

  「到了。」程湛兮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到哪兒了?」郁清棠說完,自問自答地輕聲道,「到機場了是嗎?」

  「是的,我們該下去了。」程湛兮打開了右邊車門,牽著郁清棠一塊下車。

  司機把行李箱推過來。

  程湛兮:「謝謝師傅。」

  「不客氣。」司機上了車,把計程車開走了,停車位很快被下一輛擠占。

  程湛兮單手搭上行李箱的拉杆,從玻璃看進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

  「我們進去?」

  「……嗯。」郁清棠在門外猶豫了一秒,跟隨她進了機場大廳。

  離登機還有兩個小時,程湛兮不緊不慢地去櫃檯辦理登機手續,順便託運行李。櫃檯小姐姐把她的身份證接過去,程湛兮偏頭對心事重重的郁清棠道:「要不要來京城玩幾天?過幾天我再送你回來。」

  郁清棠搖搖頭,低頭看程湛兮的腳尖。

  程湛兮捏起她的臉,讓她抬頭看自己,道:「你怎麼了?」

  郁清棠還是搖頭:「沒。」

  程湛兮一個任性道:「我不回去了。」

  郁清棠心思動了動,理智蓋過了情感,低柔哄道:「不行,你不是說有工作?」

  「不做了,反正我又不缺錢。」程湛兮故意賭氣道。

  「你答應了的。」

  「我反悔了不行嗎?」

  「不行的。」郁清棠聲音還是柔柔的,和她講道理,「人無信不立,答應的事一定要做到。」

  櫃檯小姐姐出聲打斷這對鴛鴦,公式化口吻道:「程女士,您的登機手續辦好了。」

  「謝謝。」程湛兮一秒對櫃檯展露禮貌笑容,收起證件和登機牌,拉著郁清棠走到旁邊。

  她晃著郁清棠的手腕,繼續任性:「我真的不想回去,我捨不得你。」

  郁清棠柔聲細語地哄著她。

  哄得久了,郁清棠低落的心情好轉,而程湛兮也假戲真做,生出比先前更強烈數倍的不舍來。

  登機前二十分鐘,郁清棠三催四催,程湛兮不情不願地被她半推去了安檢口。

  郁清棠給她整理衣領,一粒一粒地扣上大衣扣子。

  機場開了空調,溫度並不低,而且過安檢的時候要脫去外套,扣了也得解開。程湛兮垂眸看著她認真專註的動作,沒有打斷她。

  統共五粒扣子,郁清棠扣得再慢,也到了最後一顆。她低著頭一動不動了許久,手重新落回程湛兮的衣領,有條不紊整理第二遍。她抬起頭看著程湛兮的眼睛,似有萬語千言,最終只出口了一句話:「一路平安,保重身體。」

  「你也是。」程湛兮說,「記得想我,想我的時候給我發消息,如果電話沒接的話說明我在忙,有空了就會給你回過來。」

  郁清棠輕輕地「嗯」了聲。

  她的指尖溫柔掠過女人額前散落的碎發,從側臉一直撫摸到下巴,墨色眸子里倒映出程湛兮漂亮明艷的臉,似要將這幕深深銘刻進心裡。

  「郁清棠。」女人低低地喊她。

  「嗯?」

  程湛兮抬起眼帘,深深地看進她眼睛里。

  郁清棠毫無徵兆地陷進女人深邃的眼神里,腦子裡出現短暫的空白。

  墨色眸子里的五官在逐漸放大,佔滿她的瞳孔。

  郁清棠唇上一熱。

  她眼眸放大,看見程湛兮在她面前閉上的眼睛,輕顫的睫毛。

  唇瓣的溫熱還在繼續,源源不斷的熱度傳到郁清棠微涼的唇。

  郁清棠長睫輕闔,也閉上了眼睛。

  機場來往路過的行人,朝這對在安檢口接吻的女子投去或詫異或祝福的一眼。

  程湛兮沒有深入,只是簡單的雙唇輕貼,但是持續了足足十幾秒的時間。

  她直起身,把證件和登機牌拿在手上,看著郁清棠認真地說:「下學期見。」

  郁清棠心跳失控,耳朵嗡鳴,許久視野里才清晰地出現程湛兮的臉,她應了聲:「嗯。」

  走進安檢口前,程湛兮回頭又道了聲:「郁清棠。」她說,「我很快就回來了。」

  郁清棠朝她揮手,眼睛里泛起一層水光。

  程湛兮走得很慢,戀戀不捨,但背影還是慢慢消失看不見了。

  郁清棠蹲了下來,把臉埋進胳膊里,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淚水奪眶而出。

  路過一位女生在她身旁蹲下,好心遞來紙巾。

  郁清棠搖頭婉拒,起身用衣袖擦了面頰的眼淚,離開了機場。

  程湛兮在候機大廳找到登機口,已經開始排隊檢票,程湛兮按照順序登機,坐在自己的座位里。她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件什麼事,拿出手機對著郁清棠的聊天框許久,才想起郁清棠始終沒有和她說過「再見」。

  程湛兮心口悶疼。

  她還是不相信自己會回來。

  郁清棠坐上回家的計程車,兜里的手機震了一下。

  [程湛兮]:記得我過生日許的第一個願望嗎?

  郁清棠眼圈微紅,輕輕呼吸著,看著這條消息沒有動。

  屏幕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程湛兮的第二條消息很快也過來了。

  [程湛兮]:我的第一個願望是:希望郁清棠永遠不要離開我。

  郁清棠睫毛濕潤,點進聊天框,游標閃動,她的手沒有去碰鍵盤。

  [程湛兮]:你能答應我嗎?

  郁清棠指尖落在虛擬鍵盤上。

  程湛兮盯著斷斷續續的「正在輸入」,一分鐘后,郁清棠回復了。

  [郁清棠]:能

  [程湛兮]:你也可以向我許一個願望,無論什麼都可以

  [郁清棠]:我沒有願望

  程湛兮按住心臟的部位,疼得幾乎不能呼吸,好一會兒,方將後背倒進了座椅里。

  飛機即將起飛,機內廣播和空姐提醒乘客關閉手機,系好安全帶,程湛兮發了條「要起飛了落地給你報平安」,將手機關機,閉上了眼睛。

  ……

  首都國際機場,國內到達出口。

  寬肩窄腰長腿,身材保持得很好的英俊男士,臂彎里挽著妝容精緻、氣質優雅的貴婦,戴著銀絲邊眼鏡的俊美青年,白襯衣黑馬甲黑褲子的中年管家恭敬侍立在一旁,戴著白手套,雙手後背,身姿筆挺。

  這一行人站在出口處,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年輕小姑娘看著俊美青年,臉頰微紅,浮現出害羞的笑容。

  出口處陸續有人出來,程夫人宋青柔朝里張望了一眼,眼神多了一絲急切,但說話還是溫溫柔柔,問道:「兮兮怎麼還沒出來?」

  程爸爸程頤拍了拍她的手:「別著急,不會走丟的。」

  程淵兮說:「我給妹妹打個電話。」

  他拿出手機撥號,放在耳邊聽了會兒,神情略微複雜地看著面前的雙親。

  宋青柔緊張問:「怎麼了?」

  程淵兮說:「佔線。」

  宋青柔嘆氣道:「真是女大不由娘啊。」到了以後不是第一時間打給爸媽,是打給心上人了。

  程湛兮給郁清棠報完平安,再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程頤的手機響了。

  程淵兮和宋青柔同時朝他看過去。

  程頤拿出來一看來電顯示,止不住眉開眼笑。

  程淵兮眼神里閃過一絲幽怨,沒敢說什麼。

  宋青柔清了清嗓子,伸出手。

  「老婆大人請。」程頤恭敬地把手機交給她。

  程湛兮聽到那邊接通了,道:「爸……是媽媽啊,我到了,快到出口了,取行李耽誤了會兒時間,你們等很久了嗎?」

  宋青柔溫柔道:「沒有,我們也是剛到。」

  程湛兮笑笑,推著行李箱跑了起來。

  「我馬上就到出口啦。」

  宋青柔聽到行李箱萬向輪在地磚快速滑動的聲音,心臟提了起來,連忙道:「慢慢走,不要跑。」「不會摔倒的,我看到你們了。」程湛兮舉高那隻拿手機的手,揚聲喊道,「爸!媽!」

  程淵兮站到爸媽前面,用力招了招手。

  這一會兒工夫程湛兮已經從裡面出來了,管家鄧叔接過她手裡的行李箱,程湛兮撲進距離最近的哥哥懷裡,程淵兮把她雙腳離地抱起來轉了兩個圈,程湛兮笑著拍他肩膀,他才把人放下來,拉著她的手腕上上下下地打量。

  程頤和宋青柔都圍了上來,從頭髮絲看到腳尖。

  程湛兮面帶笑容,像個木偶一樣由著他們轉來轉去。

  宋青柔紅了眼圈,用隨身攜帶的手絹按了按濕潤的眼角:「瘦了……」

  程湛兮朝她爸使眼色,程頤忙摟過妻子的腰哄道:「回家再說,做點好吃的補回來。」

  程淵兮也道:「是啊,阿姨不是做了好多菜嘛,咱們先回家。」

  父子倆把宋青柔哄好了,程淵兮在程湛兮面前蹲下來,程湛兮伏在青年寬闊的後背上,程淵兮輕輕鬆鬆地把妹妹背了起來,看著前面走出幾步遠的爸媽,偏頭對程湛兮道:「妹妹,我怎麼覺得你重了呢?」

  程湛兮捏他耳朵。

  程頤回頭,睜眼說瞎話:「不許欺負妹妹。」

  程淵兮也一本正經地認錯:「知道了爸爸。」

  程淵兮步伐平穩,程湛兮趴在他背上幾乎感受不到顛簸。她把青年兩隻耳朵拉長,來回擺弄,又轉去揉他的臉。

  程淵兮嘖一聲:「擋住我眼睛了。」

  程湛兮「噢」聲,手掌遮得嚴嚴實實。

  眼前一片黑暗的程淵兮:「……」

  兄妹倆比程父程母晚了會兒才抵達車邊,白襯衣黑馬甲燕尾服的管家鄧叔身形挺拔,站在打開的車門旁,一手按胸,微微低下頭。

  程湛兮淺淺頷首,彎腰坐進加長款黑色賓利的後座。

  程淵兮隨後坐進去。

  鄧叔用戴著白手套的手關上車門,只發出極輕的聲音。

  車內安靜,宋青柔接過丈夫遞來的毯子,展開搭在了程湛兮身上,手指愛憐地摸了摸程湛兮光滑的臉,溫柔道:「坐飛機累壞了吧?先睡一會兒,到家了叫你。」

  程湛兮乖乖點頭,打了個哈欠。

  她拿過手機看了眼,確認沒有郁清棠發過來的消息,方合上了眼睛,躺了下去。

  宋青柔給丈夫遞眼神——看到了嗎?

  程頤嘆氣。

  程淵兮把眼鏡摘了下來,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妹妹人是回來了,心還留在外頭。

  車窗厚厚的遮光膜透不進陽光,程湛兮這一覺睡得很實在。黑色加長賓利一路駛進城東半山腰一處佔地廣闊的莊園,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黑漆的鐵門從兩邊徐徐打開,寬闊道路兩旁,花園和草坪的傭人們各司其職,聽到轎車的動靜抬頭朝這邊看了看,目送轎車駛進綠植掩映的莊園深處。

  程湛兮是被她哥哥叫醒的,雙手掛住程淵兮的脖子,程淵兮將她半抱出來,放在了地面。

  門口整整齊齊站著一排人,都是程家的傭人。

  程家傭人眾多,專門在主宅後面修建了一棟供傭人居住的房子,平時大家都在一處,程家人都沒什麼架子,尤其是有些看著兄妹倆長大的老人,更是伯伯嬸嬸的叫,裡面站著好幾個程湛兮的「長輩」。

  程湛兮睡意全醒了,道:「不用這麼隆重吧?」

  鄧叔道:「他們自己來的,說想小姐了。」

  程湛兮笑道:「好吧。」她主動上去一個一個擁抱,親親熱熱地叫人:「秋嬸兒、方叔、敏姨……」

  一番忙活后,程湛兮踏進了家門。

  先聞見了飯菜香。

  程湛兮回頭做了個「噓」的手勢,輕手輕腳地拉開廚房門,走了進去。

  廚房裡香味更濃,湯的,炒菜的,程湛兮唇角勾起笑,躡手躡腳繞到住家保姆後面,冷不丁出手抱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喊道:「芸姨!」

  芸姨一抖,手裡的鍋鏟差點砸進鍋里,她關了火,回過頭來,眼神哭笑不得。

  程湛兮哈哈大笑。

  程湛兮從廚房出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程淵兮長腿交疊,坐在沙發上,往嘴裡丟了個洗凈的提子,道:「芸姨又給你開小灶了?」

  程湛兮把嘴裡的牛肉咽下,說:「當然。」

  程湛兮在雙人沙發坐下,傭人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放了杯鮮榨的果汁,程湛兮道了聲謝,端起果汁抿了口,表情饜足。

  宋青柔立刻心疼道:「喝杯果汁都這樣,我的乖女兒,這是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程湛兮嘴裡的果汁差點兒噴出來,好笑道:「媽,你再這樣我不知道要擺什麼表情了。沒吃苦,真的,不信你拿稱來,我明明還重了。」她天天和郁清棠一起吃飯,美人下飯,食慾大增。

  宋青柔還是很難過。

  她太久沒見程湛兮,難免誇張了些。

  程湛兮起身走過去,把她爸擠開,鑽進宋青柔懷裡當小棉襖撒嬌。

  芸姨拉開廚房門:「先生太太,少爺小姐,吃飯了。」

  飯菜擺好,程湛兮說:「先別動筷子,等我一下。」

  她拿起手機拍了張照,也不避諱在爸媽面前,點進郁清棠的對話框,把照片發了出去。

  「好了。」她取過湯碗,給爸媽分別盛了一碗湯。

  程淵兮:「我呢?」

  程湛兮把自己的空湯碗給他。

  程淵兮莞爾,給自己和妹妹盛湯。

  程家吃飯講究食不言,但今日例外,程湛兮一邊剝螃蟹一邊回答來自爸爸媽媽和哥哥的問題,在泗城怎麼樣啊,做老師累不累難不難,學生聽不聽話,有沒有遇到什麼調皮搗蛋的,程湛兮就說很好啊,不累不難,都很聽話,調皮搗蛋的有,但是都學乖了,有個叫向天游的……

  程湛兮剛把一隻蟹鉗里的肉弄出來,手邊多了一隻碗,碗里裝了半碗白花花的蟹肉。

  程湛兮笑得眯了眼:「謝謝哥哥。」

  宋青柔鋪墊了許久,終於問到正題:「你那個……追人追得怎麼樣了?」

  程湛兮道:「快了,等我下次回去應該沒問題了。」

  宋青柔和丈夫對視一眼,聽不出意味地道:「真想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居然讓我女兒追這麼久都沒追上。」

  程湛兮看著她笑:「媽,你忘了爸爸追了你三年嗎?」

  宋青柔神情柔和,唇角上翹。

  程頤溫柔道:「你媽媽值得。」

  程湛兮說:「她也值得。」

  程家盛產痴情種,程頤和宋青柔是有名的模範夫妻,上過雜誌的那種。往上數程湛兮的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都是伉儷情深,堅定不移。上流社會多虛偽,真心便顯得奇缺,程家一代代傳下來,家風清正,延續至此。

  和程家人結親,不僅公司能得到助力,還能收穫一個情深不悔的好丈夫/好妻子,何其美哉?但這句話的前提是,程家人能看上你。

  聽說當年程淵兮剛出生,想結娃娃親的便踏破了程家的門檻,其中便有衛家的三少爺和他的夫人郁辭。當年衛庭玉意氣風發,相貌堂堂,郁辭溫婉可人,才華橫溢,夫妻倆都是人中龍鳳,不是只憑藉家族的光環,而是屬於他們自身的光彩。

  程淵兮辦周歲宴,衛三少爺攜夫人來慶賀,滿場顯貴,濟濟一堂,他倆自門口步入,有仙人之姿。

  全場靜謐。

  不僅當時的賓客,連尚在襁褓里的程淵兮都被吸引了,張開手要郁辭抱。

  彼時郁辭還未懷孕,她抱起這男嬰,邊逗程淵兮邊開玩笑說要不結個娃娃親吧,如果她將來有女兒的話。

  宋青柔很久過去都記得郁辭抬起頭和她說話的樣子,碳筆纖細描過的秀眉,精緻的眼,鼻樑,唇,無一不美,太美了,神仙下凡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所以那天她就答應了。

  宋青柔算半個文藝圈人士,和身為畫家的郁辭有交情,衝動答應完也沒有太後悔。衛三夫妻長得太好看了,生出來的女兒肯定也是天人一樣的模樣,萬一她家兒子長大以後一見鍾情呢?就算沒有鍾情,日積月累地相處萬一慢慢喜歡上了呢?

  退一萬步說,他實在不喜歡衛小姐,那宋青柔就不要這張臉反悔了唄,多大點事?

  現代人還搞包辦婚姻那套,太封建了,不可取。

  但宋青柔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郁辭會死,而且死在了手術台上。

  郁辭死後,衛三少爺閉門不出,和程家幾乎斷了來往,她的女兒衛七小姐程家更是無緣得見。這樁半玩笑半真心的婚事便擱置下來,直到去年衛家忽然舊事重提,要程家履約。宋青柔才恍惚想起來,哦,我給兒子許過一門親事。

  後來的事不提了,程淵兮嘎嘣彎了,程湛兮直接逃了,連面都不去見。程家愧對衛家,衛庭玉上門拜訪的時候,宋青柔簡直頭都要抬不起來了,因為郁辭的早早去世,她更理虧一分。否則當面鑼對面鼓的,兩個定下婚約的當事人在場,悔婚就悔婚,郁辭就算要扯她頭髮她也絕不反抗,可是她死了。

  尤其是衛庭玉現在的情況,她更是愁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程湛兮心裡一直惦記著婚約這事呢,雖說她爸媽不會勉強她,但始終是不穩定因素。萬一她帶郁清棠來京城玩兒,碰到圈裡好友,一見到她和郁清棠便道:「你身邊的是你的未婚妻衛小姐嗎?」

  郁清棠扭頭,不敢相信地看著她:「什麼衛小姐?哪個衛小姐?你已經有未婚妻了?」

  程湛兮原地追妻火葬場,連灰都不剩。

  抑或是她帶郁清棠到她家見家長,衛家人找上門來,說要她去衛家結婚。

  程湛兮再次追妻火葬場。

  只要郁清棠進京,程湛兮進火葬場的概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

  所以在這一天到來以前,程湛兮必須消除所有安全隱患,把一個沒有婚約清清白白的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給她。

  程湛兮把蟹吃完,洗了手回來,問道:「前陣子喻見星去了我那一趟,說沒聽說我退婚的事,媽,你不是說給我處理了嗎?我女朋友要是知道我有個烏龍婚約,你女兒終身幸福可就沒了。」

  宋青柔立時愁容滿面,手裡的筷子也放下了。

  程湛兮:「?」

  程頤把筷子重新放回妻子手裡,道:「說來話長,先吃飯吧。」

  飯後,一家人坐在客廳沙發,傭人包括保姆阿姨都退了下去,只剩下程家四口。

  程湛兮:「怎麼了?出什麼意外了嗎?」

  程頤剛開口,宋青柔道:「我來說吧,都怪我當年色迷心竅。」

  程湛兮撲哧笑出聲,怎麼還有色迷心竅的事兒?

  宋青柔沒講衝動結親那段,道:「是出了點意外。」

  程湛兮猜測:「衛叔叔不同意?」

  宋青柔點頭。

  程湛兮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啊?他非得把女兒嫁到咱們家?」

  宋青柔再點頭:「他暫時找不到更好的人家。」滿京城也未必有比程家更好的人家。

  程湛兮眼角一跳,捕捉到了關鍵:「暫時?他怎麼了?」

  宋青柔嘆了口氣,目光似有悲傷,看著她道:「你衛叔叔他,沒有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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