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銀幕里的黑夜轉到白天,女人的輪廓在放映廳里被照亮了一下。

  女人的臉孔近在咫尺,光滑細膩得看不見毛孔的皮膚,洇出淺淡的粉,唇瓣也是淺粉色,水潤飽滿,看起來很好親。

  郁清棠的手指從她的側臉滑到了女人的下巴,輕輕地挑起來。

  這一切都出自本能。

  親近,親密,親吻,親熱,只要是眼前的這個人,什麼都好。

  但郁清棠已經醒了,她彷彿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清醒地看著自己的理智和衝動在同一具身軀里爭鬥不休。

  程湛兮睫羽輕顫。

  郁清棠的視線艱難地從她的紅唇上移到睫毛,這根綳到極致的弦終於有了須臾喘息之機。抓住這一線生機,郁清棠的手離開了程湛兮的下巴。

  意料之中的吻沒有到來,拂在唇上的熱氣隨之遠離,再感受不到親近的氣息。

  程湛兮心裡升起不安。

  與此同時,銀幕里乍起一聲驚雷。

  砰——

  同時在兩人耳邊炸開。

  放映廳唯四的觀眾都被嚇了一大跳,前面那兩個人倉促分開,想必是剛剛接吻過了。而程湛兮睜眼看向面前的郁清棠,郁清棠神色清明,抬手替她將一縷長發別到耳後,嗓音沉靜冷清:「電影音效而已。」

  程湛兮輕輕地「嗯」了聲。

  兩人同時看向大銀幕,白日暴雨。

  方才還燦爛的陽光轉瞬間隱沒進雲里,取而代之的是滾滾黑雲,裹挾著銀白色的閃電,一次又一次劈開黑暗,又被黑暗捲土重來,吞沒光明,不見天日。

  郁清棠垂在身側的左手指尖深深掐進自己的指節,閉了閉眼。

  失控的心跳漸漸恢復正常。

  電影結束前,男女主終於來了段吻戲,吻得很深情很投入。

  前面座位的那對男女抱著啃在了一起,想必出了電影院就在一起了。

  程湛兮餘光瞧了眼郁清棠,郁清棠把已經不脆了的爆米花放在膝蓋上,低頭一顆一顆往嘴裡送,耳旁的長發掉落下來,看不清她的神情。

  電影落幕,放映廳的燈光漸次亮起來。

  郁清棠將屬於程湛兮的那件大衣先拿起來,披在了她身上,再穿上自己的。程湛兮伸手過來牽她,郁清棠不明顯地躲了一下,才放進她手心裡。

  程湛兮看著她低垂的視線,從台階慢慢走下去,手裡的空杯子丟進保潔阿姨準備的綠桶里。

  郁清棠在商場電梯里把圍巾圍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電梯下行的數字。

  車停在商場地下一層,兩人的腳步落地不一,在空曠的停車場回蕩出略顯凌亂的聲響。

  程湛兮按了下車鑰匙的鎖,郁清棠餘光里白色奧迪的車燈閃爍,眼珠滯澀遲緩地轉動了一下,垂下眼帘。

  程湛兮牽著她來到車前,塞她進副駕駛,拉過門邊的安全帶,一隻白凈修長的手握在安全帶上方,郁清棠說:「我自己來吧。」

  程湛兮笑笑:「好。」

  安全帶抽出一截卡在了出口處,郁清棠往裡送了些,順暢地拽了出來,插到鎖扣里。

  程湛兮繞到另一邊上車,打開車載音樂,放了郁清棠很喜歡的《消愁》。

  郁清棠看著車窗前方的停車場牆壁,一言不發。

  程湛兮驅車離開商場。

  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過往

  寬重我的身體厚重了肩膀

  從不相信所謂山高水長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

  夜涼如水。

  名門公館19棟安靜地矗立在月色里,21樓的電梯從中間向兩邊打開。

  「郁老師晚安。」

  「晚安。」郁清棠頷首,朝左邊走去。

  程湛兮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郁清棠腳步越來越慢,柳眉蹙起,駐足停下。

  她遲鈍地回過身來,比往日動作稍慢地張開手,眼睛看著程湛兮的臉又像是在放空,嗓音略顯飄忽地說:「今天還沒有……」

  話未說完,程湛兮幾步走過來抱住她。

  郁清棠兩隻手垂在身側。

  程湛兮用臉頰蹭了蹭她在地下停車場吹得冰涼的臉頰,伏在她耳畔清晰地說:「晚安。」

  「晚安。」

  2101的門帶上了。

  程湛兮沒有在樓道久留,轉身進了對面。

  郁清棠脫了鞋,宛如一具行屍走肉,光腳走到客廳沙發坐下來。對面的牆上掛著重新掛回外面的《暴風雪》,畫布里陰沉呼嘯的暴風雪夾雜著狂暴的水汽,從畫框里涌了出來,將她如漁船高高拋起,冰冷的海水漲起來,從她的腳踝開始,一點點淹沒到她的脖子,口鼻和眼睛,還在繼續往上漫。

  客廳里充滿了海水,郁清棠閉著眼睛躺在海水裡,任由熟悉的窒息感包裹住她,頭腦放空,隨水逐流。

  郁清棠看了那幅畫很久很久,唇角要笑不笑地勾了一下,笑意卻不及眼底,神情漠然。

  她勾過沙發上的薄毯,展開蓋在自己身上,直接躺下來閉上眼睛。

  過了會兒,她睜開眼,把毯子按原樣疊好,起身回卧室。

  她從來不在家裡的沙發上睡覺,沒有例外。

  長發擦到半干,郁清棠從充滿水汽的浴室出來,腦海里依稀閃過一幅畫面,未能成形便被郁清棠強行驅逐出去。她的腳步連頓都沒有頓一下,保持著平常的速度走到床沿,隨手拿起抽屜的一本純英文的專業書,沒什麼表情地靠在床頭翻閱。

  時間躍過十二點,郁清棠合上書,手肘撐在枕頭上,躺了下來。

  黑暗容易讓思緒無法遁形,郁清棠把檯燈調暗,但沒有關掉,在微微刺眼的光線里漸漸睡了過去。

  她慶幸自己因為幼時的事,練就了無法記憶夢境的本事——從前她總是喜歡幻想,殘缺的人生能夠在夢裡得到圓滿,郁辭沒有因她而死,她有幸福的家庭,有疼她的爸爸媽媽,在愛和溫暖里健康快樂地長大。

  醒來卻只能面對冰冷的現實。

  郁辭成了靈堂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外公外婆嘴上沒有說但郁清棠知道他們也怨過,為什麼他們優秀的女兒早早去世,留下一個聾啞女孩。郁清棠仍然記得那年冬天,他們受衛庭玉所託去首都的鄉下接她,那是她第一次見外公外婆,根據她貧瘠的知識,知道他們是媽媽的爸媽,她把自己的臉洗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梳好,換下舊棉衣,穿上她偷藏起來的本該留到明年穿的新衣服,在院子里等他們。

  那時的外公外婆頭髮還沒有全白,只是白了鬢角,身體看起來還很好,他們看到站在院子里像一棵沉默的小草一樣的郁清棠,神情複雜地問旁邊的傭人:「就是她嗎?」

  傭人巴不得早點擺脫郁清棠這個拖油瓶,早日回城,興高采烈道:「對,是她,衛清棠。」

  東西都提前收拾好了,也沒什麼行李要帶的,都被傭人剋扣得差不多了,郁清棠把程湛兮送她的畫疊起來藏進了貼身衣服里。

  方文姣牽起郁清棠的手。

  走到外公身邊,夫妻倆對視一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外公邊走邊搖頭。

  從京城到泗城漫長的路程,他們沒有抱過她,一次也沒有。

  早慧的郁清棠便知道,媽媽的爸媽也不喜歡她,她像是一件毫無價值的貨物,從這個人手裡,倒到另一個人手裡,大家心裡嫌棄,又不得不接著。

  她的生父待衛家的子侄視如己出,唯獨自己連聲「爸」都不能叫。

  所以她並不畏懼睡著,也不畏懼做夢,無論是好是壞,夢只是夢,醒來了無痕。

  電影院也是夢,她沒有和程湛兮看過電影,也沒有想要吻她,更沒有對她產生超出好朋友的感情。

  夢醒以後,一切都會回歸原樣。

  郁清棠的自我催眠十分見效,她又一次在晨光熹微中醒來,摸到自己上揚的唇角。

  21樓電梯口。

  郁清棠:「早上好。」

  程湛兮看著她眼中漾開的笑意,微微驚訝,回以同樣的笑容:「早上好。」

  郁清棠按下電梯按鈕。

  兩人走進電梯,程湛兮看著光滑轎壁上映出兩個人的臉,神思有點兒恍惚。

  現在是什麼情況?

  她接受了?默許她們的關係了?

  有了上次在郁清棠家的教訓,程湛兮不敢再自己單方面確定關係,她的視角和郁清棠的視角不一定相同。之前接過吻都能忘記,何況這次沒吻上。

  程湛兮決定先試探一下。

  程湛兮:「昨晚我們在電影院……」

  電梯在其中一個樓層停下,剛好有租戶進來,程湛兮的話語頓了頓,這時,她聽到郁清棠疑惑的聲音:「什麼電影院?」

  程湛兮:「……」

  郁清棠說:「昨晚我不是有晚自習嗎?」

  程湛兮解釋道:「你上周五替王老師上了節晚自習,所以昨晚的晚自習換給王老師了。」

  郁清棠沉默了一會兒,說:「所以呢?」

  程湛兮一噎。

  「所以……」程湛兮看著她的眼睛,想說「我們倆一起去了電影院」,但郁清棠清澈的水眸倏然湧起了一層霧氣,近乎哀求地望著她。

  程湛兮怔怔,涌到心裡的話轉了一圈,改口道:「沒有所以。」她溫柔地摸了摸郁清棠的頭,安撫道:「什麼都沒發生。」

  郁清棠輕聲反問:「什麼都沒發生?」

  程湛兮心頭酸楚,肯定道:「是。」

  郁清棠放鬆下來,習慣性想靠近程湛兮懷裡,因為之前的對話,遲疑了片刻,程湛兮主動抱住了她,輕輕拍她的背。

  午休兩人一塊回家,郁清棠睡在程湛兮家的書房。

  一點半程湛兮推門進去,坐到床沿。

  郁清棠雙手十指交叉搭在腰間的被子上,呼吸輕盈平緩,心口規律起伏。

  程湛兮有點想笑,唇角卻沉重得彷彿墜了塊石頭,讓她只餘下眼神里的嘆息。

  郁清棠大概不知道她裝睡的演技也很糟糕。

  程湛兮輕輕推了推郁清棠的肩膀,郁清棠沒睜眼,熟練地往她懷裡鑽。程湛兮和往日一樣抱著她,摟在懷裡輕言軟語地哄。

  兩人如履薄冰地維持著好朋友的關係,一如既往。

  ……

  一周后的周三,晚自習。

  第一節下課,邢白露手裡的筆被抽了出去,何霜降拉起她的手就往教室外面跑。

  「走。」

  「去哪兒啊?」邢白露邊跑邊回頭看課桌,試卷的一角被窗戶透進來的風颳得掀起來,搖搖欲墜,她喊,「童菲菲,幫我把卷子收一下,別讓它掉地上。」

  童菲菲拖長了音:「知道了~」

  課間休息只有十分鐘。

  何霜降拉著邢白露快步下樓,邢白露體力不大行,跑完幾樓樓梯就大喘氣,語氣裡帶上了不滿:「幹嗎呀?」

  何霜降不說話,直勾勾看著她,將她拉著的那隻手牽至唇邊,輕啄了一下。

  邢白露兩頰飛上紅霞,手往回抽,沒抽動,半推半就地分開她的指縫。

  何霜降會意地和她十指相扣。

  一中的風雨長廊紫藤茂盛,幾乎爬滿了整座長廊,像是開出了一片紫海,紫藤一年四季不敗,冬季越發陰涼。

  情侶約會聖地,邢白露顯然不是第一次被帶過來,她前後瞧了瞧,雖然只有她們兩個人,還是不免生出緊張,和何霜降扣在一起的手指也緊了緊,小聲提醒道:「抓緊時間。」

  何霜降擁著她在長廊坐下,一隻手圈緊她的腰,牽在一起的手分開,挑起她的下巴。

  邢白露心跳怦怦,閉上了眼睛。

  寒冷的風從長廊穿過,卻澆不涼情侶滾燙的心。

  何霜降眼眸一垂,吻了上去。

  邢白露抓著何霜降衣擺的手鬆開,情不自禁地勾住了她的脖子,暖熱互渡,氣息纏綿。

  何霜降扣住了她的後腦勺,將她帶進懷裡的同時加深了這個吻。

  「嗯……」

  邢白露神情迷醉,忍不住想看看何霜降現在是什麼表情,她眼皮慢慢睜開,餘光里看到何霜降身後站著一個人。

  邢白露把眼睛完全張開了,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何霜降猛地被身前一股大力推開,一個倒仰,差點兒從走廊翻進後面的草坪里。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穩穩地掌住了她的背。

  何霜降下意識的:「謝……」

  她忽然覺得不對,抬頭看見了她們親愛的班主任郁清棠。

  何霜降臉刷的白了。

  邢白露心涼了半截。

  有偷偷談戀愛並且接吻被班主任抓現行更慘的事情嗎?沒有。

  但為什麼郁清棠的臉色看起來比她們還要差?好像受到什麼刺激似的。

  是被她們氣的嗎?

  兩個女生自責並羞愧地低下頭。

  良久,她們才聽到郁清棠克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郁清棠率先邁開一步,身形不穩地踉蹌一下,邢白露想去扶她,郁清棠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她扶了下廊柱,蒼白面色在廊燈映照下像女鬼,臉白唇更白。

  邢白露用力瞪了何霜降一眼。

  要不是她,也不會把郁老師氣成這樣!

  郁清棠休息了會兒,往辦公室走,身後跟著倆垂頭喪氣的學生。

  到了辦公室,郁清棠把門關上,走向在辦公桌前罰站的兩位女生。

  ……

  教育完學生,郁清棠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頹然陷進了柔軟的辦公椅里。

  她今晚沒有自習課,只是留在學校以防發生臨時情況,在辦公室待得悶,便出去透氣,漫步目的地亂走,不知不覺來到她和程湛兮去過的風雨長廊,這才意外撞見何霜降和邢白露接吻。

  她沒有這麼近距離見過別人接吻,還是一對女生。

  她受到了不小的衝擊,所以一時間忘記出聲打斷。

  何霜降捧著邢白露的臉,輕咬她的唇瓣,濕軟的紅便鑽了進去,輕輕地纏弄。

  空氣里響起輕微的水漬聲。

  郁清棠身心俱顫,那副場景映進她眼睛里,卻漸漸地生出恍惚。

  那兩道身影拉長變幻,相貌成熟,在長廊擁吻的人成了她和程湛兮。念頭一起,便星火燎原。

  被她刻意遺忘的電影院,只差兩公分就能吻上的親密距離,躍過記憶表層清晰地浮現出來。

  她想吻她,千真萬確。

  郁清棠仰頭,閉上了眼睛。

  ***

  2102的門大開著。

  程湛兮抬腕看手錶,面色焦急,都十點二十了,怎麼還不見郁清棠回來?

  郁清棠也沒發消息說學校有事要晚點回來。

  程湛兮等到十點半,回屋穿上大衣,準備出門去找,剛把大門帶上,電梯便叮的一聲。

  這層只有她們兩戶,程湛兮幾步上前,郁清棠在電梯里抬起頭,視線里出現程湛兮擔憂的臉。

  郁清棠未過大腦,本能往後退了一小步。

  程湛兮看著她後退的那一步,心口悶疼了一下,她視線從下至上,落在女人臉上,面無異色地溫柔問道:「怎麼今天回來得這麼晚?」

  郁清棠含糊答:「臨時有點事。」

  程湛兮從電梯口退開,說:「下次提前說一聲。」

  郁清棠點頭:「知道。」

  她從裡面走出來,程湛兮伸手摸向她的臉,郁清棠不動聲色避開,說:「晚安。」

  程湛兮:「晚安。」

  她用笑容掩飾內心開始滋生的不安和恐懼,歪了歪頭,語氣輕快地問道:「今天不用抱嗎?」

  郁清棠遲疑了一會兒,說:「要。」

  程湛兮打開大衣,將她整個人用力揉進懷裡。

  郁清棠臉埋在她頸窩裡,感覺懷裡這具身體在輕微的顫抖,她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背。

  兩人在樓道里擁抱了很久,程湛兮終於放開她。她兩隻手分別握住郁清棠垂在身側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晚安。」

  「晚安。」

  風吹了一整夜,萬物蕭條,草叢裡的冬蟲靜謐無聲。

  翌日早晨六點。

  郁清棠臉色異常蒼白地從電梯里走出來,一樓值班的鹹魚前台撐著下巴,上下眼皮幾乎黏在一起,腦袋一點一點。

  鞋底踩在地面的腳步聲驚得她一個激靈,差點兒從椅子里彈起來。她睜開眼睛,看到面前黑色大衣身量清瘦的郁清棠,一樓玻璃門外夜色深濃,鹹魚揉了揉眼睛,回頭看了看背後牆壁的掛鐘。

  鹹魚小姐姐:「!!!」

  才六點!!!

  這是什麼魔鬼出行時間?!

  「郁小姐早上好。」震驚歸震驚,她很有禮貌地甜笑問好。

  郁清棠幅度輕微地頷首。

  她左眼眼尾的淚痣和上挑的眼線連成一線,神色冰冷,不苟言笑。

  不知道是不是鹹魚的錯覺,郁清棠給她的感覺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有點像,一樣的拒人千里,難道是因為程小姐不在她身邊?

  鹹魚小姐姐看著她打開玻璃門,黑色的背影徐徐融進夜色深處,漸漸地看不見了。

  ***

  學校住宿區。

  肖情第一個洗漱完畢,把臉盆放好,出來換好衣服拿上去教室。

  此時剛六點十五分,天灰濛濛的,學校里一片寂靜,路燈投下樹影,在風裡搖動。肖情從樓梯上來,見到遠處的班級門口不聲不響站著一個人,在長長安靜的走道十分突兀,天光不亮,她一身黑色融進了黑暗裡。

  肖情嚇了一大跳,差點兒叫出聲。

  肖情心提起來,抱著往前走了十幾步,覺得那道身影有些熟悉。

  「郁老師?」

  那人聞聲轉了過來,果然是表情沉凝的郁清棠。

  肖情鬆了口氣,快步過來,說:「老師好。」

  郁清棠點點頭,沒有說話。

  肖情從兜里掏出鑰匙,把教室門打開,噼里啪啦按下門邊的開關,教室的燈管漸次亮起,瞬間亮如白晝,從門口傾瀉出去的白色光線,驅散了郁清棠身後的黑暗。

  郁清棠被光刺得眯了一下眼睛。

  肖情道:「郁老師今天怎麼來這麼早?」

  郁清棠站在門外,淡道:「起早了。」

  肖情:「外面冷,您要不要先在教室坐會兒,他們沒那麼快來的。」

  肖情是住宿生,負責早上開門,基本都是第一個到。現在天氣越來越冷,早讀上課前十分鐘,是同學們到校最密集的時間,離現在還有半小時。

  「不用,你學習吧。」

  肖情便不再多話,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郁清棠在門口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走到看不見教室的地方。

  肖情抬起頭,往外看了眼,輕咬下唇。

  晨光穿透灰霧,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學生們或獨自一人或勾肩搭背或手牽著手地從走廊盡頭過來,挨個和郁清棠問好,郁清棠沒什麼表情地重複那句話:「進去吧。」

  這節是語文早讀,胡娟來了以後,郁清棠便離開七班。

  教室里讀書聲朗朗。

  「噗呲噗呲。」李嵐把語文課本豎在自己面前,發出暗號。

  連雅冰扭頭,餘光里什麼東西飛了過來,桌上多了一個紙團。

  連雅冰展開看,白色的信紙上方寫了一行秀麗的字跡:郁老師今天早上是不是心情不好?

  連雅冰:「……」

  傳個紙條有必要用這麼大的紙嗎?還用信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寫情書呢。

  連雅冰在下一行寫字回:因為程老師不在吧,一早上不見如隔三秋

  李嵐:但她今早上看都沒看我一眼

  連雅冰:你什麼人呀?有程老師好看嗎?她憑什麼看你?

  李嵐:你嗑cp是不是嗑瘋了,晃一晃你大腦里的水,我平時也沒程老師好看,她還是會看我

  連雅冰:你才追星追瘋魔了呢,你區區一小粉絲,她不看你不是很正常?

  李嵐:「……」

  聊不下去。

  過了兩節課,連雅冰也發現不對勁了,郁清棠一整節課都沒有對他們笑,雖說之前也不怎麼笑,但今天格外嚴肅,下課去問問題的童菲菲她們幾個感受更加明顯,冬天冷,郁老師身邊更冷。

  連雅冰收作業交到辦公室,郁清棠頭也不抬,說:「放下吧。」

  連雅冰輕手輕腳放下作業,噤若寒蟬。

  她扭頭向旁邊辦公桌的程湛兮投去疑問的目光,程湛兮回了她一個苦笑。

  咔——

  連雅冰的粉紅心碎成了八瓣。

  她的cp該不會……分手了吧?

  分手是沒有分手,因為她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程湛兮今早沒有出門晨跑,提前十分鐘在貓眼蹲著,製造和郁清棠偶遇的機會。對方昨晚回家的狀態讓她有點擔心,誰知她蹲到六點三十五也沒能等到郁清棠的身影,發消息給她,郁清棠說她在學校。一樓前台說郁小姐六點就出門了。

  程湛兮來到學校,她前腳進辦公室,後腳郁清棠也進來了。

  郁清棠沒有對她表現出刻意的冷淡,依舊向她打招呼,表情溫和,但聲音里沒有情緒。

  之後她就在辦公桌備課,上課出去了一趟,回來繼續伏案工作,連頭都不抬一下。

  程湛兮想找她交流,又不知要從何說起。

  中午一起吃飯,一起回家,郁清棠照例在她家睡午覺,看似風平浪靜,但程湛兮想推門進去的時候發現書房門鎖了。

  一點半,不待她敲門,郁清棠從裡面打開房門,穿著整齊地出來了。

  程湛兮抬了一半的手停在半空,對上她的眼睛。

  郁清棠烏眸深邃,平靜地和她對視,不起任何波瀾。

  程湛兮心頭一跳。

  幾秒鐘后,程湛兮率先收回了眼神,右手放下垂在身側,自若笑道:「上班去嗎?」

  郁清棠「嗯」了聲,越過她往外走。

  程湛兮一顆心沉到谷底。

  她開始懷疑自己電影院那步棋是不是走錯了,還是這是無法避開的一條路?

  她能感覺到郁清棠在重新封閉自我,她第一次生出無力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把心門關上,無計可施。

  傍晚,向天游和幾位同學在郁清棠辦公室寫作業,他眉頭緊皺,抓了抓脖子,白皙皮膚上抓出幾道紅印,又開始撓頭,短髮都揪下來幾根,面前的題還是一籌莫展。

  「郁老師。」

  郁清棠坐在程湛兮的辦公位上,身體面向窗外,出神地想著什麼。

  「郁老師。」向天游提高聲音。

  郁清棠冷冷淡淡地瞥過來一眼。

  向天游一愣。

  向天游忽略心裡的異樣,舉手道:「我有問題。」

  郁清棠收斂冷意,手一撐桌面,起身走過來,聽不出情緒地道:「說。」

  向天游不敢說了,又不敢不說。

  今天的郁老師怪怪的。

  郁清棠用全程沒有波瀾起伏的語氣給他講完了題,問:「還有不懂的嗎?」

  向天游看著她,說:「沒有了。」

  晚自習上課,做作業的幾位同學都提前幾分鐘離開了,只有向天游還留在辦公室,郁清棠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平淡問道:「有事?」

  向天游坐在她手邊不遠的地方,少年清秀俊美的臉龐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關切神色:「郁老師,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郁清棠視線重新回到電腦顯示屏,一隻手搭著鍵盤,另一隻手靈活地操作滑鼠:「沒有。」

  十五六歲的少年不像成年人會講分寸,衝動,急躁,情緒寫在臉上,有什麼說什麼。

  向天游:「你騙人!」

  郁清棠握著滑鼠的指尖一頓,旋即恢復如常。

  她淡道:「沒有。」

  向天游刨根究底:「是不是程老師惹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我就算打不過她,也會替你出氣的。」

  在向天游心裡,程湛兮亦師亦友亦哥們,郁清棠是尊敬的同時也需要保護的女性長輩,好比媽媽姐姐,她倆真衝突起來,向天游絕對站在郁清棠這邊。郁老師這麼斯文柔弱,肯定不會有錯,錯的一定是程老師!

  郁清棠語氣不變,仍道:「不是。」

  向天游眼珠一轉,說:「我星期六想去玩鬼屋。」

  郁清棠道:「讓程老師帶你去。」

  向天游哇了聲,道:「我和程老師兩個人去鬼屋幹什麼喲?去表演什麼叫鬼哭狼嚎,誰慘叫得更大聲嗎?上次我們倆的慘狀你忘記了嗎?我都快嚇得尿褲子了嚶嚶嚶。」

  郁清棠唇角忍不住翹起來。

  向天游指著她,哈哈說:「你笑了。」

  郁清棠把握著的滑鼠一扔,右手抱著左臂,勉強板起臉道:「還不去上課?」一天到晚就知道貧,不知道是不是跟大喇叭童菲菲學的。

  向天游看得見她眼睛里藏著的笑,把作業拿在手上,笑道:「就去了。」

  郁清棠催促:「快去。」

  向天遊走一步,回頭看她:「不要不開心。」

  郁清棠板著臉。

  向天遊走兩步,回頭看她:「不準不開心。」

  郁清棠抿住唇。

  向天遊走三步,回頭看她:「實在不開心的話,你玩我們嘛,卷子隨便出,全是a全是b全是d都可。」

  郁清棠唇角柔和下來。

  「你怎麼那麼多話?」她在心裡嘖了一聲。

  向天游給自己的嘴做了個拉鏈上鎖的動作。

  他走到門口,突然嘿的一聲。

  郁清棠抬頭。

  向天游兩隻手臂舉到頭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愛心,程式比心plus版。

  但他忘記自己腋下夾著作業,手剛揚起來,練習冊和卷子嘩啦散落得到處都是。

  正在這時,晚自習的上課鈴響了,向天遊動作迅速地蹲下撿起作業,他個子太高,重心不穩,蹲得太急,一屁股坐倒在地,表情吃痛。

  郁清棠撲哧笑了。

  「老師再見!」向天游撿完作業,匆匆跑了,少年清朗聲音在走廊里傳出很遠,灑落一地陽光。

  陽光短暫地照亮了這個角落,郁清棠搖頭失笑,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電腦屏幕。

  周五上午的數學課。

  郁清棠走進教室,講台上放著一束雙色鬱金香,用淺藍色的包花紙包著,裡面有一張精緻的卡片。

  郁清棠不想拆,甚至不想收。既然決定一切回到最初,她就該與這些學生毫無瓜葛。學校讓她帶完這學期的班主任,恰好這學期只剩下不到十天就要期末考試,只要熬過這十天就好了。下學期她會教新的班級,不再擔任班主任,每天上完課就走,不用每天面對處理不完的瑣事,不用教導那些調皮搗蛋的問題學生,不用殫精竭慮想讓他們變得更好,不用……

  郁清棠不斷地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她垂下眼眸,沒有管旁邊的鬱金香,翻開了課本。

  「今天我們要講的內容是……」她去粉筆盒拿粉筆寫板書,視線不可避免地掃過講台下的學生,學生們抿著唇,低下了頭。

  郁清棠的手指已經碰到了粉筆,它們像是有自我意識地轉向那束雙色鬱金香,夾出賀卡輕輕展開。李嵐的字跡寫著——

  希望郁老師天天開心。

  落款:高一(7)班全體同學。

  郁清棠定定地看著落款,久久不語。

  底下的學生們也很安靜,仰起頭,期待又忐忑地看著她。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郁清棠終於抬起頭,回視講台下的學生,真誠道:「謝謝大家,我很喜歡。」

  李嵐倒數三個數:「三、二、一。」

  郁清棠:「?」

  七班全體同學集體起立鞠躬,異口同聲道:「謝謝老師——」

  郁清棠眼睛里湧上一層隱約的水霧,她不動聲色地深呼吸口氣,折斷粉筆,背過身寫下今天的授課內容。

  門外,一道身影在走廊里慢慢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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