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陽光照射進旁邊清澈的溪水中,水底的鵝卵石折射出光芒,樹林里偶爾響起兩聲啁啾的鳥叫。冬日樹葉凋零,冷空氣肅殺。

  記憶里的蟬鳴聲遠去。

  程湛兮指節微微動了一下,從剎那的恍惚中回神。

  程湛兮垂下眼帘,在最短的時間內平復了自己,重新執起畫筆,看向面前的郁清棠。

  她笑道:「不用這麼緊張,放鬆一點。」

  郁清棠鬆開捏著衣擺的手,根據程湛兮的指示或撐在青石板,或搭在腿上,最後還是確定搭在身前。

  平心而論,在冬天畫人物寫生,還是在室外臨時起意,不符合程湛兮的習慣。畫家一般都要找自己喜歡的模特,和模特約定好種種要求,從模特身上激發出創作的靈感,但既然是郁清棠,一切規矩都可以打破。

  因為郁清棠要長久保持一個姿勢,程湛兮溫柔提醒道:「累了的話可以跟我說。」

  郁清棠沉默搖搖頭。

  程湛兮又是一陣恍惚,她攥緊了油畫筆,讓自己從久遠的記憶里抽離出來。

  看著郁清棠想起其他人,是對她和這份感情的不尊重。

  但是為什麼……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默默的身影了,偏偏對著她……

  程湛兮閉了閉眼,暫時摒除了心裡的雜念,投入到面前空白的畫布上。

  ***

  中午兩人去林溪奶奶家吃飯,路上程湛兮心不在焉,一腳差點踩進泥坑裡,郁清棠及時拉了她一把。

  「怎麼了?」郁清棠關切道。

  「沒事。」程湛兮擠出個與往日無異的笑容。

  她輕輕地呼了口氣,專心看路。

  過了一會兒,程湛兮忍不住偏頭看了郁清棠一眼,看她的側臉輪廓,似乎企圖在她臉上尋找似曾相識的痕迹。

  還是那句話,時間隔得太久遠了。當年的記憶早已模糊,只剩下了一個影子,對程湛兮來說,更是成了一個執念。這時候她無比後悔當年沒有找一部相機來,拍下兩個人的合照,不至於多年後只能憑著模糊的感覺猜測。

  直接問郁清棠「你是默默嗎?」當然是不行的,她真的是還好,假如她不是……除非她嫌追郁清棠的路不夠長。

  程湛兮腦海里當即設想出了一幅場景。程湛兮:你是默默嗎?

  郁清棠:默默是誰?

  程湛兮:我小時候一個朋友,我找了她很多年。

  郁清棠:只是朋友?

  程湛兮:對。

  郁清棠:你覺得我像她?

  程湛兮但凡有任何一點求生欲,都不會主動跳進這個驚天大坑。

  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郁清棠不是默默的可能性更大。但程湛兮這次沒有輕易打消懷疑,郁清棠上次回家后突然180度大轉變的態度至今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結合她昨天班會結束的那句似飄忽似嘆息的「大概是緣分」,她收進卧室里的《暴風雪》,都充滿了疑點。

  兩人回到村子里,郁清棠的長發被風吹亂,程湛兮指尖掠過她的額頭,將長發輕柔別在女人耳後,手指停頓了片刻,在她耳朵後面的位置撫了撫。

  她們倆近來舉止親密,郁清棠對她這樣的動作習以為常。

  程湛兮從腕上取下一條黑色發繩,走到郁清棠身後,替她將長發扎了起來。

  郁清棠配合地低下頭。

  程湛兮看過她兩邊白皙耳廓,乾乾淨淨,皮膚細膩,沒有植入人工耳蝸的痕迹,微不可見地蹙眉。

  「好了。」程湛兮走回來,朝她一笑。

  郁清棠挽住她的胳膊。

  村子里不常見生人,林溪奶奶做了一桌子菜招待客人。桌是老式的八仙桌,四人分別坐在四方,小林溪個子矮,坐在桌上只露出一個腦袋,兩隻手捧著碗用勺子往嘴裡扒飯。

  程湛兮在給她夾菜。

  林溪奶奶對程湛兮說了句方言。

  程湛兮:「?」

  她含笑望向郁清棠。

  本地人郁清棠翻譯道:「奶奶讓你吃自己的,不用管她。」

  程湛兮說:「沒事的,我喜歡她。」

  她照舊給小朋友夾好吃的,小林溪臉蛋紅撲撲,看著她笑,又有點害羞。

  吃過飯以後,兩人在林溪家午休。

  上回程湛兮一個人沒有在這睡午覺,現在帶著郁清棠,郁清棠睡在空房間里,程湛兮坐在床沿看著她睡,她在旁邊守著。

  郁清棠的手落在程湛兮掌中,指尖有一下沒一下輕輕刮著她的掌心,像羽毛一樣。

  程湛兮笑起來:「你再撓我要被你撓睡著了。」

  郁清棠自言自語了句:「睡著了更好。」程湛兮聽清個大概,柔聲說:「我們兩個都睡著不安全。」

  郁清棠說:「我知道。」

  程湛兮半試探半發自內心地問:「你想和我一起睡覺?」

  冬天的陽光透過木質窗欞,暖洋洋地照著半邊床榻,郁清棠沐浴著暖陽,面前的人和舊時的同伴重合在一起,她的手從程湛兮的掌心慢慢滑到了手腕,點了點頭。

  程湛兮側躺下來,一隻手搭在她腰間,繞過去落在她的胳膊上,輕輕地拍著。

  郁清棠主動側身,將臉埋進程湛兮懷裡,程湛兮的手順勢落在她的後背。

  如果現在是在家裡軟和的大床上,時間是晚上,程湛兮說不定會心猿意馬一番,但這裡是簡陋的鄉村,身下是堅硬的木板,程湛兮心裡還藏著事,她的手只是頓了頓,便像哄小孩入睡似的,輕輕拍女人的背。

  郁清棠很快睡著了,人卻依偎得她更緊,手指勾著她身前的衣物,怎麼也不放。

  程湛兮低頭凝視她的睡顏,眼睛很久都沒有眨一下。

  是你嗎?

  ……

  郁清棠睡了很飽的一覺,醒來后程湛兮還在她的身旁。

  程湛兮平躺著,而她側身抱著對方纖細的腰,額頭抵著她的肩膀。郁清棠慢慢抬起頭,看見女人弧度精緻的下頷線,往上是紅潤的薄唇,挺拔的鼻樑,纖長卷翹的睫毛。

  程湛兮若有所感,忽然低頭朝她看過來。

  郁清棠反應快過意識,把臉重新埋進她胳膊。

  頭頂傳來一聲笑:「怎麼了?」

  郁清棠瓮聲瓮氣道:「沒。」透著一絲害羞。

  程湛兮捧起她的臉,郁清棠烏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瞧著她,清澈見底。

  程湛兮無奈,捏了捏她的鼻尖,說:「起床嗎?」

  「起。」話雖這樣說,郁清棠依舊賴在她懷裡,問道,「你沒睡嗎?」

  「沒有。」

  「要不要睡會兒?」

  「不用,我不困。」程湛兮扶著她坐起來。

  郁清棠一覺睡了兩個小時,現在已經三點多了,再過兩個小時就會天黑,那幅畫還沒畫完。

  聽到要繼續畫畫,郁清棠立馬不賴床了,反過來催促程湛兮快點出發,令人哭笑不得。程湛兮使壞,真正出發時走得飛快,郁清棠氣喘吁吁地跟不上,拉著她的手讓她慢一點,程湛兮才放慢速度,反過來逗她:「剛剛是誰讓我快點的?」

  郁清棠喘得不行,根本無暇反駁她。

  程湛兮擰開礦泉水瓶蓋,遞了瓶水給她,讓她喝口水潤潤嗓子,才用正常速度帶她進山裡。

  「畫不完我們明天再來,反正有兩天假期,不著急。」

  「嗯。」

  當天果真沒有畫完,兩人歇在秀峰腳下的農家樂里,在程湛兮上回住過的那家開了間標間。周日早上再去村子里,上午完成了給郁清棠的畫。

  郁清棠聽到完成,活動了一下因長久保持同一個姿勢酸疼的腰背,走到她身邊看畫。

  郁清棠看了很久,給出了一個讓程湛兮極不平靜的評價。

  她說:「很像我。」

  程湛兮仰頭看著她,目光牢牢鎖定她的眼神。

  二十一年前,她和默默分別的前一天,曾經答應對方要送她一幅畫,一幅真正像她的畫。

  郁清棠好似一無所覺,指了指手邊的畫布,神色如常地問:「可以把這幅畫送給我嗎?」

  程湛兮斂去眸中神色,笑笑說:「當然可以,我回去把顏料晾乾了就給你。」

  晚上八點,兩人在外面用完晚餐回到名門公館。

  在電梯口分開,各自進了家門。

  郁清棠在玄關站著發了會兒呆,蹲下來換鞋,慢慢地走進了卧室,慢慢地打開衣櫃,露出裡面的保險箱。

  滴滴滴——

  保險箱隨著正確密碼的輸入打開了,郁清棠從裡面拿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畫紙被一道一道地展開,鋪在眼前。

  二十一年過去,紙張早已泛了黃。

  畫上用蠟筆畫著一個小女孩,長長的頭髮,大大的眼睛,圓圓的鼻子,紅紅的嘴巴。頭頂是橘色的太陽,一朵又一朵的白雲印在藍色的天空中。整個畫風十分稚嫩,一看就是出自小孩子之手。

  郁清棠安靜地看著這幅畫,很久都沒有動。

  ***

  2102。

  程湛兮一邊換鞋一邊給當醫生的朋友打電話,語速飛快地道:「小清,你認不認識耳鼻喉科的醫生,相關的專家也可以,幫我問問聾啞有沒有可能治好,不用戴助聽器生活的?」

  朋友還在那邊雲里霧裡,程湛兮改口道:「算了算了你太磨嘰了,你給我一個聯繫方式,我親自問,越快越好,最好馬上。」

  磨嘰的朋友:「……好的,我去問問。」

  程湛兮掛斷電話,在客廳里焦急地快速來回走了幾圈,發燒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

  她揉了揉自己的臉,重新靜下心來分析。

  一切都是從她昨天上午看到郁清棠聯想到默默開始的,之後的猜測也都是建立在她傾向她是默默之上的,事情的真相不一定是她想象的那樣。世界那麼大,兩個人是同一個人的概率有多渺茫。

  程湛兮深呼吸,吸氣,吐氣。

  二十多年都找過來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冷靜,冷靜。

  朋友效率很高,很快發過來專業醫生的聯繫方式。

  程湛兮給自己倒了杯水,感覺自己心跳恢復正常了,才打電話給醫生。

  醫生問:「是先天性耳聾還是後天導致的?」

  程湛兮本來想說先天,一時忽然不確定起來,她和默默的接觸就暑假兩個月時間,她又不會說話,程湛兮對她的了解少得可憐。

  程湛兮:「抱歉,我不清楚。」

  醫生一噎。

  程湛兮:「但是我認識她的時候,她估計有六歲左右,應該是一直不會說話,也聽不到聲音,手語很熟練。我就是想問問,她有沒有可能後來通過手術治療或者別的方法,能夠恢復聽力,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醫生說得看導致耳聾的原因,他舉例說明了兩種類型,是可以通過手術恢復部分或者全部聽力的。

  醫生又說耳聾越早治療越好,如果她從小就聽不到,長到六七歲了,治療效果也會差上許多。按照她說的情況,這個小孩完全治癒的可能性很低,應該需要藉助助聽器或者人工耳蝸生活,當然,也不絕對。

  醫生希望她能描述得更準確一些,否則他也沒辦法隔空問診。

  程湛兮和醫生聊完,坐在沙發里,不斷揉著自己的眉心,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手機屏幕亮了下。

  程湛兮拿過來,是她的助理:【程老師有空嗎?】

  程湛兮定了定神,打字:【有空】

  助理撥電話過來,和她聊工作的事,又問她浪夠沒有,打算什麼時候回京,幾個畫商約她好多次了,從年初約到年尾,她一直不在首都。有人還問助理程湛兮在哪座城市,想直接去找她,被助理以程老師在採風不方便見人,婉拒了。

  程湛兮說:「寒假回去。」

  助理:「?」

  程湛兮在心裡換算時間,說:「一月中旬差不多。」

  助理說:「好的,我就這麼和那些畫商說啦,您可不要鴿了他們。」雖然程湛兮不差錢,但是他們這些打工族差錢啊。

  程湛兮:「不會。」

  助理鬆了口氣,笑著說:「感謝程默老師。」

  程湛兮心不在焉地嗯了聲,腦海中一閃,坐正了,忽然道:「你叫我什麼?」

  助理莫名:「程默老師啊。」

  程湛兮沉默了許久,問道:「如果我要改一個藝名,麻煩嗎?」

  助理:「……」

  助理:「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程湛兮道:「……以後再說吧。」

  助理:「好嘞,不打擾你了,早點休息。」

  程湛兮掛斷電話,嘆了口氣。

  是的,她突然發現自己在郁清棠那裡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假如郁清棠不是默默,假如她有一天問起來,你為什麼取名叫「程默」,程湛兮不會隱瞞她,只會如實告訴她,她有個好朋友叫默默,藝名里的另一個字就是她的名字。

  郁清棠會怎麼想?她連自己誇一個三歲小孩都能醋到不行,知道跟了她十幾年的藝名帶著別人哪怕是好朋友的身影,還不得當場變成醋缸。

  新的藝名叫程清?聽起來像澄清,還以為她犯什麼事了,不好不好。

  程棠?還呈堂證供呢。

  程郁?

  萬一她是默默呢?

  程湛兮腦子裡一團亂麻,索性放棄思考,洗完澡以後把自己扔到了大床上,閉上了眼睛。

  沒過多久,她霍然又睜開眼睛,拿過手機給郁清棠發消息。

  【郁老師睡了嗎?】

  想了一晚上的事,程湛兮差點忘記最重要的心上人。

  郁清棠秒回她:【還沒有】

  程湛兮心一下子變得很靜,唇角不自知翹起,問:【在幹嗎?】

  郁清棠靠在卧室床頭,騙她:【備課】

  程湛兮不過腦子地打字:【我想見你】

  程湛兮趕在這行字發出去刪除,重新發:【這麼晚了還備課,不緊要就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郁清棠]:那你又在幹嗎?

  [程湛兮]:我在和你聊天,能申請視個頻嗎?

  [郁清棠]:不要了吧

  郁清棠純粹是不習慣,如果程湛兮想見面把門打開就好了。

  [程湛兮]:那就快睡覺吧,晚安

  [郁清棠]:晚安

  郁清棠把手機鎖屏放到床頭櫃,閉眼睡覺。

  今天白天她們也是歇在村子里的,她睡午覺,程湛兮守著她,睜眼又是在女人懷裡醒來。

  郁清棠腦海里反反覆復地浮現程湛兮低頭看她時溫柔專註的眼神,心口好像有一股野火在燃燒,讓她沒辦法入睡。

  郁清棠翻了個身,一把將床上另一個枕頭扯過,抱在了懷裡。

  她將一口長氣分作好幾次吐了,舒展眉眼,強迫自己睡過去。

  程湛兮翻來覆去了兩個小時,無奈用老辦法入睡,趁精力耗盡后的賢者時間,大腦放空迅速進入了夢鄉。

  她當初發在朋友圈的「我有個朋友失眠」,真正變成了她自己。

  ***

  周一清晨,兩個人在電梯口碰面,看起來都精神不濟。

  郁清棠打了個哈欠,程湛兮忙別開頭不看,免得自己被傳染。

  電梯里郁清棠自然而然地伏在程湛兮肩頭補眠,程湛兮環著她的腰,忍不住半闔起眼皮。

  後來進電梯的租戶臉上的表情複製粘貼過似的,先是震驚,再假裝沒看到望向別處。

  叮——

  一樓抵達,她們倆最後出來。

  前台鹹魚小姐姐掩嘴打了個哈欠,神色頹靡,忽然目光一亮。

  「兩位早上好!」

  每天早上等待同事換班的這煎熬的兩個小時,她最期盼的就是能見到21樓的程小姐和郁小姐,誰不喜歡看漂亮姐姐,還是兩位風格不同的御姐,雙重美顏暴擊,看一次心情好上一整天。

  然而今天她只看到程湛兮一個人漂亮的臉,因為郁清棠的臉全程埋在程湛兮頸窩裡,連出門都沒有抬起來。

  鹹魚小姐姐目送兩人離去的背影,羨慕不已。

  話說回來,她倆到底什麼時候發喜糖?

  小區里的冷風把郁清棠的困意吹醒了一點,程湛兮替她圍好脖子里的圍巾,溫柔問:「昨晚沒睡好?」

  郁清棠帶著輕微鼻音「嗯」了聲。

  「那我們中午早點回來補覺。」

  「嗯。」郁清棠的腦袋又往她肩膀上歪。程湛兮扶正她的下巴,說:「乖,好好走路。」

  郁清棠就著下巴被捏住的姿勢,仰頭看了她一眼,目光楚楚。

  這種無意識的撒嬌才是最致命的。

  她根本沒意識到這樣楚楚可憐的眼神,在一個愛慕她的人面前,有多大的殺傷力。

  程湛兮心軟得一塌糊塗,立刻抱緊了她,輕輕拍她的背。

  郁清棠眼睛抵在她肩膀上,輕聲哼哼:「好睏……」

  程湛兮說:「咱不去學校了。」

  「要去的……」

  「那我們待會再去。」

  「要遲到了……」

  程湛兮哄著她:「我背你去好不好?」

  郁清棠忽然停止哼哼。

  程湛兮柔聲道:「我背你?」

  「不要了吧。」郁清棠站直了,輕輕地說。她似乎也被程湛兮這句話驅散了困意,主動把手放進程湛兮掌心,說,「我們走吧。」

  程湛兮聽得出她猶豫的意動,心想她背郁清棠的那天可能不遠了。

  不要了吧。

  她昨天晚上發消息也說過這句話,程湛兮沒想過是這樣輕軟的語氣,看來離視頻也不遠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程湛兮心情愉悅。

  高一七班門口。

  小兔崽子們挨個出現在走廊里,進入教室。

  程湛兮陪在郁清棠身邊,看著盡頭那道有些模糊的身影,問道:「那是咱班的嗎?是誰?」

  郁清棠說:「施可雨。」

  程湛兮道:「郁老師視力真好。」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是先天的還是後天有意訓練的?」

  盲人的聽力會比正常人敏銳,而對於先天失聰或者從小失去聽力的聾啞人來說,眼睛也會比普通人看得更遠。

  郁清棠說:「算先天吧。」

  程湛兮惋惜道:「我還想知道有什麼訓練方法,先天的就沒辦法了。」

  郁清棠平靜地看著施可雨走過來的身影,淡淡道:「你視力很正常,夠用就行,像我這樣未必是好事。」

  程湛兮笑笑,沒追問,心裡卻在細細揣摩她的話。她指的是不是聾啞的事,還是另一件不為人知的過去。

  這也是巧合嗎?

  施可雨近前來,乖乖巧巧地問好:「兩位老師好。」

  郁清棠說:「進去吧。」又喊住她,用一本正經地語氣開玩笑道,「沒帶漫畫書吧?」

  ——施可雨之前被她上繳了一本通篇大尺度的百合漫畫。

  施可雨立馬搖頭如撥浪鼓:「沒有沒有,馬上月考了,我哪有心思。」

  郁清棠:「好好複習。」

  施可雨:「知道了,謝謝老師。」

  她走進教室,背對郁清棠,驚魂甫定地吐了吐舌頭。

  向天游又沒遲到。

  郁清棠欣慰地看他一眼,向天游趕在她開口說話前,一溜煙進了教室。

  程湛兮看著向天游的背影,說:「你哪天要是對他笑一笑,你說他會怎麼樣?」

  郁清棠認真地思考片刻,語氣平淡道:「下次試試。」

  程湛兮驚訝地看了她一會兒,笑道:「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郁老師。」

  郁清棠看著她,問:「這樣的郁老師是誰教出來的?」

  程湛兮從容道:「是我。」

  兩人相視一笑。

  程湛兮牽起她的手裝進大衣口袋裡,笑道:「走嘍,回辦公室。」

  上課下課,上學放學,月考監考,改捲髮卷,一周一晃而過。

  郁清棠這周末要回老城區的外婆家,程湛兮送她到公交站牌,看著她上車,郁清棠坐在靠窗的座位,透過玻璃看她,朝她揮手。

  程湛兮笑著目送公交車遠去。

  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街道拐角的自行車修車攤。

  修車攤老爺爺見到她很高興,兩人寒暄了幾句,程湛兮蹲在他面前,用手語慢慢比劃出很長的一句話:爺爺,那個經常和我一起過來的女人,你以前有沒有見過她?她會不會手語?

  老爺爺把手裡磨車胎的銼刀放下,思索了很久,比劃道: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

  程湛兮凝視著他,繼續手語道:她以前是這裡的學生,您……有印象嗎?

  老爺爺渾濁的眼神一亮,神情激動起來,嗓子里沙沙的。

  他打手語的速度忽然變得很快,程湛兮必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才能讀懂。

  老爺爺說:見過見過,她會的,她以前還經常陪我聊天!

  老爺爺說:她回來了!

  老爺爺又說:她手語比你熟練多了。

  程湛兮笑起來,眼底隱約泛起淚光,打手語道:這句話可以不用說。

  老爺爺也在笑,每道皺紋都洋溢著喜悅。

  程湛兮去買了兩碗粉打包端過來,和老爺爺一塊吃了晚飯,才改道回家。

  晚上她打電話給特殊教育學校行政部的邱老師,說明天會去做義工,她順便問了句郁清棠會不會去。邱老師上次從郁清棠那裡得知程湛兮確實是她的朋友,也就順嘴回答了:「郁老師過來不用提前和我說的。」

  程湛兮說:「她不是義工么?」

  邱老師道:「是,也不是,我來這所學校之前,她就在這裡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你可以自己問她。」

  程湛兮道:「謝謝邱老師。」

  邱老師說:「不客氣。」

  程湛兮把手機鎖屏,兩隻手枕在腦後,看著卧室的天花板出神。

  周六上午。

  程湛兮仰頭看看特殊教育學校的銘牌,輕輕地呼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

  她陪小朋友們玩了一上午,中午邀請值班的趙老師在食堂吃飯,旁敲側擊地打聽郁清棠的事情。

  「我聽邱老師說清棠很早就在這邊做義工了?」

  趙老師捧著碗喝湯,說:「她不算義工吧,編外人員?」她哈哈笑了兩聲,道,「她是從高中開始過來做義工的,到現在都十來年了,有空就過來,你說是不是稱得上編外人員?」

  程湛兮附和道:「那確實是很有恆心,也很有愛心。」

  趙老師唔了聲,想說點什麼,又咽了回去。

  程湛兮向她確認:「清棠會手語嗎?」

  趙老師說:「當然,不然她怎麼和小朋友交流,她以前啊——」

  趙老師突兀止住,低頭喝湯。

  他們學校性質特殊,郁清棠在這裡就讀過的事,也屬於隱私,不好隨便往外說。趙老師要不是和教過郁清棠的王老師關係好,她也不知道這事,而且王老師特意囑咐她別告訴別人,學校里好些新老師更是完全沒聽說過。

  以前?

  程湛兮神情若有所思,轉口問道:「她是每次都和聾啞小朋友玩嗎?」

  趙老師怕自己說漏嘴,很小心地回答:「是。」

  「只和他們玩嗎?」

  「差不多。」

  「以前帶她的是哪個老師?」

  「王老師。」

  趙老師猛地從湯碗里抬起頭,眼睛睜大。

  程湛兮表情不變,好像她一開始就知道郁清棠在這裡念過書似的,繼續禮貌問道:「王老師在學校嗎?能不能帶我見見她?」

  很巧合的,王老師今天不在學校,程湛兮決定等她在了再來一趟。

  ……

  出了特殊教育學校的大門,程湛兮沒有去馬路對面騎機車,而是沿著道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冬天的傍晚,暮色昏昏,路燈早早地亮了起來,在她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

  程湛兮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麼都沒想,低頭慢慢地走著。

  她不經意抬了一下眼眸,看見前方街道拐角走出來一個提著袋子的老太太,那袋子似乎有些重量,老人的半邊肩膀帶得往下沉。

  程湛兮快走了幾步,上前道:「我來幫您吧?」

  方文姣愣愣地看著面前端方秀美的女人,似曾相識。

  她是那個公園裡背著畫架的年輕人。

  方文姣看了她好一會兒,垂了垂眼眸,掩去懷念與哀戚,任由她接過自己手裡的袋子。

  兩人慢慢往前走。

  程湛兮心事重重,興緻不高,便沒有主動與老人交談。但她發現老人似乎認識她的樣子,不時悄悄地觀察她。程湛兮端詳老人的臉,也有了一絲模糊的印象,但她今天懶得去想,索性放任自己的思緒休眠。

  兩人經過長長的巷子,停在了一座青瓦白牆的古宅面前。

  方文姣打開門,程湛兮替她把東西提進院子里放下,便要轉身離開。

  方文姣:「進來喝杯茶吧?」

  程湛兮笑笑:「不用了,謝謝奶奶。」

  她聲音剛落,裡面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程湛兮已經轉過身去了。

  身後傳來一聲:「默默?」

  程湛兮身形一滯。

  她的眼睛毫無徵兆地濕潤,腳釘在原地,緩緩地轉了過來。

  門口的帘子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掀起,屋裡走出黑色及膝長風衣的郁清棠。

  郁清棠看著她。

  程湛兮也看著她。

  誰都沒有說話。

  二十年前的那場風兜兜轉轉,經歷遙遠的時光,又穿過這舊院里的小竹林,吹拂在二人的心中。

  程湛兮視線漸漸模糊。

  與卿初相識,原是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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