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郁清棠沒有在賓館留宿,聽見身後的呼吸聲變得均勻綿長,她再等了會兒,才轉過身,借著月光確認程湛兮已經睡著了,方輕手輕腳地起來,換上幾個小時前丟在沙發上的衣服,沒有發出聲音,悄悄離開,帶上了賓館房間的門。
從專用電梯下樓,凌晨四點的酒店前台神情微訝,保持著友好的標準商務微笑:「您好,請問需要什麼服務?」
郁清棠搖搖頭,從大門離開了。
酒店前台望著她的背影,歪了歪頭,沒有把這件事留在記憶里。
奇奇怪怪的客人多得是,半夜離開的並不罕見。
凌晨的計程車不好打,好在這裡是市中心,郁清棠上網約車軟體打了輛的士,司機是最常見的中年男性,氣質普通,相貌平平,郁清棠坐在後座,神經崩得緊緊的,腦子裡不間斷地上演著社會新聞里報道過的案件。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晚回家。
她有點後悔,應該在酒店待到天亮再出來。
黑夜靜謐深沉,街上車輛稀少,幽暗彷彿張開口的巨獸,蟄伏著,潛藏著。再次路過零度酒吧門口那條街,又過了十分鐘的車程,計程車停在某高檔小區門口。郁清棠下了車,看到近在咫尺的亮著燈的門衛崗,提心弔膽了一路的心臟終於暫時放鬆下來。
「可以的話麻煩給個五星好評。」從降下的前車窗里飄出中年司機憨厚的聲音。
郁清棠在遠遠的地方看進車窗,點了點頭。
計程車重新駛入夜色,被黑暗吞噬。
郁清棠刷開小區門禁,在通明的路燈下快步走向住的那棟,孤身乘坐電梯上樓。
直到進了家門,打開客廳的燈,室內亮如白晝,她才按部就班地在玄關換了鞋,給自己倒水喝,一個人去浴室洗澡。
昨夜的那個女人十分溫柔,幾乎沒有弄疼她,也體貼地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某處傳來的異樣感覺讓她在水聲中回想起某些零碎的片段。
……
郁清棠換了睡衣,從浴室出來,再次去外面倒水,看到掛在客廳牆壁的一幅油畫——《暴風雪》。
落款是程默。
程默是一個近年來聲名鵲起的畫家,極為擅長油畫,也會木炭畫和水彩,先在國外出名,爾後名聲傳回了國內。郁清棠對這個畫家了解不多,寥寥幾語是以前和她一塊去看畫展的同學告訴她的。她只喜歡程默的畫,不在乎畫家本人怎麼樣。
《暴風雪》是程默去年創作的作品,畫的是海上呼嘯的暴風雪裡,烏雲密布的天空,一條漁船在捲起的風浪里航行,桅杆吹得歪斜,將斷未斷,高高置於風浪尖上,命懸一線,不知道下一秒會被海浪拍成碎片,還是會再次幸運地逃過一劫,終得見太陽。
色彩深沉內斂,運用到登峰造極,整個畫面極富張力,每個站在畫前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神魂動蕩,彷彿也被捲入這場不知生死的暴風雪。
郁清棠捧著水杯,仰頭看了許久,自嘲地笑了笑,離開了客廳。
逃不過去的,風雪永不會停止。
這幅畫郁清棠花了三百萬的高價在京城拍下來,她雖不至於手頭拮据,但三百萬幾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往常她不會這麼衝動。但當時她恰好得知自己被衛家訂婚的消息,又巧合地看到了這幅畫,懷著一腔難以名狀的情感拍下了《暴風雪》。
大抵是物傷其類,兔死狐悲。
唯有藝術能夠讓人真正的感同身受。
郁清棠學校有點事沒處理完,隔天搭乘航班回了趟京城,從老師辦公室出來,手機鈴聲響了。
郁清棠走到陰涼處,接起來,清清冷冷道:「二伯。」
電話那頭的聲音衛二伯樂呵呵的,道:「清棠,回家一趟嗎?老爺子盼著你呢。」
郁清棠努力沒有讓自己的嘴角勾勒出譏嘲的弧度,她垂下眼瞼,異常平靜地回道:「好。」
衛二伯:「正好商量一下你的婚事。」
郁清棠:「但憑二伯做主。」
衛二伯假惺惺說了句:「那怎麼行,總要你自己同意的嘛。」
郁清棠看了眼頭頂的太陽,亮得快沒有邊緣了,午後兩點,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
現在去衛家,可以不用吃晚飯。
「我現在就過去了。」郁清棠下了階梯,走進烈日里。
綠草如茵,鬧中取靜的市中心,一座偌大的別墅拔地而起,正是衛家的主宅。
衛家老爺子掌權,老爺子年逾八十,依舊精神矍鑠。共育有四房兒子,郁清棠的父親是三房,其餘幾房開枝散葉,熱鬧得不行,唯有三房人丁單薄,郁清棠母親難產早早去世,只有三子衛庭玉和郁清棠兩個人。
郁清棠前面還有大房和二房的六個堂兄弟姐妹,在孫子輩里排行第七。
她許久不來衛家,門衛不認得她,將她攔下,讓她登記名字,並打電話詢問衛宅的管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狐疑地看了郁清棠兩眼,放她通行。
衛家的傭人在別墅院門前掃地,郁清棠握著挎包背帶的手指緊了緊,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傭人抬起頭,反應了幾秒,重新彎腰掃她面前的地面,懶洋洋地招呼:「七小姐。」
掃把的灰塵揚起,落在郁清棠乾淨雪白的鞋面上。
郁清棠避開掃帚,走到一邊,低低應了聲嗯,繞路往院門裡走去。
身後響起汽車的引擎聲,一輛純黑的邁巴赫停在別墅門口,郁清棠沒有回頭,腳步都未停一下。
傭人恭敬討好的聲音傳進耳朵。
「九小姐,十二小姐。」
衛九眯了眯眼,看著前面那道人影。
傭人忙諂媚道:「九小姐,是那個……」
他張了張嘴,卻故意只發出「阿巴阿巴」的聲音,表情誇張到滑稽。
引得天真無邪的衛十二咯咯笑。
衛九寵溺地點了一下妹妹的鼻尖,望著郁清棠的背影,揚聲嘲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啞巴回來了。」
***
夏日的燥熱中,蟬鳴聲沒完沒了。
程湛兮拉著喻見星回了趟零度酒吧,對喻見星八卦昨夜的話語充耳不聞,直奔酒吧後台。
喻見星是個玩得開的,人緣頗廣,她來泗城這麼久,和酒吧老闆攀上了點交情。
程湛兮開門見山道:「昨天晚上坐在沙發角落裡的那個女人,穿著竹青色的長裙,左眼這個地方有顆淚痣,長得很漂亮,請問你有印象嗎?」
對面坐著的酒吧老闆道:「有。」
漂亮的女人總是引人注目,何況開les吧的老闆本人就是個les,事實上老闆親自去搭過訕,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她經常來。」酒吧老闆回憶片刻,道,「大概三個月前開始,我每次來酒吧,她都在那裡。」
三個月前?
那不是和自己來泗城的時間一致?
酒吧老闆補充道:「不過我不是每天都過來,我可以幫你問問這裡值班的服務員和調酒師。」
酒吧的值班表很好調,大家都對郁清棠印象深刻,私底下還有討論過這位奇怪的客人。沒花多少時間,便確定郁清棠幾乎每天都來,缺席的只有兩三天,大概是有事。
程湛兮:「她有答應過誰的邀請,和別人一塊離開嗎?」
昨晚郁清棠的表現十分生疏,還有一些其他的,程湛兮基本斷定她應該是第一次,但這不能代表什麼。好奇是喜歡的開始,探索這個過程是喜歡的加深,比起這件事本身,程湛兮更想知道她的動機。
值班的人和酒吧老闆都搖頭。
「印象里是沒有,她每次都是一個人坐到十點半左右離開,很準時,但不能排除是我沒注意到,畢竟客人這麼多。」酒吧老闆保守地回答道。
「她是本地人嗎?」
「這個……我們不知道,以前沒見過。」酒吧老闆面含歉意。
問不出更多的信息,程湛兮向酒吧老闆道謝,並請她吃了頓飯。
此後幾天,程湛兮白天在畫室畫畫,晚上去零度酒吧,企圖再次偶遇對方,不出意外地落了空。
程湛兮失落之餘也心生慶幸。
時間一晃到了周末。
程湛兮去了當地一家攀岩俱樂部,喻見星面如苦瓜地跟著她一塊穿防護裝備,綁安全繩,看著高高的人造岩壁更是腿肚子發軟,頭暈目眩。
程湛兮一句話讓她滿血復活。
「我這幾天去零度酒吧,她沒有再出現過。」
喻見星精神一振,立刻道:「意思就是她約完你就再也不去酒吧了?」
程湛兮斟酌片刻,道:「勉強可以這麼說,」
她試了試安全繩,往手上抹了鎂粉,開始往岩壁上攀。她不用繩索,抓、拉、推、蹬、掛、踏,憑藉高超的技巧騰挪、跨躍,修長靈活的身體始終緊緊地貼在岩壁上,彷彿矯健的岩羊。
岩壁下有幾個年輕小姑娘,似乎是初學者,看著她行雲流水的動作小聲地哇起來。
程湛兮回頭朝她們促狹地笑了笑,桃花眼自帶電力。
幾個小姑娘紛紛紅了臉,你看看我,我推推你,扭扭捏捏笑成一團。
喻見星懶得吐槽她人見人愛,行走的荷爾蒙,往上喊了聲:「你慢點!」
程湛兮停下來,等她吭哧吭哧攀到和自己相同的高度,方配合她的速度,蝸牛般往上爬。
沒辦法,在國內找個願意陪她攀岩的不容易。
喻見星道:「照你的說法,她在酒吧干坐了三個月,誰也不約,你一去她就約了你,約完你就再也沒出現,這是不是有點……」她朝程湛兮擠眉弄眼。
程湛兮笑笑。
繼續往上攀了一會兒,程湛兮忽然停住,貝齒輕輕地咬住下唇,聲音跟著低下來:「你說,她是不是喜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