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他看見,來去百年
腐臭的味道漸漸彌散開來,鼠蟻蟑蟲,似乎並不算的稀奇,在這裡簡直隨處可見。
一滴濁水從房樑上緩緩滴下,落在盧玄的肩上;盧玄並沒有理會,依舊盤坐在草榻上。他眼睛輕輕閉著,似乎在冥想著什麼一般。
盧玄放於胸口的雙手微微一動,擺出一道奇怪的印法;片刻之後,那盤坐在地上的盧玄,竟是微微的飄了起來。
他離地不過一拳的距離,但能夠懸空浮著,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盧玄的雙手依舊變動著,時而變作『十』字,時而變作『井』字,更是出現一些無法言喻的印法,玄妙非常。
數十個繁雜的法印之後,隨即雙手合十,那花白蓬亂的鬚髮,竟是如同精怪一般瘋狂的舞動了起來。盧玄怒睜圓目,眼中血絲遍布,如同修羅惡煞。
「乾落八卦陣!」
盧玄心中一陣低喝,便看見盧玄原來坐著的地方,突然出現一道潔白的光芒。那道光芒令人無比沉醉,似乎有著原始的、自然的氣息。
乾落八卦陣乃是上清秘寶,世間能將其召喚出來的,便只有傳說中的天地三清了。如今時節,萬靈萬物,皆是有五行之分;而這乾落八卦陣,便是生於宇宙的自然產物,是超脫五行的存在。
也正是因為它超脫五行,因此才能勘透世間本質,萬物的規律,都是來自於它……
召喚出乾落八卦陣,必然是有大卜算!
盧玄緩緩漂浮的身體漸漸落下,當他身體觸碰到乾落八卦陣時,不由得感覺精神一振,昨日被冰封的經脈,也是重新舒展了開來。
在乾落八卦陣上,他就是自然;因此沒有所謂的五行相剋,他就克五行!
一股氣勁從乾落八卦陣中突然升起,竟是在盧玄身邊架起了一道光芒般的防護罩,將盧玄穩穩的保護在其中。
盧玄又是做出好幾個繁雜的法印,那陣外的八卦竟是開始轉動了起來;盧玄將眼睛緩緩睜開,又是一道道奇異的印法。僅僅片刻之後,只見盧玄的眼白處,竟是有一絲絲光芒涌動。
他能看見了……
他看見天下紛亂,亂民滋擾,揭竿而起,天地宛如黑夜降臨;
他看見凡人亂政,手握重權,妄有空想,引起道道連鎖反應;
他看見權臣自高,起兵北伐,擾亂邊界,黎民蒼生生靈塗炭;
他看見……
他看見太多太多,前能見盤古開天,后能見天地紛亂;這是那般不真實!若非身下大陣,他完全不敢相信。
「黃沙滾滾,蒼天無道,竟讓這天地,遭受這般劫難……原以為天地不仁,乃是公正;誰曾想,竟是真的不仁?」
「哎……」
一滴濁淚緩緩從眼角流下;這淚,是給他自己的,是給那無辜遭屠平民的,也是給那渾渾然不知所為的天下蒼生的……
但,今日的他,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老師,不再是那與賊鬥爭的反抗者;面容蒼老,骨骼稀鬆……落下這眼中的最後一滴淚,他的心便是會沉寂下去……也許世間萬物,都再難讓他撼動。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乃是自然的化生,蘊藏萬物;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萬物有靈有愛。而天地超脫於萬物,無心無感……是為自然。
無心無感,是為自然么?
「也許……他沒有錯。」感受到自身的變化,盧玄竟是說出如此奇怪的話來。
也許,當初的劉夷希,走的路並沒有錯;無心無感,真的才是最接近於天地的。但,能夠超脫世俗,做到無心無感之人,又有多少?
無心無感,近乎天地,近乎自然;真的是完全正確的嗎?這便是我們修道之人一聲所追求的么?
「盧,盧玄先生,您怎麼樣了……」
一道頹廢憔悴的聲音在遠處響起,盧玄印法一變,那乾落八卦陣似乎傳出一聲嗚咽,又是重新歸入地下沉睡。
盧玄眼睛冷冷一瞟,望著遠處牢籠里的張先;心中幾乎全是火氣。他將衣衫重新整理一番,站了起來,朝著邊上牆就是一掌。
這一掌似有千鈞之力,只聽「砰」一聲,盧玄的手掌竟是完全的嵌了進去。
這一擊著實將遠處的張先嚇了一跳,竟是片刻不敢吱聲;過了半晌,那遠處的張先又是操著疲憊的口音說道:「盧玄先……」
「住口!你這無恥屈膝之徒!」
盧玄這話雖然是在罵他,但言語的態度卻是極其平淡,完全不像是在罵人;若不是看內容,根本不知道盧玄說這話是想幹什麼。
張先又是被嚇了一跳,望著一臉淡然的盧玄,他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就那麼乾乾的站在那裡,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繼續下去。
「盧玄先生此般言語,是為何意?」
盧玄冷冷一笑,望著張先的眼神劇變,淡然說道:「向聞貴府上下共八十三口,而今只剩尊下父女。尊下對於家中的亡魂,倒是很怠慢啊。」
盧玄這句話說得極其緩慢,神態也很是悠閑,也許是由於那八陣圖的緣故;但如此神色,如今彷彿是來天牢度假的一般;閒情逸緻,似乎都忘了董伏今日要處斬他。
但任誰都聽得出來,這盧玄語氣好似刁難;起先張先或許還感到一絲畏懼,但如今卻惹得張先極其不滿。
張先極其憤怒的注視著盧玄,似是要把對董伏的仇恨轉移到盧玄身上來。張先轉過身去,不想見著盧玄,大聲喝道:「死者死矣,尚不及生者!此時此刻,我如何還有空閑來祭奠那些亡魂?我現在只關心我女兒安危!」
盧玄聞言,輕蔑一笑,未曾想事到如今,這張先竟然還是這般嘴硬。
盧玄將手緩緩抽出,望著背對著自己的張先,淡淡的搖了搖頭,閉上眼睛低聲說道:「老朽今日大限已至,不懼折壽易卦。方才半時辰功夫,老朽便是卜算出四紀二百四十年之事……是前知百年,後知百年;天下萬事,如何逃得了我的法眼?」
「這……盧玄先生之意,在下不解。」
張先心臟不由得微微顫抖了一番。他不知道盧玄是不是在激他,但盧玄怎麼可能會說一個他沒有把握的事情?難不成盧玄真的知道他做了什麼事?
若盧玄真的知道,此事又被他說了出去;自己所付出的一切,豈不功虧一簣?
盧玄終於睜開了眼睛,隨即一臉嚴肅盯看著張先,看得張先心裡發毛。在這個眼神下,他似乎無所遁形一般;加之他本來就心虛,現在真的恨不得挖個洞立馬逃出去。
盧玄面色平淡,那張先不敢直視自己,自然是因為他心有所愧;盧玄就地坐下,輕聲說道:「夜半時分,你與兩奸人商議,意圖殺死劉武遺子……那人與你說出一計,便是舉報你私造軍械你的罪名,就是要董伏下令,將你家滿門抄斬!」
「原本只用將劉夷希殺死便可,但你沒想到劉夷希會與老朽扯上關係;為了遮掩老朽耳目,竟是使出如此下三濫的計策!如今除了你、張瑜以及劉夷希,你全家八十口全數送命,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
「劉夷希沒死?」
張先終於是露出了馬腳,但他說出這句之後,大叫不好,立馬掩住自己的嘴巴,但……他已然說漏了嘴。
盧玄側過頭去,心中不免覺得有些好笑;隨即輕輕捻了捻鬍鬚,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損人性命,利己私業;視人牲口,自毀家業。已屆知非之年,思慮若黃口小兒一般!此般和平歲月,真要復你那大炎國,令百姓苟存於那水火之中?大炎殘暴不得民心,大夏太祖救蒼生於危難之間。如今爾不思報國進取,卻自不量力意圖叛亂!若天下大亂,黎民盡起,爾將死無葬生之地也!」
「火焰雖然令人畏懼,但如果遇上比他更為強大的火焰,只會被全數吞噬!」
盧玄此語,自然指的是那若揭的火命與劉燮的火命;二者皆是火命,沒有相剋之說。但一道小火遇上更大的火焰,難道還不容它吞噬自己嗎?
在張先看來,盧玄罵的很難聽;在常人看來,盧玄這罵人還沒罵一個髒字,說的倒是極有藝術含量。
這一罵把黎民蒼生都給搬進來,若張先真有不臣之舉,豈不是會有巨大的壓力?不過,若是張先心中並沒有為黎民蒼生著想,又如何會理會這句話?
這一切,還是要看張先自己了,若他真的只是想要復興一個不再存在的名號,不過數日將會自我終結。若是為了所謂的黎民蒼生、天下大義,他也要多加思量一番,是否行篡臣之舉。
張先聽著盧玄的罵聲,默不作聲,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也許是盧玄全部都說中了,他自己無力反駁罷了。
「真是熱鬧啊!看來盧先生與張先大人很聊得開啊,都聊了些什麼?」
一道悠然平淡的尖聲突然出現,盧玄的內心不由得顫動了起來;他看著那遙遙而來的身影,面色平淡,眼中似有精芒射出,幾乎要洞穿這牢固的鐵門。
接下來……
究竟是死,亦或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