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地黃粱
「啊?」
面對劉夷希的這番質問,那人不由得一愣,並不知道劉夷希說這話是何含義。
「那現在算是亂闖別人府邸了吧。」
劉夷希側過臉來,滿是嚴肅的模樣;但意想不到的是,僅僅片刻,他竟然露出了些許笑容。要知道劉夷希已經很久都沒有這般笑過了,誰曾想竟然會對這麼個男人笑?
總不會是有斷袖之癖吧……
「原來師兄是在激我下來!」劉夷希的笑容不由得讓那人的驚慌蕩然無存,隨即面帶笑容地抱拳道:「希望師兄原諒在下不當之舉,若是必要,在下立馬便走。」
劉夷希收起了笑容,又變成了一副嚴肅臉,那原本好看的臉也變得有些扭曲;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會有心思跟這人開玩笑,但這也僅限於這一次了。他看了看這人,緩緩說道:「既然都來了,我豈有逐客之理?進屋喝杯茶吧。」
那人沒想到劉夷希竟會將他留下,連忙行禮道:「多謝師兄……啊,對了,方才還未曾自我介紹,在下夏孟,未請教師兄大名。」
「劉夷希。」
「那個……失禮了,不知……師兄貴庚?」
雖然一口一個師兄叫著,但劉夷希現在的身高和自己的差距還有點大,自己看劉夷希都是俯視,總覺得劉夷希應該比自己小很多一樣。
劉夷希見此人詢問自己年齡,心中有些氣憤,難不成這個人又是個看年齡的庸人?劉夷希心中甚是不爽,語氣冰冷地說道:「十三,怎麼?難道看我比你體格小,年齡小,就想壓在我上面了?」
「哈哈,在下今年十六歲,沒想到師兄如此年紀,就能成為盧先生的高徒,真是厲害啊!我在老家聽說,盧先生的收徒標準可是很高的。」
夏孟見劉夷希似有發怒情緒,連忙撇開了劉夷希的話題;不過他說話極其自然,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舉止坦蕩,也不為劉夷希的心情所擾。
「很高嗎?貌似只要是個當大官的都能把自己的兒子送進去……」這是劉夷希心中所想,不過,若是這句話說出來,夏孟應該會很失望吧……
夏孟見劉夷希不說話,以為是謙虛,哪知道其中有那麼多的緣由?
劉夷希突然想起來什麼,轉身問道:「你之前見到先生了嗎?」
不說倒好,夏孟聞言,眼中似有苦色,尷尬的笑道:「正如師兄所言,先生不僅門都沒開,好像根本就不打算來開門一樣……若不是聽見房中有聲音,我還以為先生出門了。」
劉夷希嘆了口氣,他也不想嘲諷這個人不聽老人言什麼的;畢竟這個人提前這麼早就想見先生,精神極為可貴,比自己可強多了……當初自己可是經歷了兩年,才終於死皮賴臉地去了先生那裡。
「到了。」
二人說著,就到了一個房間面前。這是一個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周圍並無甚擺設,但劉夷希在這裡住著卻是很滿足。他並不喜歡豪華的東西,而且其他僕人都是一起住大房間的,全府上下的下人,只有他和管家有單間住;不過按照常理來說,他也算不得下人。
推開房門,一股幽香從房間的一頭傳出門外,循著味道看去,是駐在房間角落的一株蘭花。古人有云:「幽蘭生前庭,含熏待清風。」不過除了這株蘭花,其餘的便只有一張榻,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扇屏風了。
「房中簡陋,勉強坐榻上吧。」劉夷希將夏孟引進房間,隨即端起了桌上的茶壺,一番作弄,便是沏好了一壺茶。
不過劉夷希並不會真正意義上的沏茶,這壺充其量之算得上是茶葉泡水而已了。
「原來師兄住的如此簡單,這倒不同我家了。」夏孟走進房間,看著一片白璧,笑著說道:「不過很是喜歡淡雅簡約的房間,住的太舒服,自己的性情會變的。」
劉夷希挑了挑眉,手中的動作也是停滯了半分,問道:「閣下家住何處,在下倒還有些興趣。」
「在下豫州譙縣人士,離洛陽倒也不遠。」
「譙縣?素聞此地乃是中原經濟要地,更有葯都之稱。豫州雖富,卻聽說豫州四分之一的稅負都是來自此處」劉夷希將「茶葉泡水」端上了榻,一臉平淡的看著夏孟,「閣下家中,想必甚是豪華。不知閣下家中是何生意?」
夏孟不見外,很自覺的拿起了桌上的茶壺,小酌了一盞,答道:「家父早逝,家母變節改嫁,如今家中,只剩祖父一人。」
劉夷希接過茶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隨即坐回榻上,說道:「若如此說,閣下不是應該在家中行孝嗎?出如此遠門,難道不怕尊祖父記掛?」
夏孟暗贊了一口幽蘭香氣,嘖了嘖嘴,又小品了一口茶,說道:「這點師兄不必擔心,祖父原本乃是朝廷中人,只因奸臣竊命,罷免回家。如今家中依然頗有錢財,招募了許多僕人。何況祖父雖然已經八十五高齡,但身體依然健碩如牛,待我學完歸家,再盡孝道不遲。」
二人如此交流甚久,或是談論學習,或是家常聊天。劉夷希本以為,就他二人性格的差距,必然聊不起什麼,但沒想到夏孟如此健談,即使自己無法答覆他的話,他依然能夠找出新的話題聊下去;而且此人的才識不淺,上可對天文曉以一二,下可將白兵論述成詳。劉夷希這才發現,自己之前一直低估了此人。
「不知師兄從盧玄先生那裡習得了何物?」
茶至半盞,二人便是聊到了盧玄身上;不過學習到的東西太過虛無縹緲,夏孟讓劉夷希說,他也說不出來個什麼。
「難道師兄沒有學習到盧玄先生的《皓首蒼顏經》?」
劉夷希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麼個經書,忙問夏孟:「這可是什麼要緊的經書不成?」
夏孟點了點頭,正欲倒茶,卻發現壺中茶水已盡。他將茶壺放下,輕輕颳了刮下巴,說道:「所謂《皓首蒼顏經》,乃是三個百歲道士窮盡其一生所學,耗費三年撰寫出來的經書。據說將這本經書全數學完,怕是能以一當千、以一當萬……不過這只是傳聞,我也只知道其中一點而已。」
聽見夏孟的介紹,劉夷希的眼睛不由得發起了光來;在盧玄手下學習,誰又不想沾一下這些東西光?何況這等近乎無敵的法門,如何不誘人?
「你可知道能學得什麼?」
不過現在想要得到,未免太過空洞;比起得到,劉夷希現在更關注那上面有什麼稀罕玩意兒。畢竟說起這個經書,他便是想起了今天下午孫珪那本《東皇太白經》了。
「就我所知的,也就只有三樣,不過這本書是窮盡三位百歲道士畢生所學,想必裡面的奇門功法不會太少;三樣,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這三樣分別是『司命亢首指』、『度厄窮天功』以及『北極華天落』。但這三個名字我也只是道聽途說,連這些武功是什麼樣子的都不知道。」
聽這些名字都覺得是厲害玩意兒,劉夷希僅僅片刻就沉淪了;他望著天邊的皓月,用手一捏,似乎能夠將那月亮捏碎一般。不過這自然是徒勞。劉夷希收起了自己獵奇的心,問道:「你為何會知道這些東西在先生那裡?」
「那三名道士有一綽號,叫做『天地三清』;不過除了道門中人,幾乎沒人知道這天地三清是誰。在下有幸,祖父乃前朝高官,知道這盧玄先生與天地三清有關,想來那本《皓首蒼顏經》,也有一定的幾率在他那裡。」
夏孟看著門外烏黑的天空以及掛在天上的明月,心中甚是感慨;隨即擱下手中的茶杯,起身說道:「今日叨擾,在下甚是過意不去。據說明日先生會設置疑問考核。若在下能進盧玄先生班上,再向師兄道謝。告辭!」
劉夷希聞言,也知道自己榨乾了夏孟所有的有效信息,緩緩起身,說道:「既如此,我也不多送了……對了,出去的時候能不能翻牆出去?」
夏孟剛把門打開,聽見這句話,笑了笑,應道:「對啊,畢竟在下進門並未走正門,如今從正門走出去,只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夏孟走出門去,看了看周圍的境況,四周摸索,似是尋找著什麼;只見他單手扶住一邊的大樹,腳步跟著在樹榦上跑動,一個翻身落到了樹枝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劉夷希見此人才學過人,還有的一番好身手,讚歎道:「想不到,你不僅才學過人,身手竟然也如此敏捷;難不成你也修習了什麼奇特法門不成?」
黑暗中難以知道夏孟的表情,只聽他輕聲回道:「不過是些微末武功,那裡算得上什麼奇特功法?」
夏孟蹲在樹榦上做了個抱拳的動作,此時的他背對著月光,臉上漆黑,劉夷希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情。此刻的他彷彿行走江湖的俠盜一般,深不可測,瀟洒飄逸。
劉夷希也是用抱拳禮回禮,隨即夏孟跳出圍牆,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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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張府某處。
這是個四面閉合的房間,連透氣的窗子都看不到一扇,極其的悶熱。但即使如此,張先似乎完全感覺不到這一點,儘管他旁邊的兩個人都是大汗淋漓,但他手上的溫度卻很是冰冷。
張先臉色冰冷,手中捏著一個環形的玉器,似是揉捏著,但玉器上已經能隱隱見到些許裂痕了。張先右手用了用力,嘴上喃喃道:「想不到……居然讓他給跑了出去。」
張先身旁的一名老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腦門上的汗水,整了整衣裳,似是希望貼在自己身上的汗水能夠順著身體流下去。他理了理蓬亂的鬍鬚,緩緩說道:「你給你女兒說早就知道此事,果是騙她的……不過你可別忘了,當初你決定去救下劉武子嗣的時候,說好了不會讓他習文習武,老老實實做個下人的……如今他在盧玄那裡學習,如何繼續我們的計劃?」
「行了肅弟,現在生氣已經沒用了……」
另一名穿著黑色衣服的老者說話了,仔細一看,竟然就是教授張瑜經學知識的馬邕。這馬邕與那另一人倒有些相似,想來應該是孿生兄弟。
馬邕捻了捻他蓬亂的鬍鬚,似是思慮著什麼,說道:「如今之計,是如何處置劉夷希。若是讓他繼續存在下去,難免會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當今皇帝的侄子,那時候可就麻煩了。」
另一名老者見馬邕如此雲淡風輕,心中反而感覺一絲憤慨,厲聲說道:「虧得張大人處理得當,這姓劉的還沒找上去!」
張先瞥眼看了看這個無理取鬧的老頭,似乎對於他的這種言論已經很是習慣,絲毫不以為意。他將手收在袖口中,朝著馬邕看了一眼,緩緩說道:「想那盧玄應該還不知道劉夷希的身份,若是知道,怕早就鬧上門來了。殺一個小孩子雖然容易,但他畢竟是盧玄的學生,若是殺掉,遲早會被盧玄發現的。」
「張先,若你有心,老夫倒有一計,不過嘛……這代價可能就有點大了。」
馬邕微眯了下眼睛,褐色的瞳孔讓人不寒而慄;原本和藹的面孔,如今卻是變得陰森起來;在燭光映照下,看上去很是詭異,似乎是隱藏在暗處的的幽靈一般。
另一名老者見馬邕如此模樣,雖不知道想出了什麼詭計,但也是附和著笑了笑,問道:「兄長有何妙計?」
「既然不能廢帝,那便立帝……」
馬邕伸出了自己纖長的手指,在面前的桌上點了點,滴了滴汗水下來;隨即用指尖的指甲一劃,將汗水劃成了兩半。馬邕見二人依舊沒有會意,用手指抹去了之前的汗漬,低聲說道:「只需如此如此……」
「啊!此計萬萬不可!馬中郎,莫不是將我全家往火上推啊!」
張先聽完馬邕的話后,立馬就急了;與之比起來,他的身體比之前更加冰冷。
「張先,舍小家方能取大家,別忘了,十多年前找我們倆商量事情的人,是誰?若是我們願意,現在就能把你告到董伏那裡去,將你全家斬盡殺絕!」
馬邕的眼神極其恐怖,瞳孔中似乎還沾染著一絲的血色,似乎分分鐘就能將人分食掉一般。他如今這副模樣,如何有經學大家的風範?
張先聽見馬邕的威脅,無力地跪了下來,臉上滿是無奈,完全沒有那般威嚴的氣勢……事到如今,似乎已經不能順他的意思走下去了。之前董伏讓自己違心辦事,如今馬邕又是分分鐘把他往火上推……好一個人在朝綱,身不由己!
「容我……想想,想想……」
馬邕見張先如此言語,那充滿褶子的臉上露出了難看的笑容,喉間還伴隨著氣體梗塞般的笑聲,宛如猴子叫聲一般。馬邕推開了一扇隱藏著暗層的牆壁,又側身看了看張先,笑道:「張大人,我們兄弟二人是不急的;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也行,但務必要把劉武後人殺掉,否則後患無窮!馬肅,走吧。」
說完這句話,馬邕便笑著走出了密室;而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名老者,瞥眼看了看張先,眼中滿是傲慢神色。待他離開后,那扇推開的牆壁又重新合成原來模樣,而這密室,也只留下了張先一人。
張先眼神空洞,死死地盯著馬氏兄弟離開的地方;他嘴角輕輕抽搐著,手中的玉器已經被他捏得稀爛,乾癟的皮膚上滿是歲月的滄桑。也不知道為何,張先似乎老了不少,感覺比那馬邕不遑多讓。
突然,牆外似是響起了一聲蟬鳴,竟是將張先驚醒了回來;他來不及思慮這季節為何還有蟬叫。張先憤怒地拍打著桌子,嘴上罵道:「該死的劉夷希……跟你爹一樣不老實!好好聽話當個傻子不就行了嗎?」
說完這句話后,張先的腦子似是中了熱病一般,在這密室之中瘋狂跑動著;一番瘋狂之後,又跑到一個書架前,似是翻騰著什麼。良久,只見一黃色布匹從書架上飄了下來,隱隱約約還寫著幾行血色小字:
「天地黃粱,生死如幻;大業一統,天地歸元。」
看見這幾個字后,張先又如同癲狂了一般,紅著眼在密室之中嘶吼著、胡亂奔跑著。而屋外的世界,卻是依舊寧靜,任憑這人如何瘋狂,也無法將整個世界帶入黑暗。那夜色中,不過偶爾響起一陣鳥叫蟬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