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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望氣者

  我爺爺奶奶給我講過的和鬼子有關的故事還有很多。鬼子愛吃山區的柿餅、山楂、核桃、軟棗、秋後蜜(一種小蜜桃)等土特產,卻不願吃煎餅。當地老百姓就猜測日本人和中國人的腸胃是否有什麼不同,他們說鬼子的腸子像麵條(也有說像筷子的)一樣細,鬼子吃了煎餅容易消化不良,會把腸子堵住,腸子堵了就拉不下屎來,人就會被活活憋死。


  村裡的孩子都被迫學過一段時間的日本話。鬼子小隊長姓犬養,身材短粗,長著一雙羅圈腿,鼻孔下蓄著小方塊胡(即衛生胡,把鬍子颳得只剩這麼一點既方便衛生又不失男性雄風,同時也是日本武士等級的標誌,代表冷血、忠義。出身高貴的武士一般蓄八字仁丹胡,出身貧賤的武士則多數留方塊胡),鼻樑上架一副圓形鏡片的眼鏡。村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犬養武大郎」。


  犬養君每次去村民家裡「串門」,口袋裡都裝著糖果。他哄孩子很有一套手段,他讓那些小廝、閨女(q州方言里管男孩叫小廝,管女孩叫閨女)站成一排,用手撫摸著他們的頭說,誰的日語講得好,就給他(她)糖果吃。


  可是日本話太啰嗦,爺爺說用日語從一數到十所花的時間都夠用漢語說三十個數字了。小鎮的奴化教育推行了一段時間后就搞不下去了。那個整天跟在日本人屁股後面轉的狗奴才(鬼子翻譯官)逢人就講,太君說咧,中國文化大大的好!


  說到鬼子的惡行,比殺人放火更令村民們感到害怕的是抓花姑娘。有一次,一個孕婦回周庄走娘家,她怕走大路會碰上鬼子,就咂摸著走山路進村。她剛走到鳳凰地,不料卻與兩個正在巡山的鬼子狹路相逢。


  兩個鬼子從她挎著的藍底白碎花包袱中搜出了一頂釘著青天白日帽徽的軍帽。他們把她拖進草叢裡,開始干一些不是人能幹的事,他們的動作十分粗暴,這個柔藺完了,那個接著早塌,絕望的哀嚎淹沒在陣陣音蕭聲中……發泄完收魚之後,這兩個喪心病狂的畜生用刺刀豁開了孕婦的肚子,把嬰兒挑出來拋入空墳。


  村裡尚未出閣的大閨女誰也不敢上街。一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插好門栓,拿一根又粗又長的圓木頭把大門從裡面頂死。奶奶說,鬼子總是用槍托砸門,大門結實的人家,鬼子砸不開就會自動離去;如果誰家的大門不結實被砸開了,那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鬼子晚上巡邏時踏著整齊的步伐穿過鋪著青石板的街道,響亮的腳步聲在寧靜的村莊里回蕩。起初因為沒有見過鬼子長啥樣,奶奶和村裡的許多婦女一直以為鬼子穿的是「鐵鞋」(其實是硬底軍靴)。


  村裡養閨女的人家為了把人藏好,可謂各出奇招,煞費苦心。有的父母將女兒藏進柴禾垛里,有的父母將女兒藏進掏空了的炕洞中,而我奶奶的爺(父親)娘則將她藏進了儲存過冬蔬菜的地窨子里。


  很長一段時間,我奶奶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每天戰戰兢兢,如同驚弓之鳥。只有等到明月高懸的深夜降臨,我奶奶才壯著膽子爬出地窨子,在寬敞的庭院里自由活動一會兒,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我想也只有在舉頭望明月時,她才能深刻領悟到自己作為靈長類動物存在的真正意義。


  奸詐狡猾的鬼子有時候會搞突然襲擊。奶奶記得有戶人家情急之下讓閨女躲到了炕頭的大木櫃里,上面又壓了好幾床被褥。那次鬼子折騰了很久才走,等打開柜子一看,那閨女已經嚴重缺氧,昏死過去了。


  我曾外祖父母覺得長此以往下去不是辦法,就張羅著早點把我奶奶嫁出去。周庄與童家村互相通婚幾百年,鄰里之間或多或少都沾親帶故。雖然這兩個村子中間只隔著一條臨仙河,但是兩邊的風氣卻大相徑庭。周庄人崇文,童家村人尚武。周庄人的老祖宗憑藉在科場中考取功名來光耀門楣,耕讀傳家;童家村人的老祖宗靠精湛手藝和忠勇義氣揚名鄉野,薪火相傳。


  我曾祖父是臨仙鎮鼎鼎有名的石匠,同時又會幹一些木匠活,還會打鐵。他老人家年輕時(一戰期間)下歐洲當華工,簽了三年賣身契,用九死一生換來的五百塊大洋給家裡蓋起了幾間青磚大瓦房,置了十幾畝良田。再加上靠祖傳的手藝給城裡的大戶人家修造墓室、雕刻墓碑及石像生、定做壽材等活計謀生,別看他外表粗魯,豪放不羈,實則心思細膩,而且讀書不輟(知識改變命運,我覺得這一點算是我們那個家族遺傳下來的磨難基因中唯一沒有缺陷的部分),尤其喜歡鑽研一些佛典道藏和風水類的古籍,平時也給人算命看相、斷個陰陽宅、測測吉凶禍福什麼的,就這樣漸漸積累了些家底。雖說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稱得上衣食無憂了。


  因為有這段出洋的經歷,我曾祖父是鄉里少有的見多識廣之人。他生得高大魁梧,勇武過人,愛打抱不平,做起事來雷厲風行,而且不畏強暴,一身正氣,在鄉民心中享有很高威望。


  後來,我曾祖父在老族長的力挺下先是當上了童家村的村長,沒過幾年又接任紅槍會的「大師兄」(會長,領頭人),再後來又被推選為鎮公所的鎮長,一時風頭無兩。


  媒人手裡拽著一根宿命的紅線敲開了我曾祖父家的大門……


  民國三十一年,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裡,我爺爺迎娶了我奶奶。我奶奶嫁到童家來時年方十九(虛歲,農村習慣叫法),她比我爺爺大了整整六歲。婚後的生活……該怎麼說呢!


  儘管那時各種縣立小學、省立中學和國立大學已經遍地開花,可是農村依然以私塾教育為主。童家村私塾就設在童氏宗祠的一間東廂房內。


  在這裡設帳教書的是周庄的一位前清時期的老秀才。周夫子白髮皤然,銀須飄飄,戴著一副老花鏡。他整日里不苟言笑,端莊刻板,令人心生敬畏。有一回,我爺爺鬧肚子,順手從惜字紙匣(一種長方形木匣子)里拿了一張帶字的紙擦屁股,被周夫子逮個正著,屁股上挨了好一頓戒尺,痛得他哇哇大哭。


  古人認為每個漢字都是有靈魂的,平時撿到帶字的廢紙要放入惜字紙匣中,等積攢到一定數量,就拿到野外去燒了,然後挖個坑將紙灰埋起來。古人同樣認為,用有字的紙擦腚乃是褻瀆聖賢的惡行。聖人一旦生氣了,後果很嚴重,我爺爺的屁股就是最好的例證。血淋淋的教訓啊!


  我爺爺不好好念書,老是逃課,我奶奶就每天早上煮倆雞蛋哄著他去上學。唉,婚後的生活……該怎麼說呢!


  抗戰勝利前夕,八路軍在佛爺嶺上打槍,槍聲響了一夜,暴風雨肆虐了一夜。鬼子撤退時正趕上臨仙河發大水,這些來自人間的惡魔被洪水猛獸瞬間吞噬,幾乎全軍覆沒。


  奶奶說,鬼子害怕過河,又不會游泳,一旦讓洪水卷跑,鮮有活命者。我表示有點懷疑,日本是一個島國,四面環海,捕撈業那麼發達,在海邊長大的人怎麼可能不會游泳呢?可事實勝於雄辯,一個小隊的鬼子基本上都溺水而亡了,僥倖活下來的幾個鬼子也被中國軍民俘虜,臨時關押在鎮公所的倉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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