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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鳳凰地

  我姓童名狡,字狡童。請諸君切勿望文生義,其實我打小就是一個尊敬師長、熱愛勞動、勤奮好學的莊戶孩子。


  不過,我首先得承認自己算是一個好奇心比較重的傢伙,對一切未知事物表現出的那種強烈的蝕心入骨般的探索慾望絕對超過任何一個同齡人。


  直到現在,混跡於這樣一個光怪陸離而又容易迷失自我的時代,我仍然不敢拍著胸脯叫囂自己已經真正長大成人。但毫不誇張的說,在我身上發生過的和未來將要發生的一些離奇故事足夠寫幾部像現代漢語詞典那樣厚的小說了。


  我在一個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小山村——童家村裡長大。


  村前有一條大河蜿蜒流淌,河水四季長流,碧波蕩漾,兩岸水草豐美。河東岸,良田沃野,村舍井然。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遷來的第一代先民在此紮根落戶那一天起,這賴以生存的水源便有了一個風雅的名字「臨仙河」。


  臨仙河的西面是一座峻秀雄奇、嵐霧縹緲、綿延橫亘上百公里的山脈,臨仙鎮的人都管她叫做「臨仙山」。來龍(風水術語,古代堪輿家以龍喻山,將山巒迤邐起伏的姿態稱為龍脈,來龍即指向穴山伸展的龍脈)行至童家村對面的「佛爺嶺」上之後山勢陡然變緩,開始向著山下的穴星坡地延伸,在過峽(輸送龍脈靈氣的通道)盡頭處有塊「鳳凰地」,其外形酷似一隻展翅飛翔的鳳凰。


  從古至今,好風水無外乎都背山面水,負陰抱陽,總的來講應當具備四個基本條件:玄武垂頭,朱雀翔舞,青龍蜿蜒,白虎馴俯。古人常說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運用到精妙的風水布局上更是缺一不可。


  天上有日月二曜、北斗九星、四獸二十八宿,地上便有與之對應的山川平洋、各種建築物及道路,這叫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正所謂「上等地師觀星斗,中等地師看水口,下等地師拿著羅經滿山走」,只有學會觀星望氣才稱得上是真正掌握了堪輿學的精髓。


  北玄武即靠山,南朱雀指的是穴場(明堂)前方砂(陰陽宅四周的山丘、房屋、道路等景觀)水組合的形態,于山則要端正秀拔而又活潑明朗,於水則要盤曲迴旋,清澈甘醇,因地之生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故而氣的蹤影便是水的行跡。


  如果把墓主人看作是一位已經薨逝的君王,那麼玄武就如同衛士般俯首下顧,而東青龍西白虎則很像是兩條胳膊交抱住陵墓,朱雀就像是百官朝拜君王一樣,鳳鳴歌舞。


  且看這鳳凰地,中央突起如泡,太極暈(又名圓暈,生氣散發升騰,在墓穴上方氤氳成一圈淡淡的彩色光暈,以望氣術見長的風水門派的世外高人稱之為「地開花」。有道是三年尋龍,十年點穴,天星下照,地氣結穴。若想習得觀星奇術,必先開天眼,然後方能捕捉到那詭異莫測的氣暈,進而擇取上吉之壤)若隱若現,其下穴眼(金井)乃地脈生氣匯聚之所。兩邊的龍虎砂拱衛纏護著穴場,左側青龍峰蜿蜒舒展,連綿起伏,蒼松蔥翠,穴前明堂坦闊,曲水環流,水口關攔重疊;放眼眺望,山峰林立,近有案(案砂,形如古代衙門裡官老爺坐堂斷案的几案,主官貴)遠有朝(朝山,像臣子一樣朝拱作揖,亦主官貴)。特別是右側的白虎峰卧俯柔順,端圓秀麗,被一片茂密的黃櫨(紅葉)樹林覆蓋,林間群鳥啁啾,花香四溢。無論是觀形勢還是辨理氣,這裡都不失為一處砂環水抱、藏風納氣、百鳥朝鳳之真龍佳穴。


  據老輩人講,幾百年來,附近十里八村的幾個大姓為了爭奪那塊風水寶地,明爭暗鬥,流血衝突不斷,甚至不惜斗個你死我活。可是怪就怪在,除了明朝萬曆年間有戶人家在爭得那塊風水寶地后,出過兩位進士,做到了侍郎一級的高官,此後不管誰家接手,將祖先遺骨葬進去,這家人必定遭殃,輕則破財傷丁,重則家破人亡。別說金榜題名了,連孝廉(舉人)都沒出一個,最後他們又不得不忍痛把先人的棺木遷到別處安葬。


  久而久之,鳳凰地成了令人聞之色變的可怕去處。我小時候常和夥伴們去佛爺嶺的紅葉林中掏鳥窩,遠遠地看到長滿野草的鳳凰地里有幾座空墳,煞是荒涼可怖!聽說長蟲(北方人管蛇叫長蟲)最喜歡呆在吸收了屍氣的空墳里。甚至有人乾脆將鳳凰地與傳說中生者勿近的養屍地等同而論。


  關於鳳凰地為何會由吉壤變成凶穴,古鎮一直流傳著這樣幾種說法。有人說密林深處潛伏著一條大長蟲,它日夜修鍊,一點點吸幹了龍脈輸送給龍穴的靈氣,導致氣脈枯竭。雖說風水的精髓是得水為上,藏風次之,但其實最要緊的在於一個「氣」字。地理五訣龍(覓龍)穴(點穴)砂(察砂)水(觀水)向(取向),概而論之就是一個「氣」字。這跟人活一口氣同理,人只有死了才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你氣都沒了,風水焉有不破之理?

  我那善良慈祥的奶奶曾經這般給我描述那蛇精:它頭大如瓮,水桶腰,身長百丈(也許更長),吐出的信子寬如炕席。它每隔三百年會下山喝一次水,它從林子里出來的時候,電閃雷鳴,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它把腦袋貼到臨仙河的河面上,尾巴卻還留在紅葉林中。它張嘴一吸,半條河就沒了。當然拿這樣的故事來嚇唬一下那些心智尚未發育健全且又淘氣頑劣的小孩子是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不過對於咱這樣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來說恐怕是要對牛彈琴了。


  也有人說早年間一個背著破包袱,手拄木棍,衣衫襤褸的乞丐路過童家村時偶然發現了鳳凰地,看出那是一處風水絕佳的龍穴(真穴),他便悄悄地挖出墓主人的遺骨,再把包袱里裝著的他父母的屍骨葬進去。其用意不言而喻!


  這傢伙可不是什麼叫花子,而是南方來的精通尋龍點穴之術的地師。自那以後的幾年裡,村民們驚奇地發現,每到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大年三十、亡者忌日等祭祀親人的重要節日,保准有一張操著外地口音的陌生面孔鬼鬼祟祟地跑到臨仙河邊,對著佛爺嶺的方向燒錢糧(方言,紙錢)。


  其中幾個膽大心細的村民覺得此事必有蹊蹺,於是相約一起跟蹤那個外鄉人,並很快窺探到他的秘密。憤怒的村民立刻跑去報告老族長,老族長帶領村裡的幾個青壯年將地師捉住,打了個半死,扔出村子,並警告他永遠不要踏入童家村地界半步。


  數月之後,地師養好了傷,趁著月黑風高,偷偷潛回童家村,他摸索著進入鳳凰地,徑直奔向位於墳墓東邊的一塊光滑彎曲的大青石。那塊鳳石看上去像是從地里長出來似的,做出一副引頸長鳴的姿態。


  常人自然看不出這其中的門道,可地師心裡清楚,石頭根部連接著地表深處的龍脈。他拿出隨身攜帶的鎚子和鑿子,解下棉布腰帶包裹住鎚頭,然後在「鳳凰」的脖子上鑿出了一個三指來粗的洞。


  神鳥的嗉囊被掏空,數年以後,龍氣(龍脈之靈氣,即龍穴之氣)泄露殆盡,鳳凰地的好風水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還有人說問題就出在佛爺嶺上,這佛爺嶺的外形酷似一尊坐佛。在當地百姓心中,此山乃是佛的化身,佛光普照,法力無邊。你鳳凰地龍穴中匯聚的生氣再充盈,風水格局設計得再完美也不可能壓佛祖一頭。


  墓主人就好比那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怕是永世不得翻身了。即便是個風水學的門外漢也曉得,不要把祖先的屍骨埋在寺廟附近,逝去的親人的陰魂跟神靈爭香火,乃以卵擊石之舉,只會給子孫後代招來霉運。


  還有人說是白虎峰上的紅葉林在作怪。每到霜降節氣,晨霧迷濛,漫山遍野的黃櫨紅透半邊天,宛如一片血色海洋。那枝葉上掛著薄霜,明晃晃亮晶晶,北風襲來,搖曳生姿,迷睛炫目。然而景色雖美,卻籠罩著一股殺氣,衝散了穴場的靈氣。


  還有人說……哼,這就不得不提及日本帝國主義臭名昭著的「四光政策」了。搶光、燒光、殺光,外加一條破光。


  誰加的?我加的!何為破光?就是把佔領區內歷史上的文昌武盛之地,包括中國的正規軍、雜牌軍、游擊隊(國軍和八路都有游擊隊)、武工隊、鋤奸隊,甚至是民團、紅槍會、土匪、遊俠等各類抗日武裝經常活動的區域內的一切好風水統統想方設法給你破掉。什麼叫全面侵華,嗚呼哀哉!

  小鬼子先是從本土搜羅懂風水、軍國主義思想狂熱的衣冠禽獸組成「風水挺進隊」。這幫牲口有組織有計劃的對中國實施文化侵略,他們肆意盜掘古墓,瘋狂劫掠、偷盜珍貴文物,壞事做絕,十惡不赦。後來戰事吃緊,本國的風水先生不夠用了,小鬼子就威逼利誘中國地師充當犬牙。


  建國以前的臨仙鎮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它是y縣(現q市)西南山區的一個小鎮,北部靠近齊國故都臨淄,西邊與蒲松齡的家鄉淄川接壤,南通臨朐。其轄境內群山連綿,樹木茂盛,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在明清兩朝一直是q州府的西大門。


  周圍幾個縣的土匪在此聚義,他們佔山為王,打家劫舍,對抗強權。因為佔據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這裡便成了草莽英雄的天堂。歷代官府也都曾調集兵馬進山剿匪,但多數情況下不是被整得灰頭土臉,就是大敗而歸。


  特別是民國初年,軍閥混戰,匪患猖獗,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再加上連年鬧災荒,當地百姓苦不堪言,幾乎每個村子都成立了自救自保性質的民間道會門組織「紅槍會」。村中青壯年忙時操持稼穡,閑時舞槍弄棒,在亂世之中靠著代代相傳的血性和剽悍民風艱難生存。


  在北伐軍還沒有打到山東,縣公署出現權力真空,城防廢弛之際,幾股勢力最強的土匪合兵一處,組成一支兩千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殺向縣城。他們幾乎兵不血刃就攻佔了縣城,將繁華的北關商業古街搶掠一空,然後四處姦淫婦女,殺人放火,弄得民不聊生。


  到了國民政府時期,y縣迎來了一位姓楊的縣長。楊縣長是韓主席的心腹,此人鐵石心腸,手腕強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禁煙和剿匪。甭管你是開煙館的還是抽大煙的,第一次抓住會用燒紅的烙鐵在胸口烙上字,第二次抓住往臉上烙,第三次再抓住直接拖出去槍斃。有一回,馮玉祥將軍來縣裡發表抗日演講,在視察完工作后委婉地勸誡楊縣長應少殺慎殺,沒想到楊縣長卻理直氣壯地回答,鋤地免不了鏟棵好苗子!

  禁毒工作步入正軌后,楊縣長決定親自率領保安團去臨仙鎮剿匪,紅槍會也跟著打頭陣,結果他們中了土匪的埋伏,死傷慘重,楊縣長差點把小命扔在大山裡。


  七七事變爆發以後沒幾個月,日本人在青島登陸。楊縣長知道青島一丟,鬼子沿著膠濟鐵路,用不了幾天就會打到南陽城(y縣城南城,縣政府所在地)。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老百姓眼裡的「青天大老爺」居然撇下闔縣子民,棄城逃跑了。


  據說後來楊縣長在解放戰爭中被我軍俘虜,病死在了天津的一所監獄里。臨終前他煙癮發作,抓心撓肝,身體蜷縮成弓形,好似一隻乾癟的蝦,死狀甚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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