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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信陵夜話》

  夏日炎炎,但入夜之後,有涼風習習,讓坐在院子里的須賈頗感舒適。


  「眨眼間,這六月也快走到頭了。秋收在即,不知須賈大人準備好了嗎?」


  須賈的對面,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手搖團扇,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


  須賈笑道:「信陵一帶的秋收,當然不成問題,但從信陵往南的楚地,似乎因為前面的三次戰事,耽擱了耕種,我倒是希望項承大人能盡職盡責,守衛信陵一帶百姓的安全。」


  原來那年輕人正是項承。見須賈揭自己的傷疤,項承沒好氣地道:「信陵令大人不必擔憂,待明日一早,我就徵發城中青狀五百人,組成巡兵,在信陵君領內日夜巡邏,防備宵小。信陵令大人若是還有精力,不妨去考慮考慮信陵君的處境了。」


  提及魏無忌,須賈本來笑意盈盈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他沉吟良久,才幽幽一嘆道:「君上此去大梁,雖有龐煖先生和范叔的輔佐,但仍舊是太過兇險。孟嘗君已非易與之輩,再加秦國的穰候,這大梁的水……可是渾的很啊。」


  項承卻是笑道:「無妨,無妨。信陵君雖然羽翼未豐,但他自身的實力很強,依我看……他這次北上大梁,倒是有可能去渾水摸魚的。」


  「還渾水摸魚?君上麾下所有常備精兵,都盡數帶去,也才不過五千人而已。不論是面對數萬大梁城防軍,還是四萬秦軍,都沒有一戰之力。要上賭桌,就得有本錢,君上的本錢已是不足,若是一不小心,輸了個精光,不僅是手中籌碼盡失,還有可能輸掉身家性命啊。」


  「不可能。依我看,信陵君絕不會做賠本的買賣。他此行的風險既大,回報也一定會很豐厚。你不用太擔心了,他一定會轉危為安的。」


  見項承對無忌這麼有信心,須賈有些哭笑不得地道:「項承大人,你何時這麼信任公子了?」


  聽須賈這麼問,項承倒是一時間沒有回答,只是握著手裡的團扇不住地搖著。


  夜涼如水,須賈卻被項承搖扇的聲音吵得燥熱不安。


  末了,項承終於道:「須賈大人,最信任信陵君的,並不是我,而是你啊。」


  「我?」


  「若非是對他有絕對的信任,你何以從兩年前開始,在他還是一個白身公子的時候,就已將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他的身上?」


  聽了項承這話,須賈好似被當頭棒喝,頓時醒悟過來。他喃喃道:「是啊……最信任公子的,不就是我嗎……從一開始做門客為他在大梁城內奔走,到後來為他以身犯險,去求孟嘗君的援手……縱然是他四面樹敵,被下放至信陵邊鄙之地,我亦從未動搖過對他的信心……你說的不錯,我對公子,是有絕對的信任。」


  須賈馬上就明白過來,他之所以擔憂無忌會在大梁吃虧,是因為關心則亂,並不是對無忌北上之行沒有信心。否則的話,他一定會在無忌北上前勸阻的。


  回憶起過往兩年裡無忌所做過的事,須賈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忍不住道:「念及公子的諸多奇思妙想,縱然到了事後,細細回想,仍是神妙得很,非我輩凡夫俗子所能妄加揣測。」


  項承很想反駁,但想起過去自己和魏無忌的幾次鬥爭,只能嘆氣道:「信陵君做事,乍一看沒什麼稀奇,但是等到真的有了效果,就是後知後覺,再也難以扭轉他的布局了。我也是直到這兩天,才終於想明白『信陵三捷』的原委。」


  「喔?不妨說來聽聽。」


  「三月初,第一次交兵。當時我聽說信陵只得五千人馬,便志得意滿,以為憑藉兩倍的優勢兵力,可以將信陵守軍輕鬆碾壓。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卻是知己而不知彼,對驃騎營和虎賁軍的實力一無所知。因此,信陵君在第一戰中,以驃騎營的一千精騎,夜襲楚軍,是為出奇制勝。」


  「第二戰又如何?」


  「第二戰,因為有了先前的教訓,我對驃騎營防備地很,也不敢冒進。但我仍是對虎賁軍不夠了解,我帶來的那些兵,恐懼驃騎營的衝鋒,卻對虎賁軍一無所知。所以信陵君在第二戰中將驃騎營隱藏起來,只以步兵迎敵。又偏偏使計詐敗,讓我和楚軍產生驕縱之心,以為虎賁軍不過爾爾。而後再臨機反攻,與驃騎營前後相應,將楚軍殺得大敗潰散,是示敵以弱、攻其不備。」


  「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兒。」


  「更要命的是第三戰。」


  「第三戰又如何?」


  「到第三戰時,信陵君也明白,所有奇招都已經不管用了,所以他乾脆以五千常備軍列陣,堂堂正正,硬是憑藉只有半數的兵力強攻擊敗了楚軍。不僅是將魏軍訓練到如此精銳的程度,還有他這份自信,都是我遠遠不及。也就是在第三戰戰敗之時,我才對信陵君心服口服。」


  聽項承說「心服口服」,須賈忍不住笑道:「我記得你之前可是打死都不服的。」


  「時也,勢也!我萬萬沒想到,信陵君竟然能夠答應我的請求,把七千多楚軍俘虜全部放回。回想起來,信陵君這麼做,若不是有大慈悲,便是有大眼光、大器量。」


  「所以,你才感佩君上對你的眷顧,因此放棄了在項氏內的地位,轉投君上?」


  「這也是我的一個疑惑所在。我項承雖然在項氏頗有些地位,但要說決定一族的去向,也還遠遠不夠,要說用兵的手腕,我比信陵君府上的龐煖,甚至比信陵君本人都是遠遠不如。我不明白啊,為何他執意要招攬我呢?」


  項承搖扇的手停了下來,兩條濃眉幾乎皺到了一塊。


  此時,須賈拍手笑道:「君上不但是竭盡全力要招攬你,而且還對你極為信任。你才剛進君上的家門,他就任命你為信陵尉,幾乎是把軍權全都交給了你。這一點,我也很疑惑,不過,我不會去質疑君上的決定,就算是我不信任你,但因為你是君上親自選的人,所以我不會與你為難。」


  項承亦是笑道:「這就是我願意拋下身家,為他效力的一個原因了。信陵君雖非魏國的太子,卻有著百年前魏文侯的器量,未來的成就不可限量。」


  「在項承大人眼裡,公子當真可比於魏文侯?」


  須賈驚呆了。


  他是大梁人,是地地道道的魏國人,不可能不知道魏文侯的大名。


  魏文侯名斯,約於一百六十年前即位為魏侯,即位四十年後,三家分晉,終於定鼎大國之位。文侯在位期間,禮賢下士、用人不拘一格,在戰國七雄中率先實行變法,獎勵耕戰,更是一手提拔了李悝、西門豹、吳起等人,在戰國七雄之中,奠定了魏國獨強的霸業。


  可惜的是,文侯之子武侯,沒有乃父的器量,沒有用人的胸襟,亦無一統天下的雄略遠圖。文侯之孫魏惠王則比武侯又次一級,惠王在位期間,雖然一度推動了魏國稱霸,但終究為秦、齊東西夾攻,從此後便一蹶不振。


  自百多年前魏文侯傳至如今的魏王遬,已是第五代魏君了,而魏無忌,則是文侯的第六代子孫。


  須賈雖然早就聽無忌提過什麼「星辰大海」,卻是從未將它與一統天下聯繫到一塊,亦未曾想過,魏無忌有著超越文侯的志向。


  他本不過中人之姿,並無范雎的驚世謀略,未能理解魏無忌的志向也屬自然。


  另一邊,項承見須賈驚訝,若有所思地道:「你道信陵君答應我放走那七千多俘虜,僅僅是為了讓我臣服?」


  「此言何解?」


  「項氏的領地靠近陳城,那七千多俘虜亦多從陳城周邊徵發。今日,信陵君放歸了這七千人,施以活命之恩,他們必定感激涕零。到五年、十年之後,魏國進攻楚國,這七千人縱然不能開門延敵、背叛楚軍,但亦會在戰敗之後,成為率先倒向信陵君的馬前卒!」


  「進攻陳城?項承大人是否想得太過遙遠了。」


  「不遠,一點都不遠。信陵君心機深沉,謀略過人,非你我可比。」


  兩人談的正酣,忽然有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項承望向來人,頓時面露喜色,須賈卻是面不改色地問:「那麼,這就是你答應為君上效力的所有原因了?」


  「當然不全是。」項承目光閃動,盯著來人說道,「信陵君曾經有一句話,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此時,來人終於在須賈和項承兩人中間停了下來,阿碧將托盤裡的酒食放在石桌上,展顏一笑:「兩位大人在聊什麼呢?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項承望向阿碧的倩影,眼中湧出無限憐愛,吃吃地道:「在聊一個,美人計的故事。」


  「美人計?我倒是沒有聽過這個故事,兩位大人可以跟我講講嗎?」


  須賈搖了搖頭,說道:「不不不,這個故事不叫做美人計,公子曾經給它取過一個名字,叫做『灰姑娘』。」


  「灰姑娘?我更好奇了。」


  「好奇就讓項承給你講吧,我回去睡了。」


  這時,須賈卻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了。


  此後過了很多年,直到人類登上月球,潛入海底的時候,幾乎已經停止了研究進展的考古界忽然有了大發現。


  這個大發現,據說是因為發掘了戰國名將項燕的父親和母親的合葬墓。


  項燕的父親名叫項承,這是後人從項氏宗譜和諸多史料中早有推定的結論,但這座大墓中最驚人的發現,卻來自項燕的母親。


  項燕之母沒有留下名字,卻留下一份彌足珍貴的史料。


  她用細膩的筆觸,以問答的形式記錄了魏始皇無忌在信陵期間的言行和當時項承、須賈、范雎乃至龐煖等人的很多軼事,其中不乏一些很高明的畫策。


  對此,後世稱之為《信陵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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