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晚自習下,涉事諸人約在學校後門碰頭。
唐柊帶了蘇文韞,尹諶屁股後面跟著賀嘉勛,四個人圍成一圈站,莫名有種正經談判的架勢。
尹諶不喜和人擠作一堆,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這鏡子多少錢,我賠你。」
「怎麼賠?」蘇文韞替唐柊出頭,「這可是木冬冬的奶奶給他做的,你能賠個一模一樣的嗎?」
尹諶瞟了一眼被唐柊寶貝似的捏在手心裡的東西,借著路燈光隱約能看見鏡子背面手工縫製的花樣。
賀嘉勛認為他們不講道理:「你們這什麼態度?尹哥也是不小心。再說了你自己沒拿穩掉在地上滾到我們尹哥腳邊,說不定掉下來的時候已經摔壞了呢。」
「不可能。」唐柊發話了,「這鏡子我帶在身邊好多年,從來沒摔壞過,只被他踩了一腳就……」
賀嘉勛道:「你什麼意思啊?打定主意賴上我尹哥了唄?」
蘇文韞哼了一聲:「你個牆頭草,一口一個『哥』,他是不是給了你什麼好處,你才這麼幫著他?」
「你放屁,我站在真理這一邊!」
「真理就是他踩壞了木冬冬的鏡子!」
「不就是個破鏡子嘛,再買一個就是了。」
「那是他奶奶給他做的,不是一般的鏡子!」
……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當事人卻出奇鎮定。
唐柊說完那句話后就垂低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尹諶始終冷著臉,雙手插兜站著,視線落在唐柊手裡四分五裂的鏡子上。
「這樣吧。」終是尹諶打斷了吵嚷,「鏡子給我,我找地方幫你修。背面沒破損,換個鏡面應該可行。」
唐柊抬起頭,暗淡眼中有了點神采,隨後想到什麼,又縮回手:「不行……我還是自己去修。」
這是不放心把鏡子交給別人。
尹諶正好懶得跑這趟:「那你修完告訴我多少錢。」
唐柊有些糾結,打量尹諶的眼神充滿了懷疑:「你先、先墊點兒,到時候多退少補。」
一旁的賀嘉勛跳起來:「嘿你這小氣鬼,我尹哥還能賴賬不成?」
尹諶把口袋裡唯一一張百元紙鈔掏出來,遞給唐柊:「夠嗎?」
唐柊看到錢就兩眼放光,方才的失落頹喪一掃而空,迅速抽走那張錢,小雞啄米點頭:「夠了夠了。」
回去的路上,賀嘉勛又是好一頓嘮叨,什麼「他那種小氣鬼只進不出」「錢給了他等於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信不信他修了十塊錢也說成一百」……總結就是不該給這麼多,應該兩個硬幣把他打發走。
尹諶一句都沒搭理。他腦袋裡已經把這事兒略過去了,正在思考明天的安排。
今天聽班長戚樂說,N城教育局有下發規定,所有高中都不敢在周六周日安排學生補課。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十五中不少任課老師在自己家裡開設了補習班,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學都報了兩到三名主科老師的課。
雖然高二是復讀的,可經過這一周的適應調整,尹諶明顯感覺到兩地學習進度和難度的不同。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吃力的感覺,甚至想把這邊高一的課本借來啃一遍,最好能帶上當時的筆記還有隨堂練習。
賀嘉勛的就算了,他的筆記幾乎沒有參考價值,班長戚樂說高一的課本筆記都借給一個家有初三生的親戚了,一時半會兒要不回來……那還能問誰借呢?尹諶陷入兩難。
坦白說難倒也沒有很難,無非是拉不下臉去拜託別人。
以前在首都的學校,尹諶哪怕算不上呼風喚雨,至少從未在這種事情上操過心,想要什麼就會有人送上門來,是以低頭請教什麼的完全不符合他的習慣。
「想什麼呢尹哥?」賀嘉勛大著嗓門打斷他的思緒,「明天,龍藏河,去不去?」
尹諶回過神:「哪兒?」
「就龍藏河呀,我們N城的必去景點,我媽一早就叫我帶你去轉轉呢,附近正好是孔廟,吃喝玩樂什麼都有。」
「我就不去了。」
「為嘛呀?」
尹諶扯謊:「明天要幫我媽打掃衛生。」
賀嘉勛:「那好辦,我們就去下午半天。」
「我真不……」
「是不是怕家長不放人?明天我先去你家跟你媽媽講,保准她同意。」賀嘉勛一拍手,「就這麼說定了,來N城不逛逛名勝古迹怎麼行,明天就讓東道主我帶你好好逛上一逛。」
尹諶:「……」
算了,說不過他。
其實如果真不願意去,尹諶有的是借口推脫。
既然默認同意了,就代表一來懶得推脫,二來還是有這麼點想去的。
他不想把對N城的印象停留在眼前這狹窄的方寸間。如若以後回想,除了人頭攢動的陌生車站、陰冷潮濕的老房子,擠滿學生的Beta學校,尹諶希望也能有幾個天朗氣清的片段。
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周,周六早上放晴時,每家每戶都把被子拿出來曬,樓下不大的空地上扯起一根長長的晾衣繩,連周遭的灌木叢上都擺了幾個枕頭吸收陽光,放眼望去奼紫嫣紅好不熱鬧。
穿過小巷前往地鐵站的路上,尹諶看到那家成衣店也在門外空地上撐起衣架,一排唐裝、一排旗袍迎風飄蕩,賀嘉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道:「那就是木冬冬家的店,裡頭那個是他奶奶。」
櫃檯裡面的老人正在慢吞吞地穿針,舉著針對著光看了好半天才找准針孔。
「別看他小氣吧啦的,他奶奶人很好,之前校服定大了想裁個褲腳,我們送到店裡,她一晚上就弄完了,還沒收我們錢。」賀嘉勛說,「尹哥你校服也拿到手了吧?有需要裁剪的可以送過去給唐奶奶弄。」
「沒有,挺合身的。」尹諶收回視線,「我們走吧。」
景區緊鄰城區,地鐵兩站下來再走大約一公里就到了。
龍藏河是N城古時候的護城河,而孔廟便是從東水頭到西水關的一片規模宏大的古建築群。
但凡對外開放的景點,都避免不了商業化的侵蝕,此處尤為嚴重。穿過欞星門走進內街,到處都是商鋪攤點,零星的幾個收費小景點夾雜其中,幸而景區內青瓦白牆,綠水環繞,走走逛逛也不覺得無聊。
倒是賀嘉勛,說好的做嚮導,到了裡頭比誰都興奮,尤其是買門票進了古時候作為科舉考場的貢院,見張桌子都要上去擺個造型讓尹諶幫忙拍照,說要為高考攢歐氣。
在龍藏河南岸的龍騰照壁前再次擺拍N連,攝影師尹諶忍不住問:「不是說你們N城人都把這兒當自己家後花園嗎?」
「是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賀嘉勛道,「不過本地人很少來這裡啦,這些什麼特色特產都是騙外地人錢的。」
尹諶:「……」
話是這麼說,賀嘉勛興緻依舊高昂,見到雜耍玩具就上前試一試,瞧見哪家有試吃必擠上去嘗一口。尹諶不喜歡湊熱鬧,就在照壁前的甲板上找了個地方坐下,看河面的粼粼波光。
坐了不到五分鐘,有個服務生模樣的人過來,說這裡的位置必須點單才能繼續坐,尹諶便點了兩杯果汁,繼續在這兒等賀嘉勛。
許是節假日的關係,此處點單佔座的人很多,等了許久兩杯果汁才上來。
遠遠看著有些眼熟的服務生端著餐盤擠進人堆里時,尹諶就預感到不妙,再看那人步伐歪扭身形不穩,快到跟前時,尹諶下意識起身去接應。
然而還是晚了。
旁邊有一桌人吃完準備走,一個中年男人邊跟同行者說話邊往走道退,轉身時撞了下正在送餐的服務員。
本就沒站穩的服務員身體猛地向前撲倒,餐盤上的一瓶果汁被尹諶接住,另一瓶沒來得及接的翻倒砸在地上,噼里啪啦摔得粉碎。
把灑了一半的果汁瓶穩穩放在桌上,尹諶抬眼,正對上與昨晚如出一轍的眼神。
穿著圍裙戴著服務生帽子的唐柊瞠目看他,好像在說——怎麼又是你!?
事情處理得很快,尹諶謝絕了老闆再送兩杯果汁的賠償,這個意外以扣唐柊兩個小時的時薪宣告終結。
為了少扣點錢,唐柊擺招財貓笑臉對老闆說了無數遍「碎碎平安」,扭頭的瞬間笑容秒收,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拿起桌上剩的半瓶果汁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
見事情解決,尹諶站起來要走,被唐柊叫住:「這就走了?」
尹諶回過頭,用毫無波瀾的眼神無聲詢問:「還有什麼事?」
唐柊咬牙,狠瞪面前這個事不關己的人。
他知道這事不該怪到尹諶頭上,可昨天剛被這人搞碎了傳家寶鏡,今天又因為這人點的果汁白忙活兩個小時,無處發泄的火氣只能暫時轉移到這人身上。
尹諶轉過來:「你想怎麼樣?」
唐柊更氣了,什麼叫我想怎麼樣?從昨天到今天,我可是一句道歉或者安慰的話都沒聽到,同學一場,至於這麼冷漠無情嗎?
難不成這傢伙還記著校門口蹭他傘親他臉的事?
思及此唐柊又有點心虛,再一想……不對啊這事都兩清了,有什麼好虛的?
唐柊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等一個道歉。
尹諶也在等,等了一會兒,見他光瞪眼不表達需求,全當他沒什麼要說的,轉身又要走。
唐柊傻眼,急忙摘掉帽子圍裙小跑跟上:「你去哪兒?」
尹諶沿著甲板台階下去,往遊船售票處方向去。
「你去坐船?」唐柊邊追邊說,「這個遊覽項目可無聊了,上船就放個大喇叭給你講故事,都是在網上能搜到的東西,還收六十塊每人,大寫的黑心。」
尹諶:「你坐過?」
唐柊眼神飄忽了下:「當、當然坐過,我N城本地人,能沒坐過嗎?」
尹諶站到買票的隊末,漫不經心道:「那我試試有多無聊。」
二十分鐘后,龍藏河一艘滿載遊客的畫舫上,賀嘉勛壓低聲音道:「尹哥你幹嗎請這傢伙一起坐船啊?」
「我打碎了他一瓶果汁。」尹諶說。
「嘖,那也別讓他得逞啊,我尋思著他就是故意的,一杯果汁換一張船票,賺翻了好吧。」賀嘉勛越說越覺得自己的推測準確,「剛才他賴在那裡不肯走,估計就等著你叫他一起上船呢。」
畫舫緩緩開動,水聲在腳下蕩漾,尹諶以一句「算了」堵住賀嘉勛的喋喋不休。
透過雕花木窗往逐漸遠離的碼頭看,尹諶腦中浮現起剛才在排隊時,他隨口問一句「你坐不坐」之後,唐柊收起僅剩的一點張牙舞爪,滿臉驚詫的樣子。
眼神中甚至流露出幾分受寵若驚的欣喜。
「坐!」嘴上卻一分不退讓,唐柊昂著下巴,「不坐白不坐!」
船里響起柔和的播音腔女聲,果然如本地人所說,開始用大喇叭給大家講述與沿途風光對應的典故。
賀嘉勛是第七次坐這船了,閑著無聊四處張望,忽而發現什麼,胳膊肘碰了碰尹諶:「欸尹哥,你看他,聽得多投入。」
剛才他們三個排在後面上船,剩下的座位不多,唐柊主動坐最後排單獨的那個位置,這會兒正把手臂支在前座的椅背上,雙手托腮臉朝窗外,配合著解說看得目不轉睛。
完全不像坐過這船的樣子。
講的無非是老百姓們喜聞樂見的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浪漫婉約中摻雜著家國讎恨和對現實的無奈,偶爾聽兩個還好,多了難免枯燥乏味,船行至中段,好幾個遊客都聽睡著了。
「這種故事也就能騙騙那些Omega了。」賀嘉勛感嘆完,又偷瞟後面的唐柊一眼,撇嘴道,「被幾個眼瞎的Alpha追過,真以為自己是高貴又嬌弱的Omega了?」
天色將晚,槳聲燈影中,河畔屋檐下亮起盞盞紅燈籠,畫舫搖搖晃晃游過石拱橋。
尹諶偏頭望去時,恰逢船尾駛過橋洞,唐柊的面孔從黑暗中脫離,幾束光穿過婆娑樹影落在他身上。
此刻的唐柊全無平日里斤斤計較的市儈模樣,唇角微揚,笑容恬淡,斑駁的光點在他眼中連成一片絢爛星雲,似乎只要再多給一點點,就能亮過那隨夜色傾瀉而下的皎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