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第一二八章 驟變
?「過兩天?」顧沉舟沒有去看賀海樓,他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自己拒絕了顧新軍,「過兩天不行,我這裡有點事情。」
這似乎完全在賀海樓的意料之中,他笑吟吟地擺弄顧沉舟的手指,讓它們在鋪了桌布的桌面上模擬人的兩隻腿,來回走動跳躍。
「什麼事情?」顧新軍問。
「一點工作上的小事,」顧沉舟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暫時走不開。」
「工作上的?」顧新軍以一種微揚的語調重複了一次。
「當然是工作上的,」顧沉舟笑道,「爸爸,你這麼急幹什麼?不就是一個世交的女孩嗎?有緣分總會碰到的,沒緣分就算了,你還怕你兒子找不到合適的妻子?」
顧新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心道我不是怕你沒緣分找不到女人,是怕你緣分全長歪了變成孽緣。但孩子都長大了,這種事情顧新軍也不願意拿到明面上來說。他略一沉吟,就有了想法:「你剛才說工作上有點問題?」
「嗯。」顧沉舟答應說。
「行,這次我就看看你怎麼處理。」顧新軍說,隨手就扣了電話。
「跟小舟打電話?」顧新軍掛掉電話的時候,鄭月琳也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從廚房裡走出來。她將水果放到茶几上,自己拿起了外國的原文法律書籍,坐到沙發上說,「小舟那邊怎麼樣了?」
「此間樂,不思蜀。」顧新軍慢悠悠說。
鄭月琳一愣,然後笑道:「你這是什麼話,孩子不是在那裡上班嗎?小地方有什麼好樂的——說起來也大半年了,小舟什麼時候調回來?」
「他沒跟我說過,大概是想自己自己處理吧。」說到工作上的事情,顧新軍的語氣就正常許多了,他一語雙關地說,「我看看他要怎麼處理。」
鄭月琳沒有聽出顧新軍話里的含義,她點了點頭,接話說:「你多看著一點,小舟才剛剛進去,別沒注意出了什麼事情。」
顧新軍微微一哂,沒再說話。
但事情當然不止就這樣結束。
僅僅兩天之後,顧沉舟就明明白白地知道電話里,顧新軍對自己說的『我看看你怎麼處理』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他正坐在會議室里。
窗戶外邊,成雙成對的麻雀停在枝頭,睜著黑黝黝的小眼睛,好奇地看著圍著坐了一圈人的房間,時不時用鳥喙給身旁的同伴梳理羽毛。褐色的枝幹上,嫩綠的新芽剛剛生髮,一隻麻雀的爪子正好抓在長著新芽的枝幹上,小巧的葉片剛剛從鳥爪下費力的掙出腦袋,又被一陣風吹得暈頭轉向,左搖右晃。
「同志們,最近群眾向我們反映了一些大問題,我們工作出了一些大問題,負責工作的人員也出了一些大問題!」
會議的主要位置上,照例坐了縣委書記傅立陽和縣長劉有民。現在講話的正是縣長劉有民,他神情嚴肅,在一句話裡邊接連重複了三次『大問題』,以表示自己的憤怒之意。
「國家的主要職責,是讓人民富強;幹部的主要職責,是為人民服務!任何違背了這個宗旨的行為,都是我們要堅決重視與嚴厲打擊的行為!人民的富強離不開經濟的發展,經濟發展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讓民族的地位越高,人民的生活越好。任何有關民生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情,我們在做事的時候,要戒驕戒躁,要用心用忍,爭取把事情做對、做好,某些不應該出現的錯誤,更是一次都不能出現。之前錢一海同志的事情,已經給我們上了教訓很深的一課了,我不希望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希望大家吸取教訓,切實做好本職工作。」
劉有民的講話到此結束,他話里說的錢一海,就是之前在補償款的發放中鬧出問題的林平村村支書。
旁邊的傅立陽接過話題,先笑著說了一句:「我的話都被劉同志說完了,」表示自己的不滿,又淡淡補了一句,「劉同志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為人民服務是我們的根本立足點,大膽創新謹慎工作是我們通向立足點的橋樑和基石。各位同志,請切實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這話只是一個開頭,傅立陽又跟著往下說:「除此之外,在這次會議上,我還要表揚一些同志,他們及時地、準確地完成了政府補償款的發放、以及關於災後部分設施的重建工作,妥善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下面就是一系列的名字。
教育局局長張家水的表情和其他所有在場人員一樣沉穩,在每一個名字的停頓之後,都舉手鼓掌;目光也所有在場人員一樣,在鼓掌的同時,不由自主地輕輕瞟向會議的角落位置:那邊正坐著在場人員中最年輕的一位,負責落實青鄉縣整體經濟規劃案細節的經濟規劃組負責人。
顧沉舟在三三兩兩投射過來的目光中神情自若,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一扇窗戶和一面牆的分隔,婉轉的鳥叫與嚴厲的聲音同時傳進耳朵里,像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樣。
張家水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一邊為年輕人的沉船而惋惜,另一方面卻覺得這個年輕人的素質真的不錯,就算在這個時候,臉上也沒有一點勉強之態。
兩種情緒一同作用起來,惋惜變得更惋惜,欣賞也變得更欣賞。
就是可惜,還是有點不開竅,本身沒有實力,又不知道儘早搭上一條船,現在好了,縣長和縣委書記都放棄他了。劉縣長現在看來是想拿他來出氣立威了,從剛剛的講話上,先強調嚴重性,接著又說經濟工作的問題……負責經濟工作的是誰?還不就是他?
倒是不知道為什麼,立陽書記也這麼乾脆地放棄了……
張家水沉思了一下,猜測道:也許一開始立陽書記就是為了跟劉縣長打對台,而不是看上了顧沉舟什麼,現在劉縣長突然收手,態度明確地要拿捏對方了,立陽書記權衡之後,也不準備為了一個小小的經濟規劃組成員和劉縣長彆扭?
想到這裡,張家水看了劉有民一眼,卻發現在傅立陽說話表態放棄顧沉舟之後,劉有民的神色不止沒有變好,反而顯得更難看了一些。
他頓時咬了咬自己發疼的大牙,心道自己肯定漏了一個關鍵點,但這個關鍵點到底是什麼呢?
散會後,顧沉舟照例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這一次眾人的態度和上一次對比,就有天壤之別了。
縣委書記和縣長兩個人最先離開,眼皮都不夾顧沉舟一夾,接下去的所有人跟往常一樣上行下效,一個個起身離開的時候,不管和周圍的人談得多高興,經過顧沉舟身旁的時候,總是神情嚴肅面無表情的。
顧沉舟落在最後,自己回到了辦公室,沒坐多久,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顧沉舟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接起來說:「陳錦?」
電話那頭的聲音響起來,正是上一次打電話給顧沉舟,結果被賀海樓聽見的聲音:「顧主任,我這邊接到了一點消息……」他說到這裡就停下來,沒有繼續往下說。
顧沉舟淡淡哼笑了一聲:「我這邊也碰到了一點事情。」他說,「直說吧。」
「你那邊的縣長和縣委書記之前一直往上用力,想調查你的背景,」陳錦也就直接開口了,「前兩天省裡頭好像有人放出聲音來,說顧主任你根本沒有什麼背景,是在省里得罪了什麼人,然後被下放下去的……」
顧沉舟挑了挑眉。
電話那邊的陳錦等了等,沒有等到顧沉舟的回答,又說,「我查了查沒查到是誰,回家特意問了我爸爸一下,結果我爸爸說事情是顧書記身旁的張大秘指示下來的,」他頓了頓,半開玩笑地說,「顧主任,你和顧書記這是在玩什麼遊戲呢?你們父子兩鬥鬥氣,可有一堆人被耍得團團轉啊。」
陳錦的這句話也不是完全沒有依據,主要是這個手法實在太普遍大眾又太有效了:不管怎麼看,都跟他們圈子裡老子整治不聽話兒子的手段一模一樣。
這個結果並不出人意料。
前陣子劉有民對他的親切態度主要是對他背景的揣測,現在劉有民態度突然大變,自然也是因為他的背景發生了不好的變化——這一點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能分析出來。顧沉舟只是有點奇怪,自己爸爸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和賀海樓在一次,半年前他除夕夜跑出去,對方都沒有說什麼,這次只是拒絕了回省城去相親,更不是因為賀海樓才不去的,對方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而且——
為什麼賀海樓一回來,自己爸爸就直接打電話到他在青鄉縣租住房的座機上,來,唔……查崗?
顧沉舟簡單地說了兩句,掛掉陳錦的電話后,又撥通了賀海樓的號碼。
這一次,電話有些久才被接起來,和賀海樓的聲音一起響起的,還有其他明顯的噪音聲。
「小舟?」
「你在外面吃飯?」顧沉舟稍微辨認一下就聽出了電話里的噪音是炒菜聲。
「在家裡,」賀海樓的聲音里夾雜著一點笑聲,「在炒菜,你晚上要吃什麼?」
「哦——?」同居了大半年,兩個人多數是叫外賣,少數自己弄的時候,也是挑簡單的做,不管是賀海樓還是顧沉舟,都沒有多少自己弄食物的閑情。現在賀海樓難得來一次,顧沉舟想了想就說,「你弄什麼我吃什麼。」
話題很快被帶過去,顧沉舟又問:「前幾天你到底幹了什麼?怎麼你一回來,我爸爸就打電話過來了?」
「前幾天?」賀海樓說,「好像幹了挺多事情的,先去恭喜賀書記被選舉連任副總理——」
三月份的人大選舉已經結束,賀南山繼續擔任副總理,併兼任福徽省省委書記。
這並不出人意料,賀南山之前是郁水峰的心腹,明面上又是在最後把顧家拉下去的功臣,就算因為新老交替權力平衡而暫時退下去,郁水峰也必然會保住對方的副總理位置的。
「然後?」顧沉舟又問。
「然後我和一群人聚了聚——」賀海樓似乎在回憶,語調不緊不慢的,「然後我喝醉了,記得好像有一兩個人扒了上來——」
「嗯?」顧沉舟語調輕鬆地調笑說,「你對別人還能勃+起來嗎?」
對方的聲音里不止帶著笑,尾音還稍稍揚起來,傳進耳朵里,酥酥+痒痒的讓人發麻。賀海樓有些受不了的輕輕噝了一口氣,也以同樣的口吻說:「你不是也一樣?」
顧沉舟輕輕笑了笑,沒有反駁賀海樓的話,只是說:「我們可以不用這麼下+流……繼續剛才的話題。」
「嗯,」賀海樓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又說,「然後我不記得了。不過後來有人跟我說,那時候我捏著他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笑著拍了拍那些人的臉,說『等你們長成了顧沉舟那個樣子,再過來投懷送抱吧——』」
顧沉舟:「……」
賀海樓等了一會,故意問:「怎麼了?」
顧沉舟坐在椅子上,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笑,於是他乾脆愉快地笑了出聲:「難怪我老子心急火燎地跑來給我好看,賀海樓,你真是個混蛋。」
同樣的笑聲從電話里傳來。
兩個呆在不同位置的人同時一閉眼,腦海里浮現對方微笑的模樣。
然後,賀海樓愉悅地說:
「顧沉舟,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