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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生根

  ?賀海樓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顧沉舟皺眉停下腳步,揚聲叫道:「賀少?」

  沙沙的樹葉摩挲聲回應顧沉舟叫喊——但也僅僅這樣了,應該出現的聲音始終沒有出現,賀海樓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顧沉舟在原地站了一會,往回頭路走了幾步,同時再次揚聲叫賀海樓的名字——這不是什麼佔地遼闊狩獵動植物層出不窮的亞馬遜大森林,也不是危機潛伏的黑夜——大白天的在樹林里好好走著不聲不響就不見了,除了自己主動離開外,沒有第二個答案了。

  但這樣一邊往回走一邊叫了三五分鐘,顧沉舟還是沒有得到賀海樓的一點聲息。覺得對方大概走得有點遠了,他索性停下,摸出口袋的手機,撥通賀海樓的號碼。

  音樂突兀地在森林中響起,正等著賀海樓接電話的顧沉舟一愣,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就見賀海樓坐在離他也就兩三米距離的樹梢上,一下一下地拋著手中的猴子。

  「……賀少?」顧沉舟已經不知道賀海樓葫蘆里是在賣什麼葯了。

  「顧少。」坐在樹梢上的賀海樓冷淡地看了顧沉舟一眼,接著他忽然將手中的猴子朝顧沉舟丟去!

  顧沉舟反應不慢,剛剛伸手接住,賀海樓毫無徵兆地從樹上朝他站著的地方躍下,動作隨便得就如同他剛剛隨手丟出的那隻猴子!

  這離地至少有兩米半的高度!

  顧沉舟一呆之後沒有傻在原地,趕緊上前幾步伸手托住從樹上跳下來的身體——但落地的人以更快地速度和更粗魯地動作嫌惡地推開他!

  顧沉舟面色一沉,手臂畫了個圓,由托變抓,一下擒住賀海樓的手腕。但剛一接觸,他就覺出不對,再看見賀海樓手背上開始化膿的傷口,他神情緩了緩:「賀少,你的傷口化膿了。」

  由傷口引發的低燒嗎?——從昨晚開始的?

  想到昨晚賀海樓跟猴子低語的樣子,顧沉舟心下恍然。

  這麼說著,顧沉舟順勢退後一步,讓人自己站穩,同時去翻背包,將幾種合用的常備藥物取出來。

  但本來只是神情煩躁的賀海樓在看見這些藥物的時候,眼神突然變得陰鬱尖銳,抬起手臂就對準顧沉舟的胳膊。

  顧沉舟的動作瞬間僵滯——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的手掌——他頓了頓,以極緩慢的速度,張開五指,手掌微斜。

  盒裝的藥片,罐裝的藥水,接二連三地掉落到地面。

  賀海樓的手臂順著藥物的掉落緩緩下移,槍口始終對準那幾盒東西。

  顧沉舟雙手攤開,以最不刺激人的速度和動作慢慢往後退,一步,兩步,三步……

  「砰!」

  槍聲奏響!

  這一聲喧囂像是打破了什麼禁咒,賀海樓站在原地,單手舉著槍,所有的煩躁和陰鬱都化為漠然,他就朝著掉落在地上的藥物點射,罐裝的藥水在他第一次開槍時就被射穿,罐身高高彈起,裡頭深色的液體在半空中綻開一朵小小的花苞,轉瞬即逝。

  震耳欲聾的槍響掩蓋了屬於森林的其他所有聲音,掩在樹梢和草叢之後的生命快速奔離這塊區域。

  顧沉舟的神情由一開始的冰冷變為平靜。等賀海樓打空了一匣子子彈轉身繼續向前後,他也沒說什麼,跟著朝既定的目的地走去。

  這一次賀海樓走在前面,路上再沒有誰開腔說話,直到穿過森林的最後一段,沿著石頭山道爬上半山腰,看夜色第三次籠罩這片地區。

  山腰的風比山腳大上許多,茂密的樹林和植被被岩石與峭壁替代,出於安全的考慮,顧沉舟沒有生火,簡單地吃了還剩下不少的食物,就挑一個相對背風的區域固定帳篷,和前幾天一樣灑上驅蟲藥粉,收拾好背包,打開手電筒和β燈,把武器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一切準備妥當,顧沉舟走出帳篷,朝站在山道邊緣的賀海樓走去。

  「這邊風有點大,晚上不升火。周圍又都是岩石沒多少動物,多半不會出什麼事,賀少先去休息吧?」

  崖邊的風獵獵地吹,一整天的悶頭前行讓賀海樓的臉色好上不少。他彷彿沒有聽見顧沉舟的話,指著漆黑的山下說:「顧少,你覺得現在離山腳有多少高度?」

  「兩百多米。」顧沉舟回答,從森林到山腳的距離,從山腳到山巔的高度,這些都是來之前就做好調查的。

  「可以摔死人了。」賀海樓喃喃著。夜晚已如一層不透光的黑紗自天空籠罩下來,顧沉舟沒法看清楚對方的神情,只覺得站在身旁的人的聲音似乎有些含混,「有時候我會想,從這裡向前一躍,然後……砰!」他做個手勢,嘴裡配上輕輕的爆破音。

  顧沉舟配合地笑了一聲:「賀少還喜歡玩蹦極啊?」

  賀海樓轉頭看了顧沉舟一眼。

  這不是車水馬龍燈火霓虹的城市。

  山道上很靜,兩人站得也很近,但賀海樓的這側頭一看,顧沉舟依舊只能憑藉稀微的月華模糊地辨出對方的表情。

  他似乎在笑。

  顧沉舟剛剛這樣想著,賀海樓就雙手插在口袋裡,在他眼前,朝前方的黑暗,輕輕一躍。

  顧沉舟在原地足足站了一分鐘。

  然後他沒有進行任何的試圖救援的行動——比如大喊大叫、猛撥電話,飛撲到山道邊沿朝下伸出手——只是跟賀海樓一樣,輕鬆地朝前一躍。

  極短暫地下墜之後,雙足重重踏上石地,顧沉舟站穩身子,就看見在這塊小小平台上,倚靠著石壁的、正打火點煙的賀海樓滿面驚愕地看著他。

  微小的火光照亮方寸之地:這是一個大概三米的石台,顧沉舟站在中間,前進一米就是真正的懸崖,後退幾步則能站到峭壁的凹陷處,躲開由山道上朝下張望的視線。

  周圍的風似乎更大了。

  賀海樓指尖的煙早就點燃了,但他似乎忘了熄滅也不感覺到灼熱,始終打著火獃獃地看著顧沉舟。

  明亮的光線能照破太多迷霧。

  賀海樓注視著顧沉舟的目光很混亂,不是單純的驚訝或者其他什麼,像是夾雜太多又沉澱了太多,多到都把他自己淹沒了。

  「你——」他開口說話,聲音清晰了一些,「怎麼也跳下來?」

  「賀少,」顧沉舟心頭微微動了一下,覺得自己彷彿抓到了什麼——但是什麼呢?「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會注意周圍環境的。」

  這句話就跟盆冰水一樣兜頭澆到賀海樓身上。

  他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手指打滑,在風中搖曳的火苗嗤一下就熄滅了。

  「……呵呵,」他笑了笑,靠著岩壁坐下,煙頭的火星在黑暗中倏地明亮一下。

  幾秒鐘后,顧沉舟聞到了濃重的煙味。他看著黑暗裡模糊的輪廓,慢慢走到峭壁的凹陷處,跟著坐到賀海樓旁邊。

  賀海樓突然開腔:「顧少這次拉我出京,要整的是哪一個倒霉蛋啊?」

  「賀少明知故問了啊。」顧沉舟在黑暗裡閉上眼睛:這種地方有這種地方的好處,他可以不用多費心思做出適合的表情來。

  賀海樓咬著煙又抽了一口,才笑道:「單獨拉著我出來,多半是為了做出顧家和賀家有默契的表象——這人就和顧家或者賀家有關係。顧少自己是顧家的大少爺,要整個靠著顧家的可不用這麼麻煩,也就只能是關於賀家的了……這幾天顧少挺悠閑的嘛,整人的主力不是顧少,這人的身份看起來還不低啊……」他慢悠悠說,「是孫家?」

  他說的是孫家不是孫沛明——憑顧沉舟的身份跟傲氣,整個二代還要特意拉他出來?

  「恭喜答對,滿分一百。」顧沉舟頓了頓,「獎勵已經兌現。」

  「你說這趟旅行啊?」賀海樓說,「獎勵確實不錯,要是早點兒,要我幫你一起整他也沒問題。」

  顧沉舟笑了笑,沒有說話。

  賀海樓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往下了:「孫家牽扯到衛祥錦那場車禍上去了?」這並不難以猜測,最近擺在明面上的動靜統共也就那麼些,顧家的地位在那兒杵在,勞得動顧沉舟從旁出手的事情還不多見。

  顧沉舟跟之前一樣,沒說什麼。

  賀海樓自己說了一會之後就厭倦了,丟下抽到尾巴的煙慢吞吞站起來:「得了,我上去。」他說著上去,人卻直直往前走。

  「烏七八黑地怎麼上去?」顧沉舟眼明手快地拉住對方的胳膊,卻驚覺透出衣服的熱度已經到了燙手的地步了。

  顧沉舟的眉心皺起來:「你自己燒到這樣都沒感覺?」說著他手上微一用力,就把已經沒什麼力氣的賀海樓拉倒坐下。

  「這有什麼關係?」賀海樓聲音輕佻,「我自己有葯。」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黑暗中他動了一下,不知道拿出什麼東西晃了晃,一陣嘩嘩的碰撞聲就響起來。

  「看。」他慢吞吞地說,手指動了一下,就扭開盒蓋,從中倒出幾片圓圓的東西,卻沒有吞進喉嚨,而是一反手,讓那幾片東西掉落到地上,然後用鞋跟一片一片碾成粉末。

  接著他忽地冷笑一聲。很大聲很清晰,像是聲音里含了冰棱的笑聲。

  他一抬手,那盒東西就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陰影,遠遠消失在黑暗之中。

  「上去吧。」賀海樓突然又意興闌珊了,他再次想站起來,但這回,顧沉舟一開始就拉住他的胳膊。

  如果說剛才拉住人是謹慎,現在顧沉舟是真不敢放賀海樓自己爬上去:就他現在的狀態,搞不好就是爬到一半沒手滑他興緻一起,也能主動鬆開手掌讓自己掉下去……那就真只能「砰」一聲摔成灘爛泥了。

  「現在上不去,至少等天色亮起來。」然後就讓直升機直接過來,接下去的路是走不了了。顧沉舟說。現在的情況是麻煩一點,但只要看著賀海樓等這個晚上過去,就沒什麼問題了。

  就是……別燒成肺炎。

  那邊的賀海樓又低聲說了些什麼,似乎不是對他說的,僅僅在自言自語。

  顧沉舟分出一半的注意力看著賀海樓,其餘的則用於休息和思考。

  經過兩次離開未遂后,賀海樓似乎也安靜了不少。他跟顧沉舟肩並肩坐著,除了偶爾低語之外安安靜靜的……一直到顧沉舟坐著坐著都有些睏倦了,他才忽的對顧沉舟說話:

  「要是這底下沒有平台,我剛才真的摔下去了呢?」

  突然地詢問讓顧沉舟一個激靈,又清醒了。他習慣地看一眼賀海樓,但黑暗裡理所當然地看不到對方的具體表情。

  沒等顧沉舟回答,賀海樓又開始喃喃自語了。這次顧沉舟很輕易地判斷出對方不是在對自己說話——他只是低著頭,用極低的聲音重複著同樣的幾個音節。

  心頭奇怪地感覺越來越濃了,顧沉舟評估著正要靠近對方,身旁的人就突然安靜下來。

  「賀少?」顧沉舟試探說。

  一股力道壓上他的肩膀和手臂,賀海樓睡著了。

  遲了點。

  顧沉舟略有一些遺憾,卻沒太放在心裡,只靜靜地坐了一會,就掏出手機撥通某個號碼:「讓直升機明天上午過來……地點有變,位置就是你們現在接收信號的位置,要帶上醫生……不是我。」

  他靜默了一下,聽電話里傳來的聲音。

  「孫沛明想見我……」顧沉舟唇角劃出弧度,「答應他,我回去就見他。」

  雲層遮去月彎,天色越發黯然。

  顧沉舟又說了幾句就掛掉電話。肩膀的力道越來越重,身旁的人似乎睡熟了。他反而沒了睡意,曲著一條腿將目光投向昏冥的遠方:那些影影幢幢深黑是摩肩接踵的林木,那些高低起伏的淺灰是安寧沉思的山巒,他向遠眺望著,眺望著,跟著那隻飛在夜裡的大鳥一樣,振翅高揚,投入天際重重深翳。

  寧靜的夜裡,他聽見自己的心跳。

  那樣輕緩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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