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黎州〇四〇 對詞
匠艴:
因著在尺八觀山門前所發生的事,這一整夜,我都沒能安穩的好好睡上一會兒。在硬梆梆的瓷枕上枕的久了,我的腦袋脹脹的,很是難受。左右我是睡不著了,何苦還要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沒意思,遂,我撩開了團花簇簇的錦被,機械式的坐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後,我揉了揉那困極難睜,混沌濕濁,且又沒有多少睡意的眼睛,雙目立時清明了許多,我無意的一瞥,卻見那即將燃燼的殘燭,在銅雀燭臺上凝結成了紅淚,一時情難自控,悲從中來,感慨萬千,我的心也隨之一陣陣的絞痛起來……
我下床後,習慣性的坐在了銅鏡前,看著鏡子裡那個蒼白憔悴的美人兒,我不自禁的再度傷春悲秋起來……撫著自己蒼白到沒有血色的面頰,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垂目——不願再看到鏡子裡那個陰鬱的自己……低眉——卻看到那張寫著詛咒詞的粗紙就在眼下……
我無意識的再次將那張粗紙展開,「瑟,悲,凄,零,難,獨,孤,苦,泣,隻影,寂寞塋,斷碑殘墓,祭,寒,冷,冰」,短短的一闕詞,儘是些琢磨人的悲涼字句,我的身上冷不防的打了一個寒顫,先不計較那個道士的詞寫的怎麼樣。我現下更想弄明白,那個道人到底是有多麼的恨我,才會把我描述成一個這般無依無靠亦無助的孤魂……!
我抬起頭,再次面對銅鏡,卻見鏡子裡的美人兒,橫眉鎖心,面如冷灰,作出一副生不生,死不死的苦喪模樣,看了,著實令人不忍再睹,我心中暗嘆:我——這還是我嗎?!
我斜過眼睛,忽見我身後青色琉璃花樽中的春花開得正艷。遂,我轉過頭,雙目所觸,看的更是真切,一束春花在花樽中競相爭姸,花開正正好,嬌兮美兮,不媚不妖。新刷的牆壁上花影搖曳,「燭晃花影動」——真是再寫實不過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好,我情不自禁的在嘴角彎起了一抹甜甜的微笑。
我回過頭來才發現:鏡子裡的自己,在春花的映襯下,竟是那麼的「憔悴損」……一個和我從未謀過面的道人,居然只用了一闕詞,就把我攪成了現下這副模樣,想來,我還眞是可笑至極。即使他的預言有一天會成為眞實,那又如何,將來的事,以後再說,今朝嘛,當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年華大好,豈能辜負!
敷鋁粉,塗胭脂,畫黛眉,貼花鈿,點笑靨,描斜紅,最後,我將雕花的象牙唇脂盒打開,用小拇指輕輕的勾了一點唇脂,欲將其點在我的朱唇之上。不曾想,在我正要點唇脂的時候,我竟毫無預兆的打了一個噴嚏,將唇脂從鼻翼一路斜著劃過了我的朱唇,鏡子裡的自己頓時生了幾分滑稽,我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從眉梢到嘴角……
「春花好,人兒姣,一抹紅唇鏡中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笑容美好,我信手拈來便是一句。
雖然我沒有什麼才情,只是這突然的一句,讓我萌生了一個想法,我要給那道士的詞補上下闕。我用帕子擦去了唇脂,用唇筆正正經經的將唇脂點好,然後站起身,來到了窗邊,我倚在窗臺上,沉思了片刻,卻沒有靈感。
抬望眼,夜幕之上月明星動,我忽的思潮翻湧,霎時來了靈感,再拾一句,「懸月皓,星兒皎,流金年華憑何擾。」
憑何擾?當然是那闕沒來由的詛咒詞了,我睨了一眼睡在妝台上的粗紙,搖了搖頭,對著自己冷笑了一句,「庸人自擾!」
我憤憤的回到妝台前,將粗紙撕成了紙屑,又再來到窗前,將紙屑拋向了窗外,這時恰有一陣夜風襲來,紙屑飄灑,有如落花……此情此景,我再得一句,「庸自擾,庸自擾,揉碎愁腸隨風拋。隨風拋,隨風拋……」
再思,再想,再抬望眼,才驚覺:涼夜將盡,天空已經微微的泛起了魚肚白,朗月漸失華,小星更稀少……
忽聞,雞鳴破曉……再思,再想,再垂首,卻見夜盡天明百花俏,我捧起自己的臉,笑道,「夜已闌珊破春曉,萬花之王臨窗傲!」
……
「春花好,人兒姣,一抹紅唇鏡中笑。懸月皓,星兒皎,流金年華憑何擾。庸自擾,庸自擾,揉碎愁腸隨風拋。隨風拋,隨風拋,夜已闌珊破春曉,萬花之王臨窗傲!」我用唇筆點著唇脂,將這首詞的下闕書在了帕子上,然後,輕聲的吟了一遍,又再反覆的品了幾次:這闕詞雖算不上工整,但亦是難得,尙可!畢竟這是我第一次作詞,即使入不得文人墨客的耳朵,我心中也難免生出許多意滿與自傲。
這晚,華燈過半,我珊珊登臺,舞過三曲後,在我將要離開舞臺,退到幕後的時候,一個酒醉的客人突然沖了上來……
就在他即將要碰到我的時候,竟被眼疾手快的護院像提小雞一樣,扯到了一邊,隨即護院便有如門神一般立在了我的身前,死死的將我和那個酒醉的客人隔在了兩個世界裡!
「他沒碰到你吧!」發現情況不妙的鳶蘿早就沖了上來,她關心的問道。
「沒有。」我輕輕的搖了搖頭,道。這是我自登臺後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雖然那酒醉的客人並沒有碰到我,可我還是被他的舉動嚇到了……
鳶蘿一路護著我,帶著我離開了舞臺。在後臺,我只聽得那個酒醉的客人在外面罵罵咧咧了好一陣,後來,便沒了聲音,我猜想,他大概是被護院轟出去了吧!對於剛才所發生的事,我尙有一些後怕,因為我的注意力並不集中,所以他的那些污言穢語並沒有入了我的耳朵。
不過,細細想來,也能猜到他的幾分意思,我是舞伎,於他們而言,我的出身,是再卑賤不過的了,難免會被他再輕賤幾分……
奈何我生來便是個要強的,性子更是髙傲,回到我的閨閣後,我一屁股坐在了妝台前,用手指勾了一抹唇脂,將帕子上的那一句「夜已闌珊破春曉」狠狠的抹了去,然後,又用唇筆點了唇脂,在「萬花之王臨窗傲「的後面加了一句,「垂首低眉我自髙」!
不管是樓下的花也好,是臺下的客人也罷,我——匠艴永遠都會站在髙處,居髙臨下的俯視你們。不管你們的出身是多麼的髙貴,來了綺黛樓,你們這群自持金貴的人上人也只能仰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