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胭脂燕
翌日,晨。
一夜未眠。坐在軍部的大門石階上獃獃的想了很久,花鼠丁雖然死有餘辜,但昨天的一切,不禁讓我對第六軍的每一個人都懷疑起來,這裡的人們都是他們自己嗎?我可以去相信嗎?沒有一點的手段,真的就無法生存嗎?外有強敵抵禦,需內里團結一致,還有幾天有一場打仗要打,但是,我們真的準備好了嗎?我們自己的內心有幾分把握,還是輸贏與我無關,勝敗兵家常事呢?
越想越亂,越想腦子越疼,越想越覺得可怕。不由得站起來,抬頭看看剛剛升起的太陽,他依然準時的冒出了地平線,告訴大家,新的一天開始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石副官。」一個士兵走到我面前,是劉文的勤務兵:「軍座醒了,請您去他住處走一趟。」
「好,這就去。」
我找了個水缸,用手掌端了些水,胡亂的洗了洗油膩膩的臉,醒了醒精神,就向劉文的寓所走去。
與門口的兩個衛兵互行軍禮后,我走進了劉文在寶豐衚衕的住處。剛進入中庭,就看到來已經來了不少人了。元紫衣,田芳,許峰都在堂前的客椅上坐著,劉文背朝著他們,抬著頭凝視著正堂上掛著的一塊匾額,匾額上用金漆寫著四個大字:「戒急用忍」。這塊匾是金副司令送給他的,讓他動殺心時,先站在匾額下默視3分鐘再做出決定。四個人都不說話,默默的或站或坐。看來我是來的有點晚,趕忙走上前去,立正行禮:「軍座,各位長官,我……」
話未說完,看到元紫衣伸出右手食指,劃出一個「1」字,擺在自己的嘴唇上。我會意的點了點頭,元紫衣眼睛向著她旁邊的一張空著的椅子看了一下,示意我坐下,我就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雙手扶著椅子的扶手,看著劉文的背影,慢慢的,學著其他人,也坐在那裡,看著劉文。
「馬上要打仗了。」劉文緩緩的說著,「今天早上,我和金東將軍通了電話,告訴他第六軍的意圖,希望江寧方面能做出一些呼應。金副司令完全贊成,但江寧畢竟駐軍有點少,金陵總部除了表示在糧餉方面給予無條件的支持,其他還是要靠我們自己。」劉文做了一個深呼吸,低下了頭:「你們,有什麼想法?」
「軍座,」元紫衣站了起來:「這不是一個好消息,但我覺得,這是一個現實,我們只有接受,如果金陵方面現在真有足夠的軍隊來和我們配合作戰的話,早就把江鎮要塞給啃下來,把戚州和金陵連成一片了。但屬下認為,凡戰者,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如果把這個消息發布出去,則兵馬未動,士氣已竭,所以屬下認為,應該重點表述金陵對我軍糧餉武器上的大力援助,不提江寧的兵力接應問題,第六軍是哀兵,哀兵經不起這樣的壞消息啊。」
「嗯」劉文把頭抬了起來,又看著那塊匾:「許峰,命你即刻準備在指定投放點,接收金陵方面空投的二十萬現大洋、10萬發子彈和三千發各類炮彈,這次不管接收到多少,丟了多少,我都要獎勵你,大張旗鼓的獎勵,大張旗鼓的宣傳」
「是。」許峰迴答的很平靜。
「田芳。」劉文轉過身來,看著我們四個,「便衣隊就地解散,選擇忠實可靠的,可以編入警衛連,擴充警衛連為警衛營,鍾明,任營長。「
「是,馬上辦。」田芳身子向前欠了一下,表示贊同。
「石楊。」劉文看著我,樣子顯得很憔悴。
「在!」
「從警衛營里給你撥一個排,戰時作為軍直屬教導隊,非戰時為我的貼身近衛,參與17日的奔襲作戰,先編入申銀的工兵旅,直接受申銀指揮,工兵旅守強攻弱,在此次作戰中應該擔負防禦北方江鎮要塞出兵援助的任務,你曾經說過,你帶過一個排做過防禦任務,希望抓住這次機會,好好的歷練歷練。」
「是,軍座放心,屬下必鞠躬盡瘁,馬革裹屍在所不惜。」
劉文眉頭皺了一下:「戰役未開,不要妄言生死,記住,死者已矣,歷史是生者撰寫的。」
我點了點頭,默默的望著劉文。
「你們三位是s集團的精英,石楊——算半個,今後不論遇到什麼問題,我希望不要讓我失望。」劉文有些黯然的看著我們,又轉過身去:「好了,我累了,你們做事去吧。」
我們四人見狀,便互相望了一眼,默默的轉身,魚貫而出,我走在最後一個,剛想跨過台階,就聽到劉文說了一句:「石楊,你留一下。」
我停住了腳步,元紫衣拉了拉我的衣角,悄聲說道:「去吧,沒什麼可擔心的。」我向元紫衣笑了一下,點點頭,又只能折返回去。
「軍座——」我決定不等劉文問了,直接說了,省的憋著難受:「花鼠丁的事情……」
「他早就該死了。」劉文雙手扶住中堂的長案。「我其實早就不想留他,只是覺得他是茅山的土匪出身,熟悉這金州茅麓諸峰的一草一木,如果有他做嚮導,我軍打通金溧,便是事半功倍。」他又嘆了一口氣:「夏龍啊夏龍,沒想到啊,沒想到,你會在戰前來這麼一手,這個人就是有一萬個不是,也應該讓他打完這一仗啊。」
「軍座,您全都知道了!」
「整個戚州,整個第六軍,有什麼能瞞得了我么,每一個細節我現在都清楚的很?」劉文皺了皺眉頭,眼睛里露出一點寒芒:花鼠丁這件事情,夏龍在私,我在公,但既然已死,我也犯不著為了這麼個小人,去和夏龍撕破臉皮,畢竟他是金生元帥欽點的人,是金東副司令親自從東北請來的武器專家和戰術高手,所以,不管你看到了什麼,或者悟到了什麼,記住,凡事利大於弊者皆可行,凡人優強缺弱者,皆可以用,何時何地利弊互換,優缺倒轉,則可棄也,昨天我喝的很盡興,花鼠丁該死,他撞到夏軍長頭上了,活該,明白么。」
「屬下明白,可是昨天——。」
「下去吧,軍人眼裡,只有今天,好好準備。」
「是。」我立定敬禮,轉身離開。
「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活著。」劉文又嘆了一口氣,看著我離去的背影默默的念叨著:「你還不錯,我不想再找一個副官了。」
走出大院,看到劉文的福特車停在牆邊,引擎蓋打開著,司機老程正在檢修。看到我走出來,抬起頭憨憨的朝我笑了一下:「石副官,早啊!」
「你也早啊,程師傅,怎麼,車壞了?」
「小問題,開著沒事兒,但劉軍長很在乎細節,不好怠慢了。呵呵,看今天幾個長官都來見了劉軍長,是不是有大仗要打了?」
「呃,我是個副官,打不打仗的,我管不著。」我一邊打著哈哈,一邊打開了車門;「嗯,一點酒味都沒有,挺乾淨啊,老程。」
「呵呵呵呵,弄了一晚上,先用醋熏了大半夜,再用茉莉花茶泡的茶水,擦了四遍,才算好。」老程一邊搗鼓著汽車,一邊和我搭著話。
「花了不少功夫,這樣你一夜沒睡吧?」我覺得這個老司機挺負責的。
「常事兒,常事兒,沒啥的。」
「老程,你來第六軍多久了?是以前就在的,還是從金陵派過來的?手上的活這麼細,這麼肯吃苦。」我笑道。
「都不是,都不是,我來了也剛兩個月,我以前是給一個商人開車的,後來發現那個商會是日本人開的,我不喜歡日本人,就到這裡來打聽打聽有沒有活干,軍座覺得我老實,就留下了。」看來是弄好了,他把引擎蓋往下一放,「去哪?我送您?」
「不了不了。」我趕忙擺擺手,「住處不遠,我自己走走好了。」說完向老程抱了抱拳,權且當作謝意,便往住所走去了。
」您慢走!「老陳一邊笑著和我道別,一邊擦著他的車子。
在大街上慢慢的逛著,時間還不到10點,本想回去睡一覺的,但總覺得有些什麼事情沒有辦,就一邊晃蕩一邊想著昨天的一幕幕,想著劉文今天說的話。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長星樓的門口。地上還有些血跡,應該是昨天槍斃花鼠丁的時候留下的,但已經很淡了,不仔細看沒有人會在意。姑娘們依然花枝招展的招攬著客人,思春的男人們依然像餓了幾天的饞貓一樣,急吼吼的往裡面沖。
我笑了一下,怎麼自己會晃蕩晃蕩的走到這個地方,自嘲的搖了搖頭,轉過身,便準備往回走。
「喲,這不是石副官么。」身後傳來一聲略顯嬌俏的聲音。
我回過頭,是昨天的那個老鴇,正站在門口,和昨天狼狽的樣子比,今天似乎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標準的歐式宮廷捲髮髮式,略施粉黛,一身寶藍色,白毛領子繡花棉質旗袍,左手扶著腰,俏生生的看著我。
我朝他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回頭就要走。
「不進來坐坐?」老鴇笑道。
「對不起。」我不想和她多有接觸:「這個地方,我不習慣。」
「咯咯咯咯,石副官,我這個地方,你覺得臟,但是我不這麼覺得,我們只是為了混口飯吃,在這亂世,有多少女人有能力養活自己,保護自己?英國詩人申斯通說過:『戰爭使多數人流血,卻養肥了少數人』,就允許你們這些臭男人殺人放火,慾壑難填,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苦命人靠自己的一些姿色,維持著一點生存慾望,難道有錯么?」老鴇笑盈盈的看著我,但聲音里卻夾雜著冷艷的刀鋒。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沒想到一個胭脂地的老鴇,會有這番見解,便扭過身子,正對著他:「這位姑娘,怎麼稱呼?」
「咯咯咯咯,海燕!」老鴇搖了搖頭:「你剛來戚州么?」
「戚州是本鄉。但以前一直在金陵求學,所以……」
「啊呀,好冷啊,石副官,您是想一直和我在這風口聊天?你就對昨天的事情一點都不好奇?」
「這……,可是軍隊條例……」
「好啦好啦,我呢,可以不讓你進去,我沒別的意思,其實就是覺得昨天雖然是個局,但你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在幫我的忙,我欠你的,所以想請你吃個飯把。」
「那是我的本職,不需要姑娘放在心上,說到昨天,真是慚愧。」我摸了摸我的錢袋:「這樣,今天午飯,東坡飯店,我們……」
「德泰恆,老娘請。」不等我說完,海燕便坐上停在路邊的黃包車,拉車師傅哈哈的笑著,拖著車跑了。
我苦笑了一下:「也沒幾步路。」搖搖頭,便跟了上去。
又是德泰恆,依然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海燕下車后,扔給車夫一塊大洋,笑道:「不用找了」
「謝謝,謝謝海老闆!」車夫滿臉堆笑的接過大洋,鞠了個躬,顛顛的走了。
「啊喲,今兒個是吹了什麼風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把。」門口店小二那嗓門兒叫一個響亮:「長星樓的海老闆,怎麼有空光臨我們德泰恆來了,您是吃飯那,還是喝茶啊,還是找個姑娘唱個小曲啊。」
「少給老娘貧嘴。」海燕笑嘻嘻的又扔了一塊大洋給小二,「這個戚州城,論到彈琴唱曲,除了你們老闆娘,誰能和我比比?開個雅間,把你們最好的菜給我上上來,今天你奶奶我請客。」
「好說,好說,天字第二號,貴客兩位,樓上請。」
海燕回頭看了我一眼:「愣著幹什麼?走吧!」
天地第二號雅間,擺設很熟悉,一張桌子,一張琴,邊上點著檀香,微微醺的,讓人感到有些飄飄然。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在這裡遇到的白衣女子,也就是這德泰恆的老闆娘,那種清麗讓人過目不忘。再看看眼前這位,姿色雖不如,但氣質卻又超然,昨日的雅量脫俗,今日的卻更顯風塵嫵媚,前者天上冷月,後者爐中烈焰,一個遙不能及,望洋興嘆,一個近在咫尺,褻玩則傷。
「來,為你昨天的幫助和膽量,敬你一杯。」海燕添上酒,舉起杯子。
「你和夏軍長什麼關係?」我呡了一口,不敢多喝。
「沒什麼關係,合作關係。」海燕幹了一杯,又緩緩的給自己斟滿。
「收了他多少錢?」
「咯咯咯咯,石副官,你覺得我是缺錢的人么?」海燕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突然不笑了,眼睛露出了凶光:「我海燕要弄死的人,都該死。」
「這麼說,你和夏軍長……」
「各取所需罷了。花鼠丁在戚州的所作所為,大概你也知道,不論以前做土匪還是後來的便衣隊,都是惡事做盡。既然夏軍長想借我的地方做個局除掉他,那麼何樂而不為呢?」海燕說的很平靜,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情。
「但是,那兩個姑娘呢?她們就該死?」我靜靜的看著她。
海燕的嘴角抽了一下,又喝了一杯,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個媚兒,一身狐媚之氣,早在半年前就和花鼠丁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花鼠丁幹事情,有一多半是她出的主意,我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這次正好一併除掉,至於桃紅——,是我大意了,我沒想到花鼠丁會開第二槍,她是無辜的,我欠她的。」
說完走回桌子前,端起酒壺,眼眶有點紅紅的:「來,石副官,為桃紅幹了。」說完仰起頭,將酒壺裡的酒一併喝去了。
我看了看酒杯里的酒,一飲而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