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關山難越
「侯爺,對不起。」車子發動以後,月漱落輕聲說道,「我不該這麼衝動跑來找南澤雨。」
萬國侯平靜地注視著前方的道路,雙手放在方向盤兩側,神情看不出喜怒。
「請您不要責怪狂心,這件事跟他沒有關係。他白天陪我出去買東西,是我要求的;傍晚姣姣發信息問他回國沒有,他比您晚半天回來,回來之後還沒有聯繫過姣姣。他出門前,跟我打了個招呼,我覺得這是個機會,就跟他一起來南家了。」月漱落的語速比平時稍快,「而且,我今晚是有收穫的,南澤雨沒有提防我,這也算是好事吧。」月漱落越說聲音越小,甚至帶了一絲委屈,「侯爺,您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萬國侯瞟了她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你披著頭髮的樣子。」
月漱落愣了一下,「狂心找我的時候,我剛洗完頭髮,所以草草吹了一下就出門了,盤髮髻太費時間了。」
「好看。」萬國侯不緊不慢地說,「也稱你的年紀。月總管,其實你不用刻意裝成熟。」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詞,「還是說,其實你是怕跟在我身邊,顯得年齡落差太大?」
「不是的!」月漱落慌忙解釋道,「侯爺,我沒有那個意思。」
萬國侯笑了起來,「現在是不是心情好點了?不生我的氣了?」
「侯爺!」月漱落嬌嗔地瞪了萬國侯一眼,「我怎麼敢生您的氣?」
「不好說。」萬國侯意有所指地說,「我看不透你的心。「
月漱落攏了一下長發,嫣然一笑,「您這話可就冤枉我了。您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吧。」
萬國侯搖了搖頭,「我沒有審問你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手錶,「都這麼晚了,我還沒吃飯呢。」
月漱落一怔,「您竟然餓著肚子來接我回家嗎?」她的眼裡閃過複雜的情緒,「侯爺,對不起,是我任性了。」不等萬國侯接話,她又說道,「現在還不算太晚,我陪您去吃點東西,好嗎?」
萬國侯懶洋洋地說道:「我不知道吃什麼,我有點餓過頭了,現在沒什麼胃口。」
「那也得吃東西,您的胃一直不是特別好,更不能隨便餓著。」月漱落用略帶命令的口吻說,「侯爺,如果您信得過我,我就帶您去一個地方,保證您會有胃口。」
「不會是『松之里』吧?」萬國侯半開玩笑地說,「我現在真的不想吃日料。」
「當然不是。」月漱落無意識地摩挲著大衣的邊緣,「侯爺,實話跟您說,之前跟您去那兒,我心裡是不舒服的,雖然我當時沒有表現出來。」
萬國侯略有些吃驚,他想起來,歌舞伎表演的時候,月漱落的確興緻不高。「是我的疏忽,我忘記那裡是個傷心地,以後不帶你去了。」
「我很想說沒什麼,可那畢竟是小葉……出事的地方。」月漱落放慢了語速,「而且,儘管我不願隨便評價您的朋友,但我也不能昧著良心說高總和俞院長都是大善人,說我喜歡跟他們一起吃飯。」
「首先,他們不是我的朋友。」萬國侯微微一笑,「其次,只和朋友吃飯的話,那人類的選擇恐怕不多。」他看了一眼前方的道路指示牌,「月總管,說一下你要推薦給我的飯店地址吧?」
聽了月漱落說的地標,萬國侯心中暗暗詫異——那裡魚龍混雜,能有什麼飯店值得月漱落特意推薦呢?
他還在思考,月漱落忽然撲哧一笑,「侯爺,您大概無法想象南澤雨身上那種糾結勁兒。」
萬國侯淡淡地說:「我不願意想象你和別的男人相處的場景。」
月漱落臉上一紅,「侯爺,您這樣說,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個壞女人,可我並沒有壞心思啊。」她噘起紅唇,悶悶不樂地說,「我聽說,一個人的氣質里,藏著他讀過的書和愛過的人。可是,在南澤雨身上,完全看不到陶白荷女士的一絲蹤跡。這就是我覺得他糾結的地方。」
萬國侯莞爾一笑,「也許只是他藏得深。」
月漱落眨眨眼,「侯爺,在這方面,一個女人的直覺,往往是比較準的。」
「那你看我呢?」萬國侯忽然轉過臉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里蘊含著一種暴風雨過後的寧靜,同時又閃動著憐憫、溫柔、恍惚,以及一絲隱秘的痛楚,恍若被擦去灰塵的寶石,幽幽地散發著無奈的孤獨。
「我不敢說。」月漱落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不知為何,此刻她不想直視萬國侯。
「沒事。」
「我只覺得……」月漱落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您愛過。」
萬國侯等了一陣,沒有聽到下文,不由得轉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呢?沒了?」
「我在皇冠的這大半年時間裡,聽說過您的一些桃色軼事。誰都說您沒有女朋友,其實是沒有固定的女朋友。我想,您愛過,也許被辜負過,被傷害過,所以您不肯再輕易付出真心了。」月漱落攥著大衣的手指漸漸用力,像是在剋制某種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我每天看到您,都覺得您又強大,又孤獨。強大我就不解釋了,孤獨,是因為您每天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是依賴您的人,可您卻不能依賴任何人。」
萬國侯的心裡生出一種荒唐的感覺,彷彿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無能為力地看著底下的人撕開他的傷疤。可是,他並不覺得難過,因為那傷疤早已變成了銅牆鐵壁,想疼也疼不起來。仇恨是一片沒有邊界的荒原,而愛是比恨更難翻越的高山。愛有多堅貞,恨就有多深刻,森森白骨堆成崇山峻岭,背後儘是不為人知的懊悔和痛苦。
出神地想了一會兒之後,他慢悠悠地說:「我的一位長輩對我說過,上帝造物很公平,美女往往不聰明。現在看來,這句話對你不適用。」他的嘴角噙著一縷微笑,像是十分愉快。「月總管,你這麼漂亮,一定被很多人追求過吧,怎麼會單身到現在?」
月漱落的臉色微微一變,「侯爺,您這是在誇我?」
「天然美人是一種稀缺資源,越美越稀缺。你生得美,家境卻很一般,這並不是好事。在人性的修羅場里,你這樣的女人,算得上是獵人眼中的頭號獵物,無處可逃。」萬國侯眨眨眼,半開玩笑地說,「你是命好,遇到了我這樣的正人君子。」
月漱落按下車窗,寒冷的晚風吹了進來。
沒出正月,街邊的樹上仍纏繞著金色的細碎小燈,高大的路燈與之交相輝映,將人間的夜晚綴上點點繁星。不遠處,有人推開店門,門後傳來薩克斯的樂曲,是經典的《普羅旺斯之畫》。那跳躍的歡快旋律,讓這座城市瞬間穿梭到遙遠的過去。很快,門關上了,空氣中又蕩漾起來不及消逝的酒氣。
整條街都是這種燈火迷離的小店,招牌復古,香艷旖旎,那些蕪雜的顏色,深紫、艷粉、靛藍……像舊時洋場的煙花女,抽著煙、眯著眼,心事欲語還休。而夜色則鋪陳出無窮無盡的綺糜紅妝,讓這夜醉生夢死,永不散場。
月漱落凝視著窗外,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侯爺,您真是轉移話題的高手,舉重若輕就把問題丟到我身上。」
「既然被你發現了,那就不能算作是高手了。」萬國侯笑了笑,「不過我真的很好奇。遇見我之前,這麼多年來你能一直安然無恙,難道是總有貴人相助?」
「我是遇到過幾個很關照我的人。」月漱落輕輕撫摸了一下高領下的盤花扣,「畢業前,一位老師推薦我去了他朋友開的日式溫泉酒店做領班,後來,這家店生意不好,轉給了別人,我就跳槽去了一家日料店。再後來,日料店老闆要回國,就把店關了,臨走前,將我推薦給高總。最初我不在吳上路,後來高總大概覺得我還算不錯,就調我來總店了。」她自嘲似地笑了一聲,「奚老師,風月和庭的竇總,真隱料理的柴田先生,這3位,其實某種意義上都算是我的貴人。」
「聽起來,這3人,都是男人?」萬國侯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當然。」月漱落平靜地說,「誠如您所言,這張臉給我帶來便利,也帶來無窮盡的麻煩。我到上海之後,挨著表姨媽過,頭幾年還算平靜,但她去世后,我那位表姨夫就看我很不順眼。之後,我去上學,很快就發現我必須要有『貴人』相助才能自保。」她說著,迅速看了一眼萬國侯,可後者並沒有什麼反應。「簡單說,就是我得讓外界認為我有一個難以撬動、又不好得罪的男朋友。最好是,A認為我是B的人,B以為我跟著C,而C覺得A跟我關係很深;當然,我並不會真的和任何人交往。」
萬國侯的眼神變得幽深起來,「可是,萬一ABC一碰頭,你不就穿幫了嗎?」
月漱落關上了車窗,「擁有我這樣的女朋友或者說情婦,對誰來說都是很有面子的事,不會有人主動否認。何況,我為什麼要找關係很好的ABC呢?」
萬國侯一愣,「但你說你的老師將你推薦給他朋友?」
「因為他要去世了。」月漱落面無表情地說,「奚老師在我畢業3個月後就走了。」她的聲音略有些感傷,「這位老師比我父親的年紀還要大,他對我的想法,我不會深究。總之,我並不接受他們的物質饋贈,也不必出賣自己,只是損失個名譽而已。」
「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萬國侯點點頭,「說到底,還是你運氣好,你用來自保的方法,並不算高明。」
「是的,奚老師去世早,竇總生意失敗,算是破了產,而柴田先生十分膽小,懼內。這樣看來,我確實是運氣好。」月漱落捋了一下烏黑的長發,「剛遇到高總時,我也擔憂過,後來我發現高總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絕不動身邊的人。」
「不騷擾身邊的人嗎?」萬國侯嘲諷地說,「那麼,去年3月我碰到的,又是怎麼回事?」
月漱落不說話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低聲說:「老闆不動我,不代表他的客人不能動我。」
萬國侯心裡一動。這句話聽起來實在是太哀傷了,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月漱落——那雙動人的眼睛里藏著連恐懼和憤怒都壓不住的哀傷。而他一直不明白,這個年輕的女人,究竟在為什麼而悲傷。
「到了。」月漱落提醒說,「侯爺,這裡可以停車。」
萬國侯盯著目的地,不發一言,任由車廂內安靜下來。月漱落穿大衣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一瞬間,像是整個上海只剩下這一對男女。
不遠處的院子,門口寫著「歡喜·傣家」,院門上裝飾著黃綠相間的葉片和果實,高處掛著用五顏六色的鮮花繞起來的彩燈,仔細看,還能看出燈罩上描繪的身著筒裙的傣族少女圖案。門半開半掩,隱約能看到院子里有一條小河,河中擺放著幾盞燈。那些燈隨著水波顫巍巍地抖動,像是陣陣風吹過人的心頭。
萬國侯坐得筆直。儘管他看得出這家店已經開了許多年,儘管他明白月漱落不了解他的內心、不會有針對性地帶他來吃雲南菜,可他還是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因為他永遠地失去了家鄉。
「月總管,你知道嗎?在山海關外,有一處高地,跋山涉水的人經過了它就能回歸中原,於是,人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歡喜嶺』。可是,對於那些被貶謫到苦寒之地,也許再無歸期的人來說,這裡毫無歡喜可言,他們能感受到的只有凄涼。所以,這裡又被叫做『凄惶嶺』。你看,人的悲喜並不複雜,只取決於他站在哪裡。」他微笑著看向那一臉若有所思的女人,「走吧,帶我開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