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惡鬼降臨
當蒙在眼睛上的紗布被拆掉時,陶無法緩緩睜開了眼睛。
房間里亮著柔和的黃色燈光,窗帘拉上了,他判斷不出外面的天氣,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醫生眼角的皺紋,以及護士雙頰上淡淡的紅血絲。
陶無法興奮極了,他下意識地對醫護人員說:「謝謝,謝謝你們!」
看到護士的微笑,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說的是中文,他笨拙地用英文說:「thank-you-very-much!」
陪護和醫生交談了幾句后,笑著對陶無法說:「陶先生,你現在還需要休息,不能馬上出去曬太陽。還有就是,這一個月內,你在洗澡、洗臉的時候,都不能讓水進到眼睛裡面。不要過度用眼,不要亂揉眼睛。這段時間你外出的話,最好都佩戴太陽鏡。」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我女兒女婿?」陶無法迫不及待地問道。
「早上南夫人來過電話了,說她今天要去做頭髮,南廳長似乎跟侯爺他們在一起活動。」陪護輕聲說道,「需要我馬上聯繫南廳長嗎?」
陶無法忍住心頭的失望,「算了,反正現在我也不能外出,隨他們去吧。」他故意睜大了眼睛,又緩緩地閉上,然後再睜開,再閉上,連續重複了好幾遍。「那麼,我可以用手機嗎?」
陪護嫣然一笑,「當然可以。不過,我建議你休息一會兒再用,你剛拆掉紗布,眼睛還是不要過度勞累的好。」
陶無法感激地笑了,「好。對了,現在是幾點?」
陪護伸手一指牆壁上的液晶掛鐘,那上面顯示的時間是9點15分。
陶無法開心地眨了眨眼睛,他很想跑出去看看外面的花花草草,但他忽然莫名感到有些疲憊。
陪護看出了他的倦意,「陶先生,你還是先睡一會兒吧,等會兒我幫你拿手機進來,放在你床頭,你醒來就能用了。哦,對了,你再也不需要用盲人模式了。」
陶無法滿足地躺到了床上,他掀起被子蓋到身上,接著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微笑著閉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睜開了眼睛。
房間的燈被關掉了,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團靜謐的黑暗之中。
陶無法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不安,不是因為再度陷入黑暗,而是因為聽到了一點動靜——他這幾年接近失明,硬是練出了一雙敏銳的耳朵。
有人在房間里。
「誰?」
沒有人回答。
陶無法顫抖地摸索著,試圖找到呼叫鈴。
突然,房間角落裡的一盞壁燈亮了起來。在那個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你不用按鈴了,按了也沒用。」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像是魔鬼的低語,陶無法聽后不禁渾身戰慄了起來。
「你……你是誰?」陶無法驚駭地按下了呼叫鈴,果不其然,房間里靜悄悄的,呼叫鈴像是死去了一般,毫無生氣。
「都告訴你沒用了,怎麼不聽呢?」那聲音里滿是譏諷,且越聽越讓陶無法覺得耳熟,「這麼多年不見,你還是那樣的脾氣,一點兒也沒變。」
說話的人站了起來,朝病床走去,他走的速度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陶無法的心上。
陶無法哆哆嗦嗦地想要爬下床,但他剛動了一下腿就立刻意識到,自己的下半身完全沒有知覺,像是癱瘓了一般。他驚慌地用雙臂撐著床,勉強坐了起來,然後瞪著那個男人,「你是誰?你對我做了什麼?」
那個男人停在了距離他的床兩米遠的地方。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的臉若隱若現,一對金色的眼睛躍然其上,那是陶無法永遠無法忘卻的夢魘。
「你……你……不可能!」陶無法瞪大了眼睛,喃喃地說,「你91年就死了!」
男人哈哈大笑了起來,那笑聲竟像是從腹腔中發出的,震得空氣都跟著顫動了起來。
這熟悉的眼睛和笑聲幾乎要令陶無法窒息了。
「你不要裝神弄鬼,莫烏斯不可能還活著,你到底是什麼人?」
男人慢慢地走到了陶無法的床前,「好久不見。」
陶無法終於看清了來人的面孔,那是他見過無數次的臉——除了多了一些皺紋,頭髮變成雪白的了以外。
恐懼像毒蛇,纏繞住了陶無法的心臟。
「你是不是在心裡想,肯定是哪個傢伙整容了,整成老東西的模樣來嚇唬你,敲詐你?因為莫烏斯早就死了,而潘寧頓又不可能遠渡重洋追著你來美國?」來人說著,拖了一張椅子在陶無法對面坐了下來。他穿著一套深灰色的雙排扣西裝,系著海藍色的小圓點領帶,腳上的皮鞋亮得像是鏡子一樣。內行人不難看出,這西服是在anderson-amp;amp;-sheppard定製的,做工精細考究,很有老牌紳士的派頭。
讓陶無法格外在意的是,來人的手上戴著一雙精巧的真皮手套。
「雖然現在是2月,但室內開著空調,他戴手套幹什麼?難道是為了不留下指紋?」陶無法驚恐萬分地抓住了被子,他忽然想起陪護之前說要把手機給他,便又急忙看向床頭櫃。
「你在找這個?」來人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在陶無法的眼前晃了晃,顯然,那就是陶無法的手機。
陶無法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你想幹嘛?」
「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你。」來人傲慢地說。他的中文很好,只是因為上了年紀,說話的時候喉嚨里會帶著一點沙沙的雜音,就像是收音機里來回亂竄的電流。
「莫烏斯算是我的老熟人了,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陶無法強打起精神說道。
「嗯,是的。作為一個86歲的老人,我確實應該什麼都知道。」來人冷冷地說,「可惜,我還是不明白,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他的眼神陡然變得兇狠起來,「陶無法,我對你不薄吧?你剛到店裡工作沒多久,我看你勤快,就讓藺樞給你加薪,還幫你介紹對象。你父母去世后,你住的房子被親戚收回去了,我又讓你搬到我的倉庫里住。後來,你老婆懷孕了,我跟藺樞又幫你租了房子。你沒什麼錢,房租都是我幫你付的,怕你臉皮薄不肯要,我甚至讓藺樞找了個借口,說是給你的勞務費。而你呢,你只會不知羞恥地索取,毫無感激地接受。」他搖了搖頭,「我怎麼會想到,這個世界上竟有如此寡廉鮮恥、恩將仇報的人!」
陶無法的心漸漸涼了下去,這些事情,除了漢諾威家的人,只有他和他的兩個弟弟知道,而今他的弟弟都已去世,那來人是怎麼打聽到這些消息的呢?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來人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微笑,弧度完美得令陶無法無法直視。「很多你想不通的事情,我都知道前因後果。」
「那你來幹什麼?」陶無法抓緊了被子,煩躁得恨不能砸到來人的頭上。
「你搶了我兒子的琥珀店,殺了我兒子、兒媳,甚至連我那幾個月大的孫女都沒放過!18年後,你又陷害了我唯一的孫子,把他送進了監獄!你說,我來幹什麼?」來人提高了音量,「1985年3月5日那一天,你毀了我的人生,毀了我的家族。我每天都坐在回憶的廢墟里,幾乎要被巨大的痛苦擊垮,要不是懷著對你的強烈恨意,我根本躲不過91年的『不仁社』追殺。我要感謝你,陶無法,因為你,我才帶著復仇的信念,活到了今天。」
陶無法愣愣地看著這個滿頭白髮的英國人,他越來越迷惑了:情報顯示,莫烏斯已死。但眼前這熟悉的金色瞳孔,這與記憶完全一致的熟悉輪廓,這蒼老而又真實的聲音,都表明了一個令他不得不承認的事實——莫烏斯回來了。
「要是91年你沒死,那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才來找我?」陶無法恨恨地問道。
「因為我要等。等你得意忘形,等你毫無防備,等你以為我死了。」莫烏斯不疾不徐地說,「老天有眼,我終於等到了合適的時機。現在,你的女兒和外孫女在bergdorf-goodman里的美髮沙龍做頭髮,你的女婿跟一群人在中央公園西路的一座房子里玩賽車,你的陪護被醫生叫走去忙別的事情了,他們都離你很遠,沒有人知道你此刻命懸一線。」
陶無法緊緊地閉著嘴巴,表面上一動不動,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如果大喊大叫,會不會有人聽到?」
而莫烏斯竟像是看穿了對方的心思一般,突然笑了起來,「你可以試試。」不等陶無法做出反應,他就像變戲法似的從西服內袋裡掏出了一把柯爾特巨蟒手槍。
「這槍雖然很老,但威力不錯,就跟我一樣。」莫烏斯露出了潔白如玉的牙齒,「來,試試看,是你喊得快,還是我的子彈射得快。」
一顆碩大的汗珠從陶無法的腦門上滑落了下來,雖然莫烏斯比他大了十九歲,但他心裡清楚,倘若動起手來,他根本不是莫烏斯的對手。
「你要是開槍,外面就會聽到聲音,馬上就會衝進來一大堆保安的!」陶無法虛張聲勢地說,「你功夫再好,也不可能以一當十,更別說你都八十多了。」
「是嗎?」莫烏斯笑了起來,「那你怎麼不開動你的小腦瓜,好好想一想,我是怎麼繞過那一大堆保安和護士,進入你的病房的?又是怎麼給你注射了針劑,讓你半身癱瘓的?」
陶無法的心瞬間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你把槍收起來吧。」陶無法泄氣地說,「我要是想喊,早喊了。」
「說句實話。」莫烏斯翹起了二郎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陶無法,「不管你喊不喊,我都想開槍——這件事我想了很多年了。」
「你……實在不用這樣。」陶無法努力剋制住心頭的恐懼,用盡量友好的語氣說,「現在我基本上是個廢人了,下半身不能動,大喊大叫也沒什麼意思,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嗬。」莫烏斯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微笑,「你終於肯和我談談了?」
「嗯。」陶無法假裝輕鬆地說,「我活到這把歲數,也見過不少世面了,你沒必要弄這麼大陣仗。不管怎麼說,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有什麼不能坐下來好好談的呢?」
莫烏斯驚奇地看著他,接著放聲大笑起來。
陶無法耐著性子等莫烏斯笑完,才說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真的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敵人。有些事情,我是逼不得已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嗎?」莫烏斯依舊將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陶無法,「你的意思是,那些喪盡天良的事情都是別人逼你做的,如果你不做,就會死無全屍?」
陶無法躊躇了一下,「我是對不起漢諾威家,但我也做過好事啊。你孫子坐牢后,我極力勸南澤雨不要再去折磨他,免得引起更大的輿論關注,正因為這樣,你那孫子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實際上,假如他後來不越獄的話,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
莫烏斯聳了聳肩膀,「真感人。照你的說法,要不是因為你大發慈悲,我孫子早就死在陰陽關了?」
「你去找南澤雨問問,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了。」陶無法歪了一下頭,深棕色的眼睛里射出詭譎的光芒。
「呵呵。」莫烏斯不以為然地說,「你放心,我會找他的。」他用槍朝陶無法比劃了一下,「別裝傻,你還是個工人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你那點小算盤,我一眼就能看懂。」
陶無法感覺自己的心思被對方看穿了,一如赤身裸體地站在對方的面前。就算是在昏暗的房間里,對方那銳利的目光也能令他膽寒。那滿含恨意的眼神,更是令他想到了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你想……從什麼時候問起?」陶無法沉默了半天后,終於支支吾吾地開口了。
「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