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私家偵探
正是下午,大眾茶館里坐了很多人。黃昏推開門,瞅了半天,才看見在角落裡坐著的那個穿著紅衣服、頭髮亂糟糟的人。
他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對方像是受到驚嚇一般跳起來。待他轉過頭來看到黃昏后,十分警覺地說:「你是誰?」
這個人二十齣頭,樣子十分邋遢。他穿著一件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格子襯衫,套著大紅色的衝鋒衣外套,漂白的牛仔褲已經開始發黃了。運動鞋則是那種帶著「魔鬼粘」的,沒有鞋帶。
他的皮膚比較粗糙,黃中帶黑的膚色看起來很不健康。即使是帶著粗框眼鏡,也遮擋不了他烏青的黑眼圈,一看就是個常年熬夜的人。
有趣的是,這個年輕人留著一把濃密的大鬍子。
此刻,這個人懷抱著一個雙肩包,縮在狹窄的座椅中,黑溜溜的眼珠盯著黃昏,好像在看一隻怪物。
黃昏沒好氣地說:「不是你約我在這兒見面的嗎?戴天。」
戴天揉了揉鼻子,咧開嘴,「干我們這行的,得警醒點,老毛病,老毛病。」說著,他招手讓服務員把桌上的白開水撤掉,換成茶,然後又照著菜單上的推薦,點了一大堆小吃。
等服務員走開后,戴天指著他對面的椅子:「快坐下,坐嘛。」他從警惕到殷勤的轉變,讓黃昏有些不適應。但周圍的人都坐著,他站著反而引人矚目,這樣想著,黃昏便坐了下來。
戴天見黃昏坐下,這才稍微放鬆了一些,他略帶埋怨地說:「你遲到了!」
黃昏撓撓頭,他原本不想解釋,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開口了:「我在車上睡著了,沒留神,坐過站了。」
這時,服務員開始端上腰果仁、豆沙包等點心,兩人開始邊吃邊說。
戴天原本就極善於察言觀色,加上他之前在網路上與黃昏交談了一段時間,對他的情況也算了解,所以,很快就和對方聊得熱火朝天。
「老弟,我說,咱們聊的不少了吧。可是,有件要緊的事情,你一直沒說。」黃昏已經快把面前碟子里的腰果仁吃完了。
戴天看著他吃完最後一粒,又招手讓服務員再上一碟。
「你問吧,要是我能說,我一定說。」
黃昏有點不高興:「你怎麼老鬼鬼祟祟的。」話雖這麼說,他自己倒是緊張地東張西望了一番,見壓根沒人注意他們,才壓低聲音說道:「你到底是怎麼找著我的?別跟我說在網上偶遇的,我天天玩鬥地主,遇到的人多了去了,不可能這麼巧被你找到。」
戴天又咧嘴一笑:「這個啊,原本是不能跟你說的。不過呢,大哥,我跟你很對脾氣,看你人也不錯,我就告訴你吧。」他也壓低了聲音:「你報警的時候,是有錄音的。」
黃昏臉色一變,就要站起來走人。
戴天趕緊說:「別怕啊,你是安全的。不然也不會到現在就我找到你,對不對?」
黃昏沒有說話,他的雙手抓著桌子的邊緣,手指關節用力得都開始泛白了,明顯是極度恐懼。
戴天拍拍他的手:「大哥,我要是壞人,你早就出事了,還會和我坐在這兒喝茶嗎?」
說到這兒,服務員走過來,端上一碟腰果仁。
戴天緊盯著他:「你上次說要跟我講的故事,現在可以說了吧。你老說網上不安全,你看,我都請你出來喝茶了,這裡也沒人認識你。」
黃昏有點猶豫:「我還真沒跟任何人說過,你要答應我,聽完就忘。」
戴天哭笑不得:「你不是說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嗎,早就過了追訴期了吧,想太多了你。」
看黃昏仍然舉棋不定,戴天便把雙肩包遞給了他,「這是我之前答應你的,你不說就算了,我自己想辦法跟委託人交差。」說著,他誇張地嘆了一口氣,「唉,我們這行就是慘,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大方的僱主,結果線人又不靠譜了。」
黃昏沒有接,只是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個手勢:「說好的,八萬,一分都不能少。」
戴天哭喪著臉:「一共就給了我八萬塊,我自己花了兩千,你總得給我留點吧。要不這樣吧,這個包里的錢你先拿著,然後我再去借兩千給你,湊足八萬,行不?」
黃昏一把奪過雙肩包。他拉開拉鏈,沾了一點唾沫在手上,開始低頭數錢。
他數得很慢,戴天耐心地等著。見黃昏一直沒抬頭,戴天便悄悄從口袋裡拿出個小巧的錄音筆,放在大腿上,按下了錄音鍵。過了一會兒,數完錢的黃昏抬起頭來,將包放到身後,然後把椅子往前拉了一點,小聲說:「我再強調一遍,這都是我親眼所見。」
戴天拿出個小本,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黃昏遲疑了一下,說:「講好了,不能將我的身份曝出去。」
戴天無奈地說:「大哥,我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好么。再說了,我干這行都這麼多年了,也算是老鳥了,規矩我當然懂。」
黃昏皺皺眉頭:「老實說,我對你們這些狗仔一點好印象都沒有。」
戴天叫了起來:「大哥,我是私家偵探,不是狗仔!」
黃昏撇撇嘴:「有什麼區別嗎?算了。」他端起杯子,將茶水一口氣喝完,又拿袖子抹了抹嘴,開始敘述。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個春天。
黃昏當時剛失業,老婆又帶著孩子回了娘家,他十分苦悶煩惱,時常借酒澆愁。這晚,他又像往常一樣喝得酩酊大醉,邁著醉醺醺的步子往家走,走到一個花壇附近時,他一陣反胃,便嘔吐了出來,吐完后,不知怎麼暈乎乎地就在花壇里睡著了。
大概是春夜的風仍帶著一絲涼意,黃昏被凍醒了,他稍微清醒了一點,正準備從花壇爬出去,突然看到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在一輛車附近轉悠。
黃昏剛開始以為那個人是要偷車,他對於有車的人沒什麼好感,當下就決定不去管這件事。但他忽然看到那個形跡可疑的人彎下腰放了一個東西在車底下,這顯然不是為了偷車。
黃昏好奇心大起,他又悄悄伏身在花壇里。花壇離那輛車有一段距離,影影綽綽的花枝讓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孔,也看不清放的東西。
這時,那個人直起了身子,黃昏趕緊蹲了下來。
黃昏蹲了一小會,估摸著那個人應該走了,便慢慢站起來,卻看到兩個人邊走邊交談,已經走到了車邊上,兩個人都有些激動。
其中,年輕的穿著警服,年長的是便服。年輕警察拉開車門,年長的先坐了進去,但仍然在爭論著什麼。年輕的警察一手扶著車頂,似乎十分焦慮。
黃昏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正考慮要不要跟警察說,有人往他們車底下塞了一個不明物體。不說,好像有點過意不去;說,他又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有一回喝醉了砸酒館,被人送到派出所,警察對他可不算友好。
這樣想著,黃昏決定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悄悄往後移動,打算繞出去。
「等等!」一個聲音遠遠響起,幾乎把黃昏嚇死,他哆嗦著轉過身去,才發現,這話不是對他喊的。另一個魁梧的穿著警服的人從遠處跑過來,直跑向那輛車,跑得很急。
這時,黃昏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接著,一聲巨響傳來,黃昏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被甩到了花壇的外面,渾身都是擦傷,他一動,就覺得到處疼。
黃昏氣惱地坐起來,這才駭然發現,那倆車正在燃燒,而先前交談的人都不見了。他仔細一看,看到了一具燒的漆黑的殘骸,他嚇得大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往家裡逃。飛奔了好久,他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報警。
路邊有電話亭,黃昏戰戰兢兢地撥打了110。但他實在是沒有勇氣,在接線員詢問他的身份和位置時,他驚惶地掛掉了電話,逃回了家。
他連著幾天都不敢再去喝酒,也不敢出門,一直在家膽戰心驚地等待警察來敲門。直到他看到電視報道說,中學教師為子尋仇,導致警察一死一傷,他才稍微放下心來。他很快就想明白,那一晚,自己很可能是惟一的目擊者。
他從來沒想過去跟警察交待真實的情況,他有種預感,這件事情還是不沾為好。如果不是多年後遇到這個網名叫「戴天」的私家偵探,他大概都已經忘記了這段經歷。
戴天默默地聽著,一面奮筆疾書。他皺著眉頭,表情凝重,有好幾次,黃昏都覺得他似乎有些激動,但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只默默做著記錄。黃昏說完以後,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見他仍舊一言不發,便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做了錯事?」
戴天說:「我覺不覺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覺。」
黃昏有點不安地說:「我有時候會想,自己這些年一直過得不順,是不是因為這件事?」
戴天說:「你不必這樣想。」他迎著黃昏不解的目光:「我以前也這樣想過,如果我當初怎麼樣做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情了。可事實證明,這些假設毫無意義。既然已經發生了,你就只能面對它,然後,一步步向前走。重要的是,活在當下。」
「活在當下?」黃昏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戴天從本子里抽出幾張照片,「我想請你辨認一下,這幾個人中,有沒有那個往車底放東西的?」
黃昏驚奇地看著照片:「你哪兒來的這些照片?」
戴天嘿嘿一笑:「這你就甭管了,我還是有兩下子的,不然人家也不會雇我幹活,對不?」
黃昏接過照片,看了一圈后,還給了戴天:「我說不好,太久了,而且當時我離得很遠,我真的看不清。」
戴天一臉失望,但還是不死心:「那他有沒有什麼特徵?或者有什麼不尋常的?」
黃昏苦苦地思索了一會說:「我只記得,他似乎是個左撇子。」
戴天一下子激動起來,「你確定嗎?」
「應該是。因為他直起身子的時候,撣了撣身上的土,是左手撣的。」說到這兒,黃昏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小時候是左撇子,老是被父母打,逼著我改過來,後來吃飯和寫字是改掉了,但是有些事情還是覺得左手做比較順當,所以也會對左手比較留意。」
「你說的這個細節很重要,說不定會用上。」戴天左手啪地合上記錄本,右手悄悄收起了錄音筆。「這樣吧,你給我個卡號,我把剩下的兩千塊打給你!或者,如果你願意再見面的話,等我下次請你吃飯的時候給你現金!」
黃昏搖搖頭,「算了。」他看了眼壓在身後的背包,「七萬八也不少了,我知足了。你別再找我了,我不想被警察盯上。」
戴天佯裝生氣地說:「警察怎麼會知道?你也太不相信我的專業了!」
黃昏不以為然:「你那僱主說不定就是警察,你最好小心點,我先走了,別找我!」
「警察才不會找私家偵探辦案呢!」戴天不服氣地反駁著對方。
「那你怎麼會有警察的錄音?」
戴天一愣,接著笑了起來,「好吧,我承認,我和警察有時候是有一點兒合作,但都只是我向他們打聽情報。」
黃昏搖搖頭,「我今天說的夠多了,我看到的,也都告訴你了,以後,你也別糾纏我。」
「我是那種人嗎?!」戴天著急地解釋著,但話還沒說完,黃昏已經起身離開了。
「你這傢伙!起碼aa制一下啊!」戴天在他身後喊道,但黃昏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戴天無奈地打了個響指,在結賬以後,他也迅速地離開了大眾茶館。
一倆計程車停在了韓城最豪華的雲苑賓館的門口。戴天從車上下來,在門童驚奇的目光中,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大堂。他輕車熟路地上了電梯,到了十八樓后,掏出房卡打開了一間客房的門。
關上房門后,戴天一把扯掉了那頂帶著厚劉海的假髮,又摘掉了笨拙的平光眼鏡,接著慢慢撕下貼到鬢角的假鬍子。假鬍子的膠黏了一點在他的鬍子上,在拉拽的時候帶動了他的皮膚,以至於他發出「嘶」的一聲。
做完這一切后,他走進盥洗室,打開了化妝包。他拿出卸妝液,慢慢地往臉上塗。隨著化妝棉的擦拭,一團團土黃色的東西被擦掉,露出了他蒼白的皮膚。他看著鏡子,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小心翼翼地取出黑色的美瞳,扔到了垃圾桶里。
鏡子里,是一個金色眼睛的外國人,他的眼眶泛紅,但卻乾涸得沒有一點兒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