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晴天霹靂
但讓韓諾惟沒有想到的是,他剛回到監室,就有獄警來找他了。
「2201,有人來看你。」
韓諾惟大吃一驚,他激動萬分:一定是父親!上次通電話之後,已經過去了半年多,肯定是父親獲得了探視自己的許可!
可是,當韓諾惟看到隔離窗后坐著的人時,不禁大失所望,來人並不是韓孟昶。
那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嘴唇極薄,一看就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他穿著筆挺的西裝,手裡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韓諾惟不認識這個人,他本能地看向獄警。獄警面無表情地說:「你不認識?」韓諾惟遲疑了一下,坐了下來。
年輕男人露出了燦爛而友善的笑容,「你好,我叫俞鏡泊。」
韓諾惟驚疑不定,他打量了一下俞鏡泊,「你是律師嗎?」
俞鏡泊看著滿臉疑問的韓諾惟,輕鬆自在得根本不像是在探監:「我就開門見山吧,我是隋青柳的老公。」他看著韓諾惟瞬間變色的臉,像是早有預料:「看你的反應,應該認識我老婆。」
「隋青柳」這個名字,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韓諾惟的夢魘,他懷疑、哀求、詛咒這個名字的主人,只因她的不告而別,將他推入了更絕望的地獄。但他現在已經能夠稍微控制下自己的脾氣了,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盯著俞鏡泊,面帶慍色,一言不發。
俞鏡泊仍然是笑容可掬的樣子,像是完全不介意韓諾惟的冷眼相對。韓諾惟忽然覺得,這個人很適合去賣保險或者做售後,因為脾氣好得驚人。
「首先,我得跟你說一聲抱歉,你的那塊琥珀,我在送去鑒定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
韓諾惟瞪大了眼睛:「鑒定?為什麼要鑒定?那又不是你的東西!」
俞鏡泊笑了笑:「不好意思,職業習慣。我老婆應該告訴過你,我也是賣琥珀的,看到罕見的東西,就忍不住送去鑒定了。」
「然後呢?你拿到一張鑒定證書?」韓諾惟譏諷地問道。
「什麼也沒拿到,我在去鑒定機構的路上被人搶了。」俞鏡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韓諾惟,他的眼神是如此誠摯而專註,以至於韓諾惟無法確認這句話的真假。「那麼你來幹嘛?要賠我?」
「你那塊琥珀值多少錢?」
韓諾惟微微一怔,對方的問題出乎意料。他不知道那塊琥珀的市場價值,也不敢亂估價,畢竟他知道那不是一塊普通的琥珀。思量再三,他開口說:「你賠不起。」
俞鏡泊沒有生氣,只是將公文包豎起來,輕輕拍了拍。「這裡面裝的都是百元大鈔,你應該看得出來,包都裝滿了。」他扶住公文包,「我現在就可以把這些錢全都給你,假如你覺得不夠,我還可以再去湊一些,下次來給你。」
韓諾惟強壓住心頭的憤怒和懷疑,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那好,你現在給我。」
俞鏡泊卻收回了公文包,「但有個條件,你得再給我一塊琥珀。」
「什麼?」
俞鏡泊靠近隔離窗,「和你之前那塊類似的琥珀,你再給我一塊,或者你有多少,我要多少。錢,隨你開口。」
韓諾惟徹底糊塗了,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如果是不仁社的人,那為什麼會這樣愚蠢?如果不是,又為什麼願意花高價買那種神秘的琥珀?
韓諾惟低下頭,想了一會兒。
「假如我不給你塊新的,你就不賠償我之前的損失了?」
俞鏡泊沒有回答,只是露出了一個老奸巨猾的笑容。
獄警走過來,敲了敲韓諾惟的椅子,示意他時間到了。
「這樣吧,你給我一點時間考慮。」韓諾惟緩緩說道,「如果你不著急,那就過陣子再來找我。」說完,韓諾惟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俞鏡泊抱著公文包,目瞪口呆地看著韓諾惟揚長而去。
韓諾惟回到灰牢的時候,恰好莫傲骨也剛回來。他身上散發著酒氣,這讓韓諾惟很吃驚。
等送他的幹事走了后,韓諾惟迫不及待地沖著上鋪的莫傲骨問道:「您不讓我去工廠上工,是不是為了阻攔我跟家裡聯繫?」
莫傲骨剛躺下來,聽到他這麼問,吃了一驚,坐起來問道:「你又聽誰嚼舌頭了?」
韓諾惟不理會他的問題,只是直瞪瞪地看著他。
莫傲骨的神色一變:「你不相信我?」
韓諾惟不回答。
莫傲骨的眼中閃過一絲哀傷,他什麼也沒說,重新躺下,將身子朝里,背對著韓諾惟。
韓諾惟本來就等了大半天,已經是滿腹怒氣,現在見莫傲骨這麼愛理不理,心中更加火大:「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莫傲骨頭也不回地說:「你既然不肯信我,我說又有何用?」
韓諾惟心頭火起,恨不能衝到上鋪去揪住老人問個清楚,偏偏這時獄警又巡邏到了門口,正沖屋裡看著。他只好咬牙忍住,怒氣沖沖地躺了下來。
等獄警走了,韓諾惟越想越不舒服,他噌地翻身坐起來,衝上鋪大聲說道:「您不說,我也知道。」
莫傲骨倒似乎來了興趣:「你知道什麼?」
韓諾惟說:「您阻攔我見家人,無非兩種目的。要麼,不希望他們知道我現在什麼樣子;要麼,不希望我知道他們現在什麼樣子。對不對?」
黑暗中,莫傲骨輕聲說:「倒是不笨。」
韓諾惟說:「我現在這個樣子,您是覺得他們看了心痛?還是怕他們嫌棄我?」
莫傲骨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覺得你這個樣子見不了人。」
韓諾惟揣摩了一下這句話:「那您的意思是不想讓我知道他們現在的狀況?」
他突然一個激靈,跳下了床,抓住莫傲骨的手,因為緊張,他的手無法剋制地抖了起來:「我爸媽怎麼了?」
莫傲骨輕輕撥開他的手,跳了下來,然後拉著韓諾惟在下鋪坐下,他的眼神溫和而誠懇:「孩子,不是我有意瞞你。我是希望等你變得更堅強一些的時候,再告訴你。」
韓諾惟渾身發冷,他坐牢后遇到過各種打擊、欺騙與背叛,卻不曾想過家人會出問題。他拚命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前輩,請您告訴我,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我媽……不行了?」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不像是質問,更像是哀求。
莫傲骨看著低下頭去的韓諾惟,還是有些猶豫:「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韓諾惟的憤怒、擔心都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他竭盡全力抑制著自己的音量:「是的。請您告訴我。」
莫傲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只是婁煙,他們倆……都去世了。」
韓諾惟只覺得眼前發黑,直冒金星,他下意識地想要大吼大叫,卻驚駭地察覺,自己無法呼吸。他拚命張大嘴巴,用力地吸氣,但怎麼都吸不著。他像是被虛空包圍,一片黑暗,望不到邊。
韓諾惟憋得滿臉通紅,咳了好幾下才發現,不知何時,他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莫傲骨見狀,立刻擒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指從喉嚨上硬生生掰開。
韓諾惟剛一喘氣,一股嗆人的腥味立刻衝上喉嚨,他顧不得說話,衝到馬桶邊,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其實韓諾惟吃的並不多,很快他就吐不出東西了。但是,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撕扯他的胃部,讓他持續不斷地乾嘔,直到他覺得自己的胃液都快吐光了,才精疲力竭地癱在了地上。
嘔吐物的刺鼻氣味令他頭暈,但他並不排斥這難聞的環境,他甚至想讓這暈乎乎的感覺持續久一點兒,就像深陷一個喝醉了的夢境,醜陋卻不想醒來。
韓諾惟發著呆,忽然問了一句:「今天是幾號?」
「12月13日。」
「一年零三個月。」韓諾惟喃喃自語,「我上次見到爸媽,是一年零三個月前,然後就只通過一次電話。」他抬眼向天,「我曾那麼蠢,信了南澤雨的話,竟會傻傻等著警察。等他們查明我的清白,等他們放我回家,等他們允許我和爸媽見面。」
他忽然莞爾一笑,「我他媽真是中國好公民。」
他扶著牆壁,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再一步步挪回到床邊。莫傲骨見他兩隻眼睛都是通紅的,以為他會哭出來,但他只是沉默地坐著,像一尊雕像。
走廊里傳來某間監室的打鬧聲,獄警用警棍捅了捅金屬門,直著嗓子罵了兩句,打鬧聲平息了,又傳來隔壁壓抑的看好戲的竊笑聲。
窗外,呼嘯的風卷著地上的沙石,像小鬼陰森森的啼哭,又像神怪的桀桀怪笑。韓諾惟側耳去聽,竟聽到有女人在唱歌,他屏氣凝神,集中注意力聽了好一會,赫然發現,那人唱的竟是小時候母親給他唱的《螃蟹歌》:「螃海螃海哥哥,一個一個殼殼。八隻八隻腳腳,求你莫來夾我……」
韓諾惟怔怔聽了一會,心底某處被柔軟地觸動了。他跟著輕輕哼了一會兒,見莫傲骨沒有反應,忍不住推了推對方:「您沒有聽到?」
莫傲骨莫名其妙地問:「聽到什麼?」
「有人在唱歌啊。」
莫傲骨有些疑惑,「不是你在唱歌么?」
「我是跟著她唱的,那人是個女的。」韓諾惟搖了搖頭,用手指著窗外說道。
莫傲骨心疼地看他一眼,沒有回答。
歌聲忽然消失了,韓諾惟等了半天,也不見那人再唱,頗感失望。
莫傲骨嘆了一口氣,「你不問問是什麼時候么?」
韓諾惟這才如夢初醒,他愣愣地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莫傲骨頓了頓:「韓孟昶是在三月十八日,婁煙是在三月二十日。」
韓諾惟心如黃蓮,苦澀難言,現在已是十二月,自己竟然被瞞了這麼久。他啞著喉嚨問:「您什麼時候知道的?」
莫傲骨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大概是五月。」
「他們是怎麼……走的?」
莫傲骨握緊了交叉著的雙手,輕聲道:「據報道說,韓孟昶是襲警。」
韓諾惟大笑了起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我爸連殺雞都不會,這樣的人會去襲警?這借口找的真是新穎。襲警成功了嗎?」
莫傲骨答道:「死了個警察,還傷了一個。」
韓諾惟冷笑一聲:「怎麼襲擊的?警察不配槍嗎??」
莫傲骨說:「詳情我也不清楚,報道只說,是汽車爆炸。似乎是韓孟昶約了警察談話,說要自首,但是後來汽車爆炸,他與警察同歸於盡,另一個警察沒有上車,被炸斷了腿。」
父親的音容笑貌在韓諾惟的腦海里閃現,接著他胃裡又是一陣翻滾。他強忍住難受,接著問道:「那我媽呢?」
莫傲骨躊躇了一下,斟酌著字句:「據說是知道韓孟昶出了事,接受不了,一時想不開,就……跳樓了。」
韓諾惟忽地一下站起來,撞到了上鋪的床板,他顧不得揉腦袋,「我二月份的時候,跟我爸通電話,我爸說她情況穩定,心態也很積極,就算我爸出了事,我媽也絕不會就這樣撒手自殺!」
莫傲骨站起來,走到窗邊。他望著窗外那一彎慘淡的月亮,「孩子,這並不難理解。在我看來,韓孟昶是死於不仁社之手,婁煙,恐怕也是。」
韓諾惟的憤怒和悲傷交織在一起,他強忍住想哭的衝動,但聲音仍帶著哭腔,「他們有本事,就沖我來!為什麼要動我爸媽?」
莫傲骨沒有回頭,「但他們在你這裡一無所獲,只能從韓孟昶和婁煙身上動腦筋了。」
「可是我爸媽什麼都不知道!」
莫傲骨回過頭來,銀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你覺得不仁社的人會替你考慮?」
韓諾惟大怒之下,衝到老人身邊,「那麼,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要瞞著我?」
莫傲骨平靜地說:「我本來可以一直瞞著你,不是嗎?」
韓諾惟痛苦地垂下了頭,他心裡一陣凄涼,竟無法反駁老人。
莫傲骨沉下臉來:「不妨告訴你,我之前不讓你上工,不告訴你這些消息,就是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韓諾惟猛地抬起頭來:「我這樣子怎麼了?」
莫傲骨的一雙金色眸子,憤恨得像要射出熊熊燃燒的火焰:「自你出生,父母和妹妹慘死,養父母被人迫害!你與親人分離,不得相見,你的容貌被毀,戀人被奪,前途被斷,你的一生,你的一切,都葬送在這群人手裡,你卻在這裡自怨自艾,對影憐傷!!!」
莫傲骨跨步向前,一把揪起韓諾惟的衣襟,將他抵在窗子上:「若你身上真的流淌著我們漢諾威家族的血液,若你真的還算個男人,若你真的愛他們,那就出去報仇!報復每一個傷害過你的人!讓他們也嘗嘗骨肉分離、永失所愛、生不如死的滋味!」
韓諾惟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莫傲骨的話像一把刀子,刺中了他天性中的怯懦與脆弱。他抓住窗子上的鐵欄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的手冷的像一塊冰,可他的心,卻像是爆發的火山,沸騰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