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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歸程

  江晚衣再進來時,看著兩人的表情,便明白了:「你們已做好決定了?」

  風小雅點點頭:「是。我們……」

  在他的話語聲中,頤非什麼也沒說,扭頭離開了。

  他飛快地來到馬廄開始套馬,咒罵自己浪費了那麼多寶貴的時間,最可惡的是,浪費到最後,也依然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他心頭既憋屈又惱火,套馬的動作便有些粗魯,馬兒吃疼,不滿地叫了起來。

  一聲音忽道:「拿畜生撒火,你可真出息了!」

  回頭一看,又是羅紫。

  頤非不答話,繼續套馬。羅紫挑了挑眉毛道:「馬上就要下暴雨了,又近子時,你非要這個時候上路?」

  他將馬牽出馬廄,剛要離開,羅紫擋在了前方。

  頤非心中無奈嘆氣,喊了一聲:「母妃!」

  這個稱呼令羅紫的表情微變,但她沒有讓路:「你真要走?你可想仔細了?這一走,再也見不到她了。」

  「一刻鐘前你還在勸我趕快離開,現在我要離開卻又攔阻,這是什麼道理?」

  「我之前勸你走,是因為我覺得有鶴公在,你那小美人應該沒事。可現在,我聽說鶴公不打算喚醒她,也就是說天亮之前,她不能自己醒的話,就死了。小非,你再想一想罷。」

  頤非的嘴唇動了幾下,突地扭過頭去,沉聲道:「我不配,母妃。我連挽留一個人,都不配。」

  他在秋姜的人生中,出現得太遲太遲。

  這一趟歸程,他更像個看客,得以近距離地目睹一場傳奇。

  而且在最後的那場大戲中,也沒能切實地幫上什麼忙。

  這樣的他,這樣軟弱無力的他,這樣一無是處的他,甚至不曾從頭到尾完全信任她的他,有什麼資格決定她的結局呢?

  尤其是,至親如姬嬰;至愛如鶴公,都選擇了讓她離開。

  又一道霹靂劃破夜幕,這一次,暴雨終於宣洩而下,瞬間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臉頰。

  他消瘦微黑的臉頰上,一片水珠。

  ***

  那道閃電也再次扯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秋姜眼前出現了一點微光,再然後,她發現自己可以動了。

  她下意識地就朝姬嬰所在的方向走過去,然而景物依舊,榻上卻已沒了人影。

  阿嬰?她一邊喊,一邊四下尋找。去哪了?他去哪裡了?

  然後眼前的一切快速旋轉,場景變化了。

  她的前方有一條河。一條凍結成冰的河。

  河上方的天空里,飛著無數盞孔明燈。燈光繁密,宛若星光。

  啊,這裡是……幸川。

  河岸上全是人,忙忙碌碌,全在放燈。他們在祈禱,求上蒼垂憐宰相大人的獨子,能夠病好。

  有一個小姑娘,也擠在人群中,歪歪扭扭地用木炭往燈上寫字,她寫的是「盼上青天偷靈藥,佑他此生得長寧。」

  江江。

  是江江。她在為風小雅祈願。

  秋姜的心驟然一緊,對她喊道:「快逃!快逃啊!」

  你可知災難馬上就要來臨?你可知你會成為那個人的一生之痛?

  你快逃!你快逃啊!

  那小姑娘似聽見了她的心聲,朝她這邊轉過頭來,繼而露出歡喜之色,問道:「你有靈藥嗎?」

  我、我……我沒有……

  小姑娘燦爛一笑,「那我上天去啦。」說著將手一松,孔明燈飛了起來,她也跟著飛了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逐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秋姜情不自禁地想:完了。終究是欠下了這份因果。

  當想到「欠」這個字時,她猛地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我還沒有拿到四國譜。我還沒有讓那些人真的「歸程」。我還沒有還清因果啊……

  秋姜皺起眉頭,好不容易平靜下去的軀體,再次無意識地掙紮起來。

  一旁的江晚衣連忙過來查看,然後對風小雅道:「她要醒了。」

  風小雅臉色頓白。

  ***

  大雨滂沱,將萬物遮擋,前方的道路便再也看不清晰。

  頤非一瞬間就被澆透了,羅紫趕緊將他和馬都拉回馬廄,嘆了口氣道:「看來,天要你留啊。」

  頤非看著這場大雨,不知為何就再次想起了秋姜那對流血的耳朵。

  「你走不到的。」

  「誰說的?我馬上就到了。看到那煙了嗎?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你還好嗎?」

  「死不了的,放心吧。」

  「若有下輩子,你希望我如何補償你?」

  「我不想要下輩子!我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沒有來世,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不想認命,就得把這一輩子改了!」

  頤非整個人突然一震,像被雷擊中了一般。

  羅紫緊張地注視著他:「你怎麼了?」

  頤非臉上本就全是水珠,如今又添了兩道水痕。

  他哭了?!說起來,這還是羅紫第一次見他哭,心中十分震驚。可下一刻,卻見薄薄的兩片唇角往上勾起,笑得有點賤有點壞有點掙扎而出的洒脫。

  「她不是那樣的人啊。」

  「什麼?」

  「她怎麼可能甘心死呢?她啊,是個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不會放棄,咬牙拚命活下去的人。是個無法動彈無法行走被軟禁在雲蒙山上,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卻仍不服輸,耗費整整四年重新學會走路的人。那樣的人,怎麼甘心被別人決定命運呢?姬嬰不能。風小雅也不能。」頤非仰天大笑出門,突然扔了馬韁,走進雨幕,走向風雨中的小樓。

  ***

  秋姜的身體動得越發激烈了起來。

  江晚衣和風小雅全都定定地看著她。江晚衣問:「要讓她再次平靜嗎?」說著,伸手去拿香爐,卻被另一隻手橫空攔截。

  江晚衣扭頭,便看見了頤非,全身濕透但一雙眼睛亮如明星的頤非。

  「我要喚醒她。不,是她自己想醒,我要幫她。她還沒有完成任務。她還沒有真正歸程。她,還有遺憾,不能死。因為……」頤非說著,將目光轉向風小雅,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姜花還沒有開。」

  風小雅的眼中一片霧色,最後慢慢地凝結成了水珠。

  ***

  秋姜追著江江的孔明燈拚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地奔跑有何意義,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多久,而就在那時,腳下發出咔擦一聲輕響,踩中了某樣東西。

  她低下頭,看見了另一盞孔明燈,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地孩童筆跡:「求讓阿弟的病快快好。」

  於是她想了起來,這盞燈是真的。她在幸川並沒有真的見過江江,但卻真的撿到過一盞燈。不知是誰家的女童寫了這行字做了這盞燈,卻最終沒放上天,遺落在了岸旁。

  阿弟的病……

  阿弟的病不用治啦,他已經飛去了天上,自此無病無痛無傷無憾。

  一個聲音突然問:「你只有一個弟弟么?」

  驚天霹靂,場景旋轉,她再次回到了荒蕪的小院,看見了洗衣服的女人和喂酒的男童。男童展齒一笑,笑得眉眼彎彎。

  然後,他突然轉頭朝她看過來,喚道:「姐姐。」

  她心中一緊。

  下一瞬,荒蕪的小院變成了姬家的書房,少年坐在棋盤上,同樣轉頭朝她看過來,滿臉驚喜地喚道:「姐姐?」

  一時間,如夢似幻,心神俱碎。

  少年款款起身,揮袖一拂,像拂走塵埃一般地拂走了射向他的那根箭,然後對她張開雙臂,微微一笑:「歡迎歸來,姐姐。」

  秋姜一個驚悸,緩緩睜開了眼睛。

  入目處,一道晨光從半開的窗欞處照了進來,照在兩個人的身上。他們坐在榻旁,一左一右地看著她。

  左邊之人靜郁,右邊之人跳脫。而此刻,兩人的表情一模一樣,齊齊開口道:「歡迎歸來。」

  秋姜想起身,然後發現自己動不了,手腳全都不聽使喚。

  「我怎麼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各自為難。而這時,第三人才走入她的視線,嘆了口氣道:「還是我來告訴你吧。你得再花一段很長的時間……學走路了。」

  秋姜怔住,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最後突地哭訴出聲:「天啊還是讓我死了吧!」

  頤非和風小雅雙雙一怔,片刻后,同時輕笑了起來。

  ***

  太陽正式升了起來,風小雅將秋姜抱到窗邊——就像雲蒙山上,月婆婆和阿綉經常把無法行動的她抱到窗邊曬太陽。

  溫暖的陽光照在秋姜臉上,她忍不住輕輕閉了下眼睛。光明驅散了一切黑暗,那個長長的夢境在這一刻遙遠得恍如隔世。

  她忽開口問道:「月婆婆和阿綉還在嗎?」

  「在。為何問起他們?」

  「她們照顧這樣的我很有經驗,能否接來幫我?」

  風小雅怔了怔:「來?」然後他微微一笑,將她的雙手握在掌間,「待此間事了,待你好一些,能坐船了,我們得回家。」

  秋姜凝視著他,眉睫深濃。

  「別忘了,你種的姜花,快開了。」

  姜花開時,如你所願。

  那是多少年前的誓言,兜兜轉轉,再次回到了跟前。失憶時所看不懂的眼神,在這一刻,明晰如斯——

  他一直一直深愛著她。

  「你說過的,我欠了我十年,所以,要還你十年。現在,既然我們都還活著,便是履諾之時了。」風小雅說著,抓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吻。

  秋姜的眼神卻越發悲哀了起來。

  「你會好起來的。我會一直陪著你。」風小雅說到這裡,笑了起來,「看,我們兩個都是病罐子,正好湊一對。」

  他一向鬱鬱寡歡,然而此刻這一笑,真真是明艷四射。

  於是秋姜也情不自禁地跟著笑了一笑。

  還能活,還能笑。

  這大概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最好的。

  ***

  頤非在抄手游廊里,從這頭走到那頭,從那頭走到這頭,翻來覆去地走了不下二十趟。

  游廊有一排長長的欄杆,他開始數:「去,不去。不去,去……」然而數到之前被他砸斷的那根木頭時,便遲疑了,「這根到底算不算呢?」

  算的話,就得去。不算的話,就不去。

  他糾結半天,索性哐當一下砸碎了另一根木頭:「行了,這下明確了,去!」

  他深吸口氣,抬步走到小樓前,敲了敲門。

  「進來。」裡面傳出秋姜仍顯虛弱的聲音。

  他推門走進去,卻見屋裡只有秋姜一人,不禁一怔:「他呢?」之前明明看見風小雅進來的啊,什麼時候出去的?

  秋姜坐在窗邊,視線本落在窗外,有些發獃,此刻見他進來,便看著他。

  不知為何,被她黑如點漆的雙瞳一注視,頤非頓覺渾身上下更不自在了。「那個……我,唔,天挺好的。我呢,也挺忙的。主要雨也停了,地也幹了……現在走,馬能跑起來……」

  「你要回蘆灣了?」

  頤非的聲音戛然而止,片刻后,點點頭。

  他盡量讓自己笑起來,顯得不那麼扭捏和拖泥帶水,「我回去后看看宮裡頭還有沒有好東西剩下,有你用得上的藥材立馬給你送過來。當然,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寫封信。咱們可是一路出生入死,過命的交情。別不好意思,儘管開口。」

  秋姜靜靜地凝視著他。

  頤非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只好清清嗓子道:「那……我走了。」他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眼看他就要邁出門檻,秋姜忽道:「只是這樣嗎?」

  頤非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什麼?」

  「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他頓覺自己的心飛快地跳了起來:「什、什麼別的話……」

  「我以為你會問我……」秋姜停下了,這一停頓讓頤非覺得魂飛魄散,某種一直壓抑著的情緒再也無法掩藏,眼看就要衝出咽喉,不顧一切地宣洩而出時,後半句話出來了,「問我要不要跟你一起走。」

  頤非的手指一下子摳緊了門框,聲音更是暗啞了幾分:「一起……走?」

  「薛採在老師家裡找到了四國譜。如意門目前有三萬弟子,分散在四國,想解散他們,安置他們,都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我也有一堆事情要處理,哪有時間留在此處?」

  頤非一怔,若有所思地回頭看著秋姜,從她完全不能動彈的手和腿看到她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臉,啞然失笑。

  「你還真是……」

  「什麼?」

  「沒、沒什麼。」他心裡徹底服氣了。虧他剛才緊張得差點魂飛魄散,以為被她看出自己的心意有了什麼想法,結果,果然是自作多情一場。姬忽心中只有歸程,還是歸程。

  但是,如果她真的想去蘆灣主持大局,梳理後續事宜的話,也就是說……他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繼續在一起……

  頤非好不容易平息些的心又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你跟我走……那、那鶴公怎麼辦?」

  他想他真是卑鄙,這個時候了竟還想著排擠情敵。

  秋姜垂下了眼睛。

  他的這個問題讓她難過了么?頤非頓生後悔,連忙道:「那個,我當然可以帶你一起走,只要你準備好了,我隨時可以!」

  「他走了。」秋姜淡淡道。

  「走了?這個時候?!」頤非的目光再次從她的手看到她的腿,不敢相信風小雅會丟下這樣的秋姜離開。他去了哪裡?天下還有什麼事會比照顧她更重要?

  「他去宜國了。」秋姜說完,抬頭忽然看向一旁的矮几,「我剛才送了他一個盒子。現在,也送你一個盒子。去看吧。」

  頤非按捺心緒,走到幾前,上面果然放著一個小小的盒子,打開后,裡面有三張薄薄的紙。

  他一頭霧水地展開紙張,再然後,目光就釘在了上面,再也不能挪移分毫。

  秋姜道:「我拜託薛采找到四國譜后,先把四個人的檔籍送過來。琴酒、松竹、山水,這三個是給你的。」

  紙張在頤非手中顫抖了很久。

  最後,他轉過頭,回視著秋姜道:「我在心中發過誓,要給他們三個修一個很大很漂亮的墳,在上面,刻上他們原來的名字。」

  秋姜道:「所以,名字其實很重要。」

  「很重要。」

  秋姜笑了:「那我和老師,就沒白忙一場……」她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頤非已衝過去,一把將她抱起,旋轉了起來。

  秋姜一驚。

  「我替他們三個謝謝你!我也替我自己謝謝你!謝謝!謝謝……」

  「我接受你的感謝。但是,可以先放下我嗎?」秋姜挑了挑眉。

  頤非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緊緊地抱著她,連忙將她放回榻上,手足頓時無措起來:「抱、抱歉,一時忘形……」

  秋姜見他窘迫,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道:「那麼,一起走嗎?」

  「當然!我這就去套車!我肯定把車布置得舒舒服服的……要是我的走屋還在就好了……」頤非一邊興奮一邊東撞一下西碰一下地出去了,走到門外,突又探回頭,「你給了我三個人名,那第四個是給鶴公了嗎?」

  秋姜點點頭。

  頤非便嘿嘿一笑,顛著出去了。

  秋姜的笑容慢慢消失,陽光照在她臉上,看起來無比明亮,然而當睫毛覆下時,便拉出了絲絲陰影。

  總有一些陰霾無法避免,無處可藏。

  一盞茶前,風小雅對她說要帶她回玉京。她並沒有立刻表態,而是讓他去開案上的盒子。

  那有兩個盒子,一個給風小雅,一個給頤非。

  給頤非的是山水松竹琴酒三人的檔籍,裡面記載了他們出生何處,生日何時,父母是誰。

  那是頤非曾經的三個貼身侍衛,為了救他全部死在了頤殊的追殺下,成了頤非心上一道沉甸甸的傷口。

  從那時起她就想此人的心原來這般柔軟,跟外表所展現出來的卑鄙無恥一點都不一樣。

  從那時起她便想,有一日得到四國譜后,就先找出那三個人的原名,送給他。

  只是,這三個名字卻是跟著另一個人的名字一起被薛采命朱龍快馬加鞭送過來的。

  而第四人的名字,就在給風小雅的盒子中。他看見了會有什麼反應?會如何選擇?

  風小雅走到案前,拿起了左邊的盒子,剛要打開,一直凝視著她的秋姜突然心中一緊:「等……」一個等字都說出口了,卻又停下。

  風小雅扭頭,揚了揚眉毛:「怎麼了?」

  秋姜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搖了搖頭,遏制了心底那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咔擦輕響,盒蓋開了,裡面的紙很薄,字很短,卻在一瞬間,灼燒了風小雅的眼睛——

  「江江,燕國玉京復春堂江運之女。賜名茜色。赴宜。」

  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吹起了秋姜的髮絲,也撩起了風小雅的衣袖。

  風小雅的手指驟然一松,盒子啪嗒落地,可那張紙卻輕飄飄地飛了出來,被風一吹,牢牢吸附在他的衣袍下擺上。宛若跗骨之蛆般惡毒的宿命。

  秋姜心中暗嘆了一聲,聲音卻越發平靜:「這個名字我有印象,在玖仙號,胡倩娘身邊的大丫鬟,就叫茜色。」

  宜國,茜色。全都對上了記號。

  素來過目不忘的秋姜,甚至能想起她穿著一身紅衣,站在胡倩娘身邊巧笑嫣然的模樣。那一日她問紅玉,如意門的釘子除了胡智仁還有誰,是誰安排紅玉上的玖仙號。紅玉當時笑而不語。此刻,答案終於浮出了水面——

  是茜色。

  也是……真正的江江。

  風小雅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我當時也在船上,她知道我在,為何不與我相認?」當時胡倩娘身邊一群鶯鶯燕燕,嘰嘰喳喳,他嫌煩,甚至沒有細看一眼。可現在,秋姜卻告訴他,江江就在那群人中?

  「也許,她也失憶了。也許,她有難言的苦衷。」

  風小雅只覺體內的七股內力又開始四處亂躥,以至於他不得不扶著几案才能站住。

  「現在……」秋姜咬著嘴唇,輕輕地說,「你還要帶我回燕嗎?」

  ——我啊,不是你的江江啊。你的江江現在在宜國。

  ——是啊,你不是江江。我的江江沒有死。她沒有死,我應該非常非常高興才對。

  ——既然我不是江江,真的江江找出來了,你還會選擇我嗎?

  ——既然你不是江江,我的江江在別處,我還能選擇你嗎?

  兩人默默對視,一時間悄寂無聲。

  過了良久,風小雅似做了某種決定,開口道:「就算如此,我真正喜……」

  沒等他說下去,秋姜突然打斷他:「我很痛苦!」

  風小雅一愣。

  「每次看見你,我都很痛苦……」秋姜別過臉,看向窗外的藍天白雲,緩緩道,「那時候我已滿十八歲,姑姑卻遲遲不肯把位置傳給我,偏偏你還弄出一個四國譜在你手裡的謊言,想要找江江。那讓姑姑更加覺得四國譜很重要,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很痛苦。為了取信於她,我不得不假扮江江去見你。」

  風小雅沉默了。

  「如意門弟子沒有貞潔可言,為了任務隨時可以獻出身體。但我一直受到老師庇護,表面看無所顧忌,其實並無色誘的經驗。所以嫁給你的那些天,我每天都很焦慮。有時候我會覺得那沒什麼大不了,睡了就睡了。有時候我又會莫名恐懼,怕真的對你動心,到要離開時,就不能斷個乾淨。最最讓我焦慮的是……」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快要溢出來的情緒,「你太好了。」

  風小雅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貼在下擺上的那張紙,紙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可偏偏不肯飄走,就那麼一直貼著。

  「你太好了。你父親也太好了。你們好的……讓我無所適從。尤其是你父,他最後猜到我不是江江,猜到我對如意門的背逆之心,為了幫我,他主動幫我設了除夕夜的局。」

  ***

  那一天,風樂天寫完對聯將她叫進屋,請她喝酒吃鹿肉,對她說:「你是個好孩子。」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種說不出的慈愛眼神注視著她,然後輕輕說了一句話。

  他說的是:「謝繽為你,死得其所。」

  聽到那句話后的秋姜,眼眶一下子紅了起來,一時間,手都在抖,帶著不敢置信,帶著極度惶恐。

  「您、您怎麼知道……」

  風樂天笑了笑:「我總不能讓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嫁給我的兒子啊。」

  「那、那您還知道什麼?」

  「沒了。你被藏得很好,挖到底,也只不過挖出了加入如意門后的事。在入如意門前,你是誰,為何落入如意門之手,實在查不到……不過我猜……」風樂天朝她眨了眨眼睛,「你應該是主動入門的。從一開始,你的目標就是殺了如意夫人。」

  秋姜的耳朵嗡嗡作響,不知該說什麼。

  「我跟謝繽一樣,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我也幫幫你?」

  秋姜舔了舔發乾的嘴唇:「鶴公知道此事么?」

  風樂天呵呵一笑:「他若知道又該哭鼻子了,看著多煩。等我走了再讓他隨便哭。」

  「我……」秋姜低聲對風樂天說了一句話。一句關於她的真實身份的話。

  風樂天非常震驚,好半天都沒能說話,而當他能夠說話時,先長長嘆了口氣,最後又笑了起來。

  「原來……是你啊。」

  是啊。那個人,才是我。

  雪原之上,很容易迷失方向,必須要用一樣東西提醒自己。而她的那樣東西,是她真正的身份——無心為忽。她是姬忽。

  「就按你想做的去做吧。」風樂天走到院前,注視著他所書寫的春聯,緩緩道,「不用管小雅,不用管任何人,甚至……也不用管我。你們,會贏的。」

  ***

  回憶到這裡,眼中的情緒再也壓制不住,化作眼淚劃過秋姜的臉龐。她哽咽道:「我進如意門時,老師跟我說不要殺人。殺人,在如意門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其實一點都不難。但只有堅持了這個底線,我才能堅持住別的一些東西。比如尊嚴,比如信念。比如……悲憫之心。所以我一直沒殺過人,我用『不殺賤民』做借口,如意門的人也都信了。你父親是我殺的第一個人,也是至今為止唯一的一個。他喝下毒藥,含笑看著我。我取出鑌絲,割下了他的頭顱。一直到我把那顆頭拿在手中時,他臉上還在笑,似乎沒有任何痛苦……」

  風小雅扶著几案,踉蹌了幾步,最後啪地坐下了。他已站立不住。

  「我親手殺了你父。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什麼理由,都是我,殺了他。」秋姜說到這裡,終於再次轉過頭看向了他,「所以,我很痛苦。只要見到你,我就非常非常痛苦。如此痛苦的我,怎麼能跟你……走呢?」

  一切從一開始就註定是場悲劇。

  老師說:「你要做的,是一件非常艱難、孤獨、不為世人理解、而且希望渺茫的事。你會遇到很多誘惑,困境,生死一線。而你只能獨自面對,沒有人可以提供幫助。」

  「如果你的心有一絲軟弱,就會迷失。」

  她做到了沒有迷路,但卻失去了很多很多。

  她的弟弟,九歲一別此生再無法相見。

  她的父母已逝,想要最終對峙都已無機會。

  她的家族已經支離破碎,族中所有人都會恨她而不是讚美她。

  如意門弟子也不會感激她,如意門的解散會讓其中大部分弟子失去方向陷入迷茫。

  那些孩子丟失的家庭更不會感謝她,因為她出現得太遲動作又太慢,孩子的童年和青春都已被摧毀,再無法補償……

  她在做那樣看似無意義的事情。卻要付出那麼多那麼多東西為代價。

  而最後的最後,她甚至為之獻祭了愛情。

  「姜花開時如我所願……姜花會開,可是……我卻不是秋姜。」姬忽凝視著風小雅,每個字都很輕,但落在他耳中,每個字都很重。

  風小雅的眼淚流了下來。

  那樣美的一張臉,像蘊著千年溫柔的玉盤,當眼淚落下,便像珍珠滑過玉盤,讓人看了心都要為之碎裂。

  姬忽逼自己閉上眼睛,不再看。

  「所以,放過我吧。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就此別離,再不相見,便是你,對我最大的仁慈了。」

  風小雅伸手拈起下擺上的那張紙,注視著上面的名字,眼眸一點點變深。然後他扶著几案慢慢地站起來,站直,就像他以往那般端正。

  當他重新站得筆直時,自信和鎮定也隨之回來了。玉盤之所以為玉盤,便在於珍珠流過的一瞬,極盡璀璨,可珍珠離去時,仍光潔無暇。

  「姜花開時如你所願。若此生再不相見是你的願望,那麼……」他甚至還扯出了一絲微笑,「可以。」

  姬忽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他。

  「我父為了大義,死得其所,他沒有遺憾。我痴纏追你,是我愚昧,既已知追錯了人,這便改正,我也沒有遺憾。所以……」風小雅回視著她,聲音堅定,「我寬恕你。」

  姬忽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想說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風小雅抬步走了出去,他的脊背挺得筆直,他的每一步距離都一樣,他的衣擺隨風翻舞,就那樣一點點地走出了姬忽的視線……

  姬忽收回視線,有無數心緒,無數感動,無數悲傷,卻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傻瓜。

  她想,真是個……傻瓜。

  為了讓她不再痛苦,故意說了臨別時的這番話。到了最後的最後,仍在為她著想,遷就她,顧慮她,一切都為了她。

  若我真是江江就好了……

  若我真是江江,怎捨得辜負和錯過這樣子的一個風小雅?

  可現在的這一切,不過是從江江那偷來的,陰差陽錯下的因果,無論多麼不舍,都要還給她。

  也還給他。

  秋姜回想到這裡,將腦袋輕輕地擱在了窗欞上,靜靜地閉上眼睛專心曬太陽。

  她好忙。忙得只敢給自己這麼短的時間,去想風小雅。

  ***

  頤非顛著走出小樓,去管羅紫要馬車,得知秋姜決定跟他一起回蘆灣,羅紫非常震驚:「怎、怎麼可能?她、她……」她竟然沒選風小雅,而選了頤非??吃錯藥了?

  頤非卻嘿嘿直笑,將兩隻手伸到她面前,一隻手豎起三根手指,一隻手豎起一根手指,問道:「知道這是什麼嗎?」

  「什麼?」

  「我三,他一。」

  「什麼什麼?」羅紫還是沒明白。頤非卻不打算細說,選了最好的馬,最軟的坐榻,然後備上吃食清水書籍棋子等物。

  羅紫氣得在一旁拚命攔阻:「不行不行,這個不能給你!不行不行,那個很貴的!」

  「別小氣,回了蘆灣,我派人送十倍還你。」

  「呸!蘆灣現在根本就是一片廢墟,我才不信能有什麼好東西留下……啊呀,別再拿了!再拿我跟你拚命!」

  頤非肩上扛了一包,手上提了兩包,胳膊上還掛著兩包,一臉開心地走了。

  羅紫不幹追了上去,結果路上遇到了江晚衣。頤非將江晚衣往她跟前一推:「你們也告個別。我先去備車!」

  羅紫腳步頓停,這才想到秋姜一走,江晚衣也要跟著走的。

  江晚衣靜靜地看著她,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兩人的氣氛莫名尷尬了起來。

  最後,羅紫看見江晚衣腰上的玉帶鉤歪了,便自然而然地上前為他理正,道:「此去蘆灣務必小心。聽說那邊開始有瘟疫了……」

  「我正是因此而去。」照顧秋姜,只是順帶的。

  羅紫聞言不禁一笑:「你可真是活成了想要的樣子。」

  江晚衣也笑了起來:「嗯。」

  羅紫抬頭,看見他的笑臉,心想他還真是跟小時候一樣,明明長著這麼乖的臉,卻敢忤逆他爹。

  「玉倌……」她的動作慢了,心也跟著酸了,「謝謝你。」

  謝謝你不計前嫌,肯原諒我。

  謝謝你始終不曾對我口吐惡言。

  更謝謝你,在經歷了這麼多事後,還會這樣溫柔地對我笑。

  你也許並不知道,你的原諒和笑,對我來說多麼重要,是我此生得以厚著臉皮活下去的力量啊……

  江晚衣看著馬上就要哭出來的羅紫,時光在這一瞬,彷彿回到了兒時。她也是這樣半蹲著替他整理衣袍,抬起頭時,這樣滿是憧憬地看他。

  那時候他不理解。現在,終於知道了原因。

  「你……」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了,「要跟我一起去嗎?」

  羅紫一怔。

  江晚衣環視著前方的小樓和竹林,緩緩道:「雖然這裡很好,但有點小。外面雖然不太好,但很大,大的可以遇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也許有一天,你就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什麼……大不了?」

  「痛苦。」江晚衣沖她笑了一笑,「人類天生具備忘記痛苦的本能,在他們遇見更多更多的人和事時。」

  羅紫怔住,僵立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江晚衣等了一會兒。這時,遠處傳來了頤非的呼喚聲:「好啦,走啦——」

  於是他又問了一遍:「要跟我,一起走嗎?」

  羅紫整個人重重一震,如夢初醒,看了他一眼后,突朝頤非的方向衝去:「要去!我得看著我的那些寶貝們!免得被那臭小子禍害了!」

  她身後,江晚衣輕輕地笑了起來。

  笑得又暖又乖。

  ***

  薛采閉目坐在馬車裡,他身邊是一冊冊案卷,幾將車廂內的其他空間全部塞滿了。而這只是如意門二十年來的檔籍。還有前一百年的,因為弟子差不多都死了,也就不著急了,留在了品從目家中,派人慢慢整理。

  薛采此刻心情挺好。

  他想起了姜皇后寫在奏摺上的那行字:「家失子,國失德。民之痛,君之罪。」還有字上的淚痕。

  終於,終於對她的那行字有了交代。

  不管過程如何,只要結果是好的,就是好的。

  他垂下眼睫,吩咐車夫再快一點。他想回去了。儘快回璧國,儘快回到那個人身邊。

  然而就在這時,朱龍策馬急奔而來,喚道:「相爺!相爺——」

  薛采吩咐車夫停下,費力地從小山般的檔籍中擠出身道:「怎麼了?」

  朱龍的表情十分凝重:「頤殊逃掉了。」

  薛采眼眸驟沉。

  ***

  薛採在亥時,披著一身星光快步走上雀來山。

  他在此處抓到頤殊后,曾對外派出好幾隊人馬,讓人以為他將女王秘密轉移去了別處,其實還囚在塔中,看守她的是白澤里最忠誠的十名下屬,都是跟了姬嬰多年的老人。

  按理說,不可能走漏風聲。頤殊是怎麼逃脫的?

  當他走進塔中時,第一眼,看見了雲笛的屍體,屍體上插滿了刀劍,就像一隻刺蝟。

  「雲笛犧牲自己,纏住所有人,讓頤殊趁機逃脫,並且,他以一人之力,殺了我們所有人。」

  雲笛身邊橫七豎八地倒著十個人。

  從每個人的死狀,薛采腦中都能再現出當時慘烈的情形,但他並沒有忙著感動,而是眯了眯眼睛道:「他們全都服了藥物,無法運功。是怎麼恢復的?」

  朱龍的表情變了變,最後低下頭道:「恐怕……十人中,有人背叛。」

  若非如此,無法解釋雲笛怎麼能夠以一敵十,也無法解釋頤殊怎麼有力逃走。

  薛採在十具屍體中走了一圈,最後停在一具屍體前:「他是背叛者。」

  「因為他是第一個死的?」

  「他自知背叛難逃一死,索性先死在雲笛手中。第一個死,死得如此乾脆了斷,真是沒受什麼痛苦啊……」薛采面色深沉,索性狠狠踹了屍體一腳,「查查他的身份來歷,為何幫助頤殊。」

  「是。」朱龍停一停,又問,「女王逃了,頤非那邊怎麼辦?」

  「玉璽還在,袁宿還在,可以將頤殊的罪行公布天下了。民憤如雷,看她能往哪裡逃!」

  薛采冷冷道。

  此時的他還不是很擔心,因為大局還掌控在他這邊。

  可隨著調查的深入,朱龍帶回的信息卻十分不妙:「那個背叛的下屬叫元竟,根據四國譜記載,他是宜國人。我已派人去他的家鄉繼續追查了。此外,胡九仙之前一直在蘆灣裝病,蘆灣海難后,我們去他的住處沒有找到他。昨日,海上巡邏艦傳回消息,說有胡家的船隻從鳳縣離港。船上有胡倩娘和那個叫茜色的婢女。但有沒有胡九仙,暫不得知。」

  「你的意思是……頤殊很有可能被胡九仙接走,帶去了宜國?」薛采一怔。

  「鶴公已經追那條船去了。」

  薛采負手在塔里走了幾圈,最後停在雲笛的屍體前,忽然問了一個看似毫無干係的問題:「馬覆和周笑蓮呢?」

  「昨日得知胡九仙可能有問題后,我第一時間派人去查他們兩個了,果然跟著胡九仙一起不見了。」

  「若真是胡九仙帶走的還好,他可是四國首富,不可能躲起來,終究要出來拋頭露面的,怕就怕……」

  「就怕有人藏在他身後,用他遮擋了我們的眼睛。」

  薛采擰眉沉思,過了好一會兒道:「寫信給宜王。將此地發生的一切都告知於他。」

  「宜王會幫忙嗎?」

  「他……」薛採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不耐煩,「他不幫,我們就不還錢了!」

  之前國庫空虛,姜皇后管宜王借了一大筆錢。當時薛采不在京城,後來得知后氣得不行,跟皇后發了一通脾氣。因此此刻提及此事,他還是很生氣。朱龍挑了挑眉,自以為地懂了。

  薛采走出古塔,望著月色下山下百廢俱興的大地,危機尚未真正解決,就像人生,充滿了變數。

  最終,他只說了一句話:「不管如何,先回家。」

  回家了。

  外界紛擾無盡時,暫放一邊先回家。

  他已離開那個人太久。久到看這月光都不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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