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冬的時候,我回到故鄉。郊外的天空,風蕭水寒,漫天蘆花,滿目黃草。我在北京漂泊多年,依然是一無所有,看到生我養我這座小城市越來越漂亮,矗立的高樓大夏比起北京來也未遑多讓,不禁心情複雜,有時候甚至微微後悔,如果我留在這裡,聽爸媽的安排,進一個機關單位上班,也許像許多老同學一樣,早已經車有房有了,老婆孩子熱炕頭,閑來聚會喝酒,打打麻將跳跳舞,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呢。但這種後悔只是一瞬間的思緒,認真想起來,我還是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如果當初真的留在這裡,真的過著這種一帆風順卻平庸至極的日子,每天都是過去的重複,人生的路一眼便可望到盡頭,那會有多無趣,泯然於眾人,就像一滴水混在溪流里,根本沒有自己。真這樣,我會不寒而慄的。我寧肯每天啃著窩窩頭,擠著地鐵,住在廉租房中,因為這樣的生活充滿未知,我喜歡的就是未知,我就像一條本來待在池塘里的小魚,明知道大海里充滿兇險,依然拚命的往海里去,因為只有在那裡,你才可以盡情遨遊!


  這麼多年了,我在朋友中也博得了個作家的頭銜,雖然不過是出版了兩本小書,躺在書店的角落裡,無人問津。我的內心充滿了焦慮,這焦慮不是因為沒名沒利,對於我來說,若說對名利毫無追求,那未免矯情,可比起功成名就來說,更讓一作家絕望的是,你根本寫不出來。我像所有的作家一樣,遇到了寫作的瓶頸,於是決定回家鄉住一段時間,也許會有什麼靈感突然而至,像火花一般在腦海中閃爍。


  媽媽60歲了,剛剛給她過了大壽,每天除了跳廣場舞,就是窩在沙發上看連續劇。她看到我苦惱的樣子,便問這問那,我根本不想和她談寫作的事情,她不會懂的。但她偏喜歡問喜歡說,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媽媽一樣。她說,兒子,你寫的東西我也看不懂,你為什麼不寫一些電視上演的那種故事呢?一個人出車禍了,失去了記憶,於是記不得家人朋友,也記不得原來的情人了,這可以產生多少誤會,演繹多少故事出來?我只是一笑,沒有說什麼,其實我最討厭這種狗血情節,所以多年以來,從不看電視劇。動不動就是失憶,要麼成為植物人,哪有那麼多植物人?然後突然又恢復過來了,失去既然莫名其妙,恢復也是其妙莫名。人的頭腦是脆弱的,可不像電視開關,啪的一按,開了,啪的再一按,關了。哪有那麼恰到好處的不死不活。但媽媽很熱情,也很執著,不管我喜不喜歡,就開始喋喋不休的給我講述她所知道的故事。


  這其實是一個多角戀愛的故事,或者說是一個小三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每天充斥在網路上,電視劇中,三流小說里。就算每天無所是事專愛八卦的婦人,熱衷於追韓劇的小女生,也對這樣的故事不感興趣了。一個醫生因為車禍失憶了,於是小三來冒充老婆,與原配相爭,他們相爭的方式很特別,似乎從沒有考慮用法律去解決問題。也許這也是國人解決問題的普遍現象吧,在我們的生活中,法律好像總是缺失的,無論碰到什麼事,我們想的不是報警,不是起訴,而是要麼用暴力,要麼找關係,找後台。當兩人爭執起來,我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等著!言下之意很明白,要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比如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打了,他不會想著報警,用法律來懲罰壞人,而是找人打回去。如此你來我往,好像這還是一個江湖的世界。


  故事中的醫生後來與小三結了婚,但好景不長,沒多久他便愛上了一個瘋子。聽到這裡我有些感興趣了,一個醫生,一個小城市的精英,為什麼會去喜歡一個瘋子呢?是不是他也瘋了?而據傳說,那個醫生車禍時並沒有失憶,他只是想逃離,逃離那個他不愛的女人。而他之所以愛上瘋子,是因為他想起來了,這個瘋子就是他最初的戀人。就是說,他曾經確實失憶過。一次假失憶,一次真失憶,三個他愛或不愛的女人,這中間的兜兜轉轉糾糾纏纏,就像一團亂麻,外人無論怎樣傳說,是無法理清的。因為失憶還有真假,這令我的興趣越來越濃,不禁想了解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據說他曾自比是一條窩在魚缸里的魚,嚮往著江河湖海,總想著一次次的逃離。這種想法讓我想起了我自己,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呢?只不過我真逃出去了,而他呢?

  我決定去見見當事人,了解一下故事詳情,也許真能因此來了靈感,寫出一本好書呢?


  小城市就是這麼小,我花了不少心力,用了許多心思,通過朋友,朋友的朋友,一番輾轉,幾番波折,三個女人我都結識了,她們倒並不反感向我講述她們的故事,也許人都有傾訴的慾望吧,有事情悶在心中是令人難受的,這時她們好比一隻籠中的鳥對天空的嚮往,牢獄中的囚犯對清新空氣的渴望一般,內心裡充滿了訴說的慾望,而我,最善於傾聽,從不厭煩,從不打斷,靜靜的傾聽著,知道什麼時候該答話了,什麼時候該沉默著。她們的講述都顯得纏綿,又像是瘋子的囈語。可是作為故事的中心,男主人公我卻沒能見到,他對我避而不見,更別說講述什麼故事了,或者說我根本就找不到他,本還以為和他能成為朋友呢――有共同的想法,共同的追求,為什麼不能呢?我感到失望,可也無法可想,有時候強求是沒用的,我是一個執著的人,但他顯然比我更固執,我只有放棄。本市日報副刊的編者是我朋友,他為我的採訪牽線搭橋,出力良多,因為沒能見到何方,他也倍覺遺憾。有一天,他拿了一疊搞件來,興奮的說,這是何方寫的,你看看,興許對你了解他有用呢。我拿過來一看,是一疊十行紙,上面用黑色墨水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一篇童話故事。朋友說,這是他整理舊稿時翻出來的,已經記不起是什麼時候的作者投稿了,也許已經好久好久,紙張都已經微微發黃,當時肯定也沒有認真讀,因為太長了,根本不適合發表。這次清理那塵封的一櫃稿件,想著該燒的燒,該用的用,沒想到看見這篇署名何方,不禁大是驚奇,一讀之下,文筆還大有可圈可點之處。這雖是一篇童話,但我不知道是否代表了他本人的某種心情,你讀一下吧。他說。朋友告別後,我便迫不及待的讀完,也不禁震動,那天我又來到效外,站在一條小河邊,任北風吹著我的衣襟,耳中響起河水輕輕流淌聲,好像一曲憂傷的歌謠。其時霞光滿天,夕陽如血,我有些恍惚,心中湧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這並不是一篇童話,而是他真實的日誌?也許他本就是一隻魚,已經消失在大海深處,所以我才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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