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寶馬

  雨一直下。我站在亭子間望出去,雨簾像珍珠似的掛在眼前,遠處的樹木一片朦朧。我想像何方到來的樣子,他沒有打傘,手撐著一件外衣遮在頭上,匆匆的從遠處煙雨中跑來,進了亭子后,甩動著濕了的衣服,頭髮也濕了,粘在額頭,臉上也是水滴,他搖搖頭,雨水便輕輕濺在我身上。他微笑看著我,說,下雨了,我怕你等得急,所以跑來了。好像我們早約好了在此幽會。


  幽會?我記起來了,我跟他是幽會過的,多年前,在那個江南小鎮上,衛生院破舊的小木樓里,他每天晚上悄悄的來,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又悄悄的離去。有一次我不舍,披著一件外衣,打開門,凝望他離去的背影。我看到的情景讓我發笑,趕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因為怕走廊上的木板地太響,驚動了別人,他用手提著自己的鞋子,弓腰曲背,踮著腳尖而行,雙腳赤裸,動作滑稽。遠處的曦光照在綠色的欄杆上,像是一幅古典的水墨畫。這場景讓人無比溫馨。我矗立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彎處。


  我們的往事就像用明礬畫的布浸了水,一點一滴的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只是這畫布太大,這裡浮現一團,那裡浮現一塊,卻連不成一幅完整的畫卷。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把我的故事講給何方聽,如果我在他的心裡,在他的靈魂中,他一定會記起來的,記憶就像一隻丟失了鑰匙的柜子,我們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但無論打開與否,裡面的東西都不會變,它們永遠在那裡,日久彌新,等到有一天找回鑰匙,當你打開櫃門的時候,你能感覺一種久違的氣息撲鼻而來,它們散發著親切的味道,所有的故事彷彿就是昨天,所有的感覺卻又好似夢裡。但每次何方與我相逢,他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有時點點頭,有時微微笑,有時問候一聲,卻從沒有停下來與我交談,當我們擦肩而過,我回過頭,落寞的望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像失落了珍寶的孩子,惆悵的望著秋風吹落的一片黃葉在塵土中飛揚。


  像這樣下了雨的時候,我便數著亭檐上掉下的雨滴,當雨越下越大,雨滴由成串的珍珠變成了水簾,又變成雨幕,再變成一片汪洋,水汽煙似的籠罩了我的眼睛,好像我小小的眼睛成了深不見底的海,裡面清澈得可以容下無數的人,有緣者在裡面遨遊,盡情嬉戲,而我,卻化成了虛空,化成了大海上面飄蕩的雲朵,在陽光照射下,淡定的望著深藍的海水裡自己美麗的倒影,姿勢變幻莫測,但不是為了搔首弄姿,或舒或卷也由自然,就像一個美人春睡醒來,伸伸懶腰,打打哈欠,在她只是自然而然的姿勢,在旁人看來卻有了動人心魄的妖嬈。


  等我從靈魂出殼中回過神來,雨已經停了,空氣一片清新,散發出香椿樹葉的味道,遠處的山像新出浴的美人,即使安靜不動,也是一派姿態萬千的感覺,就連近處的水泥地板,也一改平素的死板和冷漠,顯得生機勃勃。就像所有的動物植物一樣,在春天裡會復甦,會充滿活力,充滿生命的力量,當我看到雨後園子里的草樹呈現出一片讓人興奮的綠意,忽然明白,這就是春天了。春天的腳步就像何方走來時的樣子,讓你興奮,激動,卻又不知不覺。所以我抬起頭,忽然看到他正向我走來,便不由自主的跑上前去,一邊叫著他的名字,就像久別的戀人,剛聽到他乘坐的那趟航班出事的消息,一時震驚愕然,悲痛迷茫,卻忽然看到他出現在你面前。在旁人看來,我大有縱體入懷之勢,就像電影里上演的那樣:我摟著他脖子,他摟著我腰,原地轉360度,彷彿世界也要飛起來似的。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激動,也不清楚自己會不會去抱他,只是當我看到他身後的羅婉時,便站住了,雖然無聲無息,卻像急剎車似的給人一種牙根酸的尖利感,我低著頭,雙手在身上扭絞,為自己的興奮感到羞澀,我不用抬頭,就能感覺到羅婉那嘲弄的眼神,嘴角微微翹起時帶譏帶刺的樣子。我無地自容,但我恨自己的正是這無地自容,我恨自己為什麼要像一個小三遇見原配似的惶恐?甚至還生出罪惡感?這種感覺明明是應該屬於她的,她也才是正兒八經的小三,即使上位了,也脫不去小三的原色。


  所以我臉上的羞澀、忸怩、不自在都忽然消去,像一陣風吹走一股青煙,我不照鏡子,卻能夠看到自己臉上的憤怒,那憤怒因為來得太突然,好似一個拙劣的畫家隨意畫上去的,所以羅婉撲哧一聲笑彎了腰,笑得何方莫名其妙,回頭問她,你發什麼瘋呢,無緣無故的笑?羅婉忍住笑說,我就是笑我瘋了,居然吃一個瘋子的醋。何方不高興的說,誰是瘋子?不要亂說話。羅婉嘲弄的咧了咧嘴,笑說,是我瘋了,我能說誰呀?我看你也瘋了!

  何方不理她,跟我笑笑,說,吃飯了嗎?我不喜歡這種問話,吃飯了嗎?這一國問,就像QQ聊天時的呵呵一樣煞風景,是一種無話可說的表現,是一種客氣的陌生,我有滿腹言辭在這一問里徹底消散,化為輕煙,於是笑笑,不無嘲弄的問,你說的是中飯呢還是晚飯呢?其時正是半下午,中飯時間早過了,晚飯時間還未到,他笑笑,說,我走了,有個手術。羅婉說,幫我動手術,割闌尾,這闌尾呀,毫無用處,還搗蛋,搗起蛋來讓你痛不欲生,真真討厭。她邊說邊走,似自言自語的說,有些人就像闌尾,除了搗蛋之外別無用處,要也能割掉就好了。忽然叫道,何方,等等,我的手機沒有帶,落家裡了。


  何方說,沒帶就沒帶,去手術要帶手機幹嘛?

  不行,我要拍照呢。


  手術拍什麼照?


  手術肯定要拍照呀,上手術床挨刀呢,還是挨的老公的刀,這是多難得的經歷,我得發到朋友圈裡晒晒,你等著我,我馬上去拿。羅婉說著,轉身就走。


  何方說,你別這麼無聊好嗎?手術室的手術排得滿滿的,好不容易擠出時間來,你這一去,要耽誤多少時間?還好多病人等著呢。


  我開車去,一會就來,你等著我。羅婉頭也不回,跑到前方停車處,一會就開出了醫院。那是一輛寶馬,我記得她原來開的不是這輛車,忍不住問何方,又換車了?

  何方望著車子消失的地方,無奈的搖搖頭,苦笑說,是呀,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還是有錢嘛!


  二手的。為了這車,已經吵了一場了。


  買車是好事呀,為什麼吵?


  就因為我跟人說了是二手的。說是掃了她面子。


  二手的也是寶馬呢,倍有面子了。


  她不這樣想。


  何方似乎並不想再談這事,於是改變話題,跟我聊起別的,可我明顯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好,新婚的人,卻沒有新婚的燕爾之樂,我彷彿看到他搖頭嘆氣的樣子,說,全不是想像的那樣。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羅婉在沙發上無聲的躺下后,何方關切的問她。她不理,自從吃完飯,都沒有說一句話,就像突然之間,變成了啞巴似的。你是不是感冒了?何方再次關切的問,又用手放在她的額頭,看發不發燒。羅婉惱怒起來,似乎他的手不是放在她額頭,而是捂住了她的口鼻,讓她艱於呼吸。她一巴掌打開了他的手。


  你到底怎麼了?有事說事,一天黑著個臉給誰瞧呢?我做錯什麼了嗎?哪裡得罪你了?何方終於忍不住了,憤怒起來。


  哼,你自己明白。她冷笑說。


  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


  不行,你要說明白,我最討厭的就是受這種葫蘆氣。


  好,說就說。我問你,你為什麼當著我朋友的面,掃我面子?

  掃你面子?什麼時候?他顯然還不明白,不由自主的搔了搔頭,可是依然想不起來。我哪裡掃你面子了?

  哼,都掃到地上去了,還說沒有。何方,你也是個聰明人,今天咋了?變傻了?還是裝傻?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我今天的一舉一動,可沒有半點錯誤的,更哪談得上掃你面子了?是不是你覺得我跟著你就是掃了你面子?嫁給我讓你丟臉了?帶不出手去?那好,如果後悔了,我可一點也不勉強!

  何方,你混蛋,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帶不出手去我會嫁給你嗎?羅婉大怒,把沙發上的一張報紙拿起來狠狠的砸向他,但報紙只是輕飄飄的跌落地上去。她哭了起來,不僅是憤怒,還有委屈!才結婚多久呀,就這樣對我!什麼後悔了,我可一點不勉強!說得多洒脫多不在乎呀!是啊,是我纏著他,千方百計要嫁給他,我為了要嫁他,丟盡了臉。這樣的事情對於我來說,是多麼的難得,他不知珍惜,還要來嘲笑我。什麼帶不出手去,難道他不明白,我挽著他跟朋友們相聚的時候,心裡是多麼的得意,多麼的自豪嗎?

  那你告訴我到底什麼地方我做錯了呀!你知道我笨,你不說出來,我可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他見她生氣,忙坐了下來,摟住她,勸慰她,輕聲的問她。


  都跟你說了,別跟人說這車買的是二手的,你倒好,還沒坐下,一見人就大聲宣揚:是二手的,是二手的。好像心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似的。真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心。


  他怔了怔,然後笑了,那笑就是傳說中的啞然失笑,也是現實中的苦笑。但這笑容更讓她生氣。看來他還是不能理解,不明白自己所犯的錯誤有多嚴重。


  你就是為這生氣?犯得著嗎?


  犯得著!我羅婉是開二手車的人嗎?那說出去多倒面子?

  本來就是二手的嘛。他輕聲嘟噥說。


  你還說!誰叫你沒錢,有錢我至於買二手車嗎?我為你節約錢,買二手的,那是付出多大的犧牲,受了多大的委屈呀,你不知憐惜,還笑話我!

  唉,好,是我的錯,是我考慮不周,說話不用腦子,沒有想到這會丟你的面子,對不起,下次我一定不說了,我告訴他們,我是開的玩笑,這明明是花了一百萬買的一手新車呢!二手車,哼,咱們家羅婉是用二手貨的人嗎?給也不要啊。


  女人就像孩子,經不得哄,她被他一哄,又開心起來。說,本來就是嘛,我羅婉長這麼大,可從來不用二手貨的。


  是呀,是呀。他笑著說,可是,二手人要不要呢?


  什麼二手人?


  我這人可也是別人用過的二手貨哦。你嫌不嫌棄呢?他逗她。


  去你的。我肯定嫌棄啊。


  她笑了,但那笑很勉強,她不喜歡這個玩笑,什麼二手貨的,說誰呢?

  你是不是也嫌棄我啊?

  怎麼會。


  哼,你的潛台詞明白得很,不就是說我不是處女嗎?告訴你,我這一生可只有你一個男人,我的第一次就是給你的,只是你已經忘記了,所以我即使不是處女,那也不是我的錯。


  唉呀,我自己都是離過婚的了,我會在乎這些嗎?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敏感?


  哼,你們男人什麼德性我會不知道?只許自己放火,不許女人點燈。所以這個事情可必須說明白,不然的話,你心裡不痛快,不聲不響的鬱悶難受,慪出病來了損失的可是我。


  好吧。


  什麼好吧?

  你說的,只有我一個男人。


  聽你那口氣似乎不信?

  信。


  可你分明是不信!

  信不信重要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他的本意只是不想爭了,她卻哭了起來,好像他在侮辱她。


  我想像他們吵架時的樣子,想像她哭得梨花帶雨,而他一臉的無奈,忽然覺得挺有趣的。也許等她來了,我就問一問她,寶馬車呢,多少錢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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